“李太太,你的丈夫,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林医生收好了自己的笔记,关上了办公桌上的台灯,看着女人,关切地询问道。办公室内的空调声仿佛成为了时间还在延续的标志,女人沉浸在了自己黑暗的世界里,不想开口说一句话。整间屋子内,弥漫着女人随身飘散着的怨恨气味。林医生看着女人绝望的表情,自己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他站起了身,将百叶窗拉了下来。悠蓝的天空顿时被遮挡,林医生试图将女人游离于外的内心拉了回来。
“其实呢,知道也没有什么坏处。没准你明天将再次失去记忆。而李先生呢,却一直相信你的病情肯定能好转。他焦急地每天询问我,你的状况。而我呢,其实不大相信你能恢复了。你的记忆不快速衰退,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我也不能保证,医学上没有奇迹。正相反,什么事搞不好都有奇迹出现。我也只能劝他不要急。我知道,作为处于某一段记忆的患者,你可能难以接受这些事实,毕竟你的理解力与形象辨析力已经不如正常人的水平了。”
林医生说着说着,便走到了女人的面前。他低头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看起来及其脆弱的女人,对于患者的状况以及患者与家属之间的状况感到深深的同情。虽然从医经历已经有一定年份,他见过的失忆症患者也数不胜数。不过看着这对年轻夫妻的经历,他逐渐认识到,一场病也许就是一个人生命,的转折点。这就和意外死亡是一个道理。也许区别就在于,这个过程相对于意外死亡是要漫长得多的。因此,患者,与患者的家属是更具折磨的,尤其是当一场病变为一个家庭的灾难时,这不再是一个人命运的不幸,这也许是整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不幸。
女人仍然一身不吭。她已经无话可说。她现在想的是,要怎么样去忍受以后的生活。林医生从女人的身后饶了一圈,回到了自己的桌位上。他不免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了开导女人继续说道:“我能理解,你现在只有18岁的心智,所以,在一些事情上,你的看法肯定会和28岁时候的看法不相同。没关系,这很正常,人都是这样,就如同,谁能让一个5、6岁大的孩子去看一部场面血腥的电影呢?你说是不是?虽然我不知道你正真在18岁年龄的时候,到底想的是什么,但是我想你28岁的时候,想的一些事情肯定要比你18岁想的时候,更清楚更明白。在我看来,就拿你和你先生结婚一般。我觉得你是嫁对人啊。你的丈夫很爱你,我想你如果没有失忆,也一定很爱你的丈夫。而如果说,就算你现在真的只有18岁,现在让你立即选一个嫁人的对象。我想,往往18岁这个年龄段的女生,还是在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也许你18岁选择了结婚对象,结了婚之后,就会很后悔。你说对不对?”林医生一直注视着女人的眼睛。当他看见女人的视线逐渐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之后,林医生终于有了一丝把握,有了更多的信心来安抚这个18岁的心灵。
听着林医生的分析,女人终于愿意开口了。她看着林医生说道:“你和他很熟吗?你又怎么知道他很爱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过得很幸福?也许我就一直活在嫁给他的阴影下呢?”听到女人的提问,林医生再次哭笑不得,他使劲摇了摇头,摆着手说:“果然,你确实只有18岁的心智啊。但是18岁已经算成年了,你也总比那些正在读中学的孩子要懂事了吧?有些时候,两个夫妻之间的关系,是根本不用说的。一个举止,一句话,别人可能都会发现你们关系的实质啊。而李先生,你的丈夫。自从你进了医院,就向你们学校请了假,一直来这儿照顾你。这对一个30出头的小伙子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学校?什么学校?为什么其他人不来看我?”
“就是你和你先生在一起工作的学校啊,李先生是还没有告诉你,你的职业身份吗?”林医生不懂男人究竟是怎么面对女人,怎么把话告诉她的了。“你的意思是,我是一个老师?他也是老师?”当女人看着医生点头时,她再次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活在了一个永远逃脱不出来的梦境里。甚至她有种,自己和某个和自己名字性别相同的女人交换了身体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她原本的生活。对于18岁的她来说,最讨厌的职业莫过于就是老师了。首先是因为她记得初中时候,被班主任针对过,其次她和老师的关系从来就不好。而且她更加讨厌的就是,学校里有着一对教师夫妇的存在。
她知道她高一时候的班主任,物理老师和教她语文的老师就是夫妻。教物理的老头总是会和语文老师随心所欲地换课。接着一不小心,物理老师就会在本该上语文课的时候进入教室里面,搞个突袭,宣布这节课考试;要么就是语文和物理挨着一起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经常在那节课拖堂。该下课的时候不下课,拖到上课铃响了之后,物理老师进来了,语文老师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要求教物理的老头,再给她20分钟,抽查大家默写的情况。
高一那一年,女人及其她们班的很多人都视这一对老夫妻为她们班的公敌了。现在想来,自己却成为了高一时候最讨厌的人,并且在她的记忆里面,这仅仅是2年前的事情。她莫名感到说不出的心酸,仿佛自己突然变成了那个讨人厌的语文老师了。
“林医生,我自认为我确实比2年前,那个刚进高中的初中生成熟多了。但是你说的话,我想我不能够理解。在我看来,我28岁的时候,真的变成你们告诉我的那样,那我真的很讨厌那样的自己。我想,现在我这么的烦躁,其实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我不能够原谅这样的自己。我不能够说28岁的我,选择的丈夫是称心如意的;我也不会说,我选择干的那个职业,是令我满意的。反而我觉得现在的我很恶心,很糟糕。我就是觉得,如果我变成这样,还不如一死了之。”女人没有再流泪,她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看着医生,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林医生听完女人的阐述之后,仿佛明白了自己的女儿现在的问题。刚好,林医生的女儿今年读大二。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加上女儿越来越不愿意和他沟通。他只会觉得青年们总是会以个人的想法为判断所有事的标准观。说得好听点,这是天真;说得难听点,就是幼稚。“李太太啊,你现在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你28岁时候,做出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多么的理智了。我想,这些年你一定经历了不少。现在,18岁心智的你,看问题,带着太浓厚的个人情感了,我懂,可能每个人在18岁的时候,都是这样吧。”
“你们大人总是这样,认为自己什么都对,认为我是太感情用事。是,我的确只是个高中生罢了,我什么都不懂。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意思,我就是不能接受你们那一套嘛,我有什么错,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女人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她一面不懂为什么失忆的是自己,但一面却似乎又想通了一般,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未来多么不如意的自己。她想,也许她的失忆就是为了停止自己28岁时候,也就是现在,痛苦的生活。但她还是觉得一切对于她来说真的太荒谬了。
林医生不再说话,他思量着女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觉得一切也太荒谬了。他也搞不明白这一切算什么情况了,自己竟然真的就拿这个28岁的女人当做了18岁的小姑娘,还和她以不同的视角聊起了天来。林医生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女人的话语,发现这个女人说的话真的如同18岁的少女一般,也许正如林医生的猜想,女人并不是失忆了,而有可能是精神上的问题,在精神上得了一种疾病。
“咚咚咚——”随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一个女护士着急地进来了。她满头大汗走了进来说道:“林医生啊,3号病人的家属反应,3号病人不见了,我们找了好久都”正说到这里时,护士走近一看,朝着女人仔细瞧了瞧,才发现她们要找到病人居然就在医生这里,于是终于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护士变得气急败坏,扯着女人的衣袖说道:“3号病人,你怎么在这儿啊?你独自离开家属,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害得我们跟着家属找了很久。”
女人不知所措,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林医生对护士问道:“好了,这个病人没事就好,真的也麻烦你们了。对了,3号病人的家属现在在哪儿啊?他是否办好了出院手续了?”护士点了点头,示意男人最终还是在今天办好了出院手续。这个时候,女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沉重,医生则跟着点了点头,让女人跟着护士回自己的病房,准备出院。
护士大呼一口气之后,先走了出去。女人却依然坐在位子上,迟迟不肯站起来。这个时候,林医生拉开了百叶窗,一片光亮之后,蓝色的天空犹如一副油画一般,呈现在了女人的眼前。女人看着蓝天,说道:“出院,是让我跟着他走吗?”林医生不再说话,他背对着女人,痴迷地望着百叶窗外的蓝天。似乎雨过天晴之后的蓝天特别的蓝,蓝得让人着迷,蓝得让人忘记了时间。
女人默默走出了办公室,她低着头朝走廊前方走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男人,更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男人。“别往前走了,我在这儿。”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女人右边传来。女人抬头转向了右面,她看着男人正提着一个包,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正看着自己,面无表情。正如同自己才醒来的时候,看着男人那副模样一样。也许男人不像女人一样,他没有丰富的表情,也不会将自己内心的情绪真真实实地展露在脸蛋上。
“怎么了?你中午不是还吵着要离开这里吗?走啊,我们现在就回去啊。”男人看着女人,似乎并没有多想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了。而女人却很在意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男人。一想着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她便莫名的气愤以及伤心。
看着在原地站着不肯理会男人的女人,男人并不生气。他走了过来,走到了女人的身边,试图去牵女人。而女人立刻往后退了几步,终于动脚,直接往前走去了。男人搓了搓那只刚才碰到女人的手,便也向前走去了。
当两人坐上车之后,男人一面开着车,一面对女人说道:“一个朋友给我打了电话,说查到了你是怎么失忆的了。待会儿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再去一趟公安局。对了,鉴于你并没有恢复,还有很多事不知道,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了我妈了。后天我妈我爸可能就会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到时候我去上班了,也有人来照看你。”女人一听,咬了咬下嘴唇,问道:“那我爸妈呢?你通知了我爸妈了吗?”男人看着前方的车辆,平淡地摇了摇头,解释道:“还是等再过一段时间吧,不然他们会很担心你的。”这个时候,女人咬紧了牙关,她转过头看着正开着车的男人,再次气急败坏地吼道:“凭什么通知你爸妈,不通知我爸妈!凭什么让你爸妈来,不让我爸妈来?凭什么啊?”女人突然的吼叫声几乎又让男人又吃了一惊,他咽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别这样老是突然乱吼,好吗?这里是杭州,你爸妈能来吗?现在打给他们,他们一定会很着急。”
“什么?这里是,是什么?我,我已经不在CD了?”这次,女人被男人的话语震惊了。她仔细向车窗外的大街看去,大街上行走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每一条陌生的街道,似乎又充斥着陌生人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她仿佛才想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有人都讲着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