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基地深坑的门在身后关上了,而我只是独自一人。自从选派大典之后,我再没走过这条通道。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走在这里的感觉,脚步不稳,摸索着寻找哪怕一丝光亮。可今时今日,我稳稳当当地走在这里,再不需要什么光亮了。
从跟托莉谈话到现在已经四天了。这四天里,博学派又发布了两篇关于无私派的文章。第一篇文章指控无私派为把他们信奉的克己奉献精神强加于其他人,恣意扣押本该属于其他派别的汽车、新鲜水果等奢侈品。读到这篇文章,我想起了威尔的姐姐卡拉,她曾指责我母亲囤积货物。
第二篇文章讨论按照派别选取政府官员的弊端,质问为什么只有那些自认为无私的人才可以进政府任要职。它鼓吹恢复过去的民选政治制度。这听起来很有道理,让我不得不怀疑那是理性外衣包裹下的革命号召。
我走到通道尽头,大网还张在洞口,和上次见到的一样。我顺着阶梯一路爬上了木制平台——老四就是从那里把我拉起来的——抓住拴网子的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力气只靠胳膊就把自己拉起来。但现在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这么做了,然后纵身翻进网里。
在我上方是矗立在大洞四边的空荡建筑,还有天空。深蓝的天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那些文章困扰着我,好在还有朋友们逗我开心,这一点很重要。第一篇文章发表的时候,克里斯蒂娜讨好无畏派厨房里的一个厨师,他让我们尝了好多蛋糕糊糊。第二篇文章发表后,尤莱亚和马琳手把手教我扑克牌游戏,那天我们在餐厅里玩儿了足足两小时的牌。
但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不仅如此,我想静下心来回忆一下当初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那么坚决地留下,甚至为了留在这里从天台上跳下来。想到这儿,我把手指穿过身下的网孔,陷入沉思。
我想变成在学校见到的那种无畏派。我想跟他们一样喧闹、大胆又自由。可惜他们还不是真正的成员,只是像无畏派那样玩闹。我从天台上跳下来也是如此,根本不知道恐惧是什么。
在过去短短的四天里,我历经了四次“恐惧”。第一次:我被绑在木桩上,皮特在我的脚底点着了火;另一次:我又溺水了,这次是在海里,肆虐的海水包围着我;第三次:我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血尽而亡;第四次:有人用枪指着我,逼我射杀家人。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风从洞口进来,吹拂着全身,我闭上了眼睛。恍惚中,我再次站上天台边沿,解开无私派灰色罩袍的纽扣,勇敢地露出手臂,露出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其他部分,然后把衣服揉成一团,狠狠砸到皮特的胸膛上。
睁开眼睛,我觉得豁然开朗:不对,我错了;我之所以从天台上跳下来不是因为我想成为无畏者,这么做是因为我已经是一名无畏者,而且我想要向他们证明这一点。我想要认可无私派要求我隐藏的那部分自我。
我把手臂伸过头顶,手指再次勾住网子,把脚趾尽力抻直,尽可能地让身体在网子上伸展开来。夜空空荡而静谧,这四天以来我的心也第一次觉得如此平静。
我用双手抱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的情境模拟和昨天的一样,有人用枪指着我的头,逼我射杀家人。当我抬起头,发现老四正盯着我。
“我知道情境模拟不是真的。”
“你不必跟我解释。”他缓缓说道,“你爱你的家人,不想扣下扳机,这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
“情境模拟是我唯一能见到他们的机会。”尽管他说不必解释,可我想我必须解释为什么这种恐惧让我如此难以面对。我扭绞着手指,然后又放下。最近睡觉时我经常咬手指,甲床已经咬破了。每天早晨醒来,双手都沾了血。“我想念他们,你曾经……想过你的家人吗?”我问老四。
他看着地面,最后说了句:“没,我没想过。有点不同寻常吧?”
不同寻常。太不同寻常了,以至于我一时忘了拿枪对着迦勒胸膛的记忆。他从不关心家人,那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伸手握住门把手,停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我轻声问道。“你是分歧者吗?”
想想这个词甚至都觉得危险。他盯着我,沉默了几秒钟,严肃的表情慢慢消解。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望着他太久了,不过,他也在看着我,我想我们俩都想说些对方听不见的话,尽管我能想到那是什么。太久了——现在似乎更久了,我的心跳得也更响了,他平静的眼神将我整个人吞没。
我推开门,仓皇奔下走廊。
我不该这么容易就为他分心。除了新生训练,我不能想其他任何事。情境模拟也不能再扰乱我了,它们会打乱我的心绪,就像对其他大部分新生造成的影响一样。德鲁睡不着觉——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石墙发呆。艾尔每晚都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埋在枕头里哭泣。相比之下,我所谓的噩梦和咬指甲真是小巫见大巫。
艾尔在梦魇中的惊呼几乎每次都能把我惊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盯着头顶的弹簧,满脑子的疑惑不解: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别人都濒临崩溃时,我却依然坚强,是分歧者的身份让我心智成熟,还是另有原因呢?
回到宿舍时,我本以为和前一天一样,几个新生或茫然地躺在床上或发呆,却惊奇地发现大家聚集在房间另一头。艾瑞克手握“黑板”站在他们前面,板面朝着另一个方向,所以我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我走过去,在威尔身旁站定。
“这是怎么了?”我轻声问道,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别又是一篇攻击诽谤无私派的文章,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敌意。
“第二关排名。”他说。
“我以为第二关过后就不会有人出局了。”我嘘声说道。
“没有人出局,大概是成绩报告之类的吧。”
我点点头。
看到这个“黑板”,我觉得心神不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搅肠胃,抓挠着我的心。艾瑞克把“黑板”举过头顶,挂在上面的钉子上,然后闪在旁边。宿舍陷入一片唬人的沉默,我伸长脖子去看写的是什么。
第一位竟然是我!
大家纷纷转头来看我。我没去理会,顺着名单往下看:克里斯蒂娜和威尔分别是第七与第九。皮特是第二,我看了看他名字旁边列出的时间,发现我们的差距比较大。
皮特的平均模拟时间为八分钟,而我的平均时间是两分四十五秒。
“翠丝,干得好。”威尔小声说。
我点点头,眼光仍然停在“黑板”上。名列第一,本应该觉得高兴,可我没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说皮特和他的狐朋狗友原本就讨厌我,这样一来,就变成了痛恨我。现在,我成了“爱德华”,下一回遭殃的就是我的眼睛了,甚至比这还要糟。
我寻找着艾尔的名字,发现他在最后的位置。新生慢慢散去了,只剩我、皮特、威尔、艾尔还站在原地。我很想安慰艾尔,告诉他我表现好的唯一原因是我的大脑构造跟别人有点不同。
皮特慢慢转过身,浑身绷得紧紧的。他看我的眼神,不只是怒火中烧,而是纯粹的憎恨。他走向自己的床铺,但在最后那一刻,他转过身猛地把我推到墙上,两手摁住我的肩膀。
“我不能被一个僵尸人打败。”他在我耳边狠狠地嘶嘶道,脸凑得那么近,我都闻到了他嘴里的腥臭味,“你怎么做到的,啊?你到底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巫术?”
他疯狂地把我向前拽十几厘米,再用力推撞到墙上。剧痛从我的脊柱往下蔓延,我咬着牙,强忍着不哭出来。威尔抓住皮特的衣领,把他拖开。
“离她远点儿。”他喊道,“只有懦夫才会欺负一个小女生!”
“小女生?”皮特嘲讽着甩开威尔的手。
“你是瞎了吗,还是傻了?她快把你挤出‘十强’,踢出无畏派了,到时你什么都得不到,一无所有,全都是因为她知道怎么操控人心,而你却没这个能耐。所以等你明白是她把我们全都毁了时,别忘了告诉我。”
皮特说着怒气冲冲地奔出宿舍,莫莉和德鲁跟在他身后,一脸不屑和厌恶的表情。
“谢谢。”我冲威尔点点头。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威尔悄悄地问,“你在操纵我们大家吗?”
“我到底怎么操纵大家了?”我怒视着他,“我只是尽力而为,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他轻轻耸耸肩,“一开始假装软弱让我们同情你?然后又表现出强悍的一面来吓退我们?”
“吓退你们?”我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的朋友啊,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他没有再吭声。可我敢说,他不相信我——不完全相信。
“别傻了,威尔。”克里斯蒂娜从床上跳了下来,冷漠地看着我,补了一句,“她不是装的。”
克里斯蒂娜转身走了,连门也没有关,威尔跟了出去。宿舍里只剩下我和艾尔两个人,第一名和最后一名。
以前看艾尔从没觉得他瘦小过,但现在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肩膀耷拉着,整个身子松松垮垮,好像一团揉皱了的纸。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
“你还好吗?”我问。
“当然。”他说。
他的脸红得发亮。我把头扭开了。问他只不过是一种形式,长眼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一点也不好。
“还没结束,”我说,“你还可以提高排名,只要……”
当他抬起头看着我,我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如果要我把话说完的话,我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第二关没有策略可言,它深入人的内心,测试我们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勇气。
“明白吗?没那么简单。”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不简单。”
“我不觉得你真的知道,”他摇着头,下巴微微颤抖,“对你来说很简单,所有这些都很简单。”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他闭上眼睛,“你假装事情不简单对我来说没什么帮助,我不……我根本不相信你能帮我。”
就像走进一场瓢泼大雨,所有的衣服都湿透,我觉得自己沉重、尴尬、无用。不知道他是指没人能帮他,还是特指我帮不了他,但无论哪种解释我都无法接受。我想帮他,只是无能为力。
“我……”我打算开口说声抱歉,可为什么而道歉呢?因为我比他更无畏,还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是……”集聚在眼角的泪水流了下来,打湿他的脸,“……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点点头,转身走开。留下他一个人不是个好主意,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门在我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我一直往前走。
我路过自动饮水机,穿过通道。我刚来的那天,这通道似乎长得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可此刻,我却压根儿没把它放在心上。来到这里后,我已不是第一次让家人失望,但不知什么原因,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其他几次我让他们失望,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选择不去做。而这次我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是我失去那种洞悉别人需求的能力,还是我失去了部分自我?
我的脚步一时无法停住。
我莫名其妙来到爱德华离开那天独自来的那条走廊。我不想形单影只,可似乎别无选择。我闭上眼睛,全心感受着脚下冰冷的大块石,呼吸着地下发霉的空气。
“翠丝!”走廊尽头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望过去,尤莱亚正朝我小跑着过来,身后是琳恩和马琳。琳恩手中拿着一个松饼。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蹲在我脚边说,“听说你得了第一名。”
“所以你只是想恭喜我?”我堆出一脸假笑,“那谢啦。”
“是该有人这么做,”他说,“但我猜你那些朋友肯定不会恭喜你,因为他们的排名没你高。别闷闷不乐了,跟我们走吧,我待会儿要把马琳头顶上的松饼射下来。”
这个主意太荒谬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站起身跟尤莱亚走向走廊尽头,马琳和琳恩在那里等着。看到我走过来,琳恩眯起眼看着我,马琳则冲我露出一个笑脸。
“为什么没出去庆祝下?”马琳问,“你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成绩,保证能进前十名了。”
“相对于其他新生来说,她太具无畏特性了。”尤莱亚补充了一句。
“而且还太具无私特性了,所以不去庆功。”琳恩奚落道。
我没理她。“为什么要射掉马琳头顶上的松饼?”
“她赌我不能射中三十米开外的小物体,我赌她没胆量站在那里让我试试,然后就变成这样了。”尤莱亚解释道。
我第一次开枪射击的训练室离我藏身的这条走廊不远。不到一分钟我们就走到了,尤莱亚打开电灯开关。这里跟我上次来的时候看起来一样,靶子在房间一头,另一头摆着桌子,桌子上放了几把枪。
“他们就把枪这样乱放吗?”我问。
“对啊,不过这些枪都没有子弹。”尤莱亚撩起衬衫,腰带后面塞了一把手枪,正好在文身下面。我盯着这个文身,想看出是什么图案,但接着他就把衬衫放了下来,镇定地说,“好,你站到靶子前面去。”
马琳走了过去,走的时候还轻快地跳了一下。
“你不是当真要朝她开枪吧?”我问尤莱亚。
“那不是真枪,”琳恩悄声说,“子弹也是塑胶的。最多就是脸会觉得刺痛,也可能会留下一个大包,你以为我们傻啊?”
马琳站到一个靶子前,把松饼放在头顶上。尤莱亚眯起一只眼,瞄准目标。
“等等!”马琳喊道,只见她掰下一块儿松饼塞进嘴里,“我好了!”因为嘴里嚼着东西,她说得含糊不清,然后冲着尤莱亚竖起大拇指。
“想必你排名不错。”我对琳恩说。
她点点头说:“尤莱亚第二,我第一,马琳第四。”
“你只比我领先一点点。”尤莱亚瞄准目标后说。
他扣下扳机,松饼从马琳头上飞落,她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
“我们都赢了。”她大叫起来。
“想念你的旧派别吗?”琳恩问。
“有时会,那里的生活平静如水,不像这里,让人筋疲力尽。”我说。
马琳从地上捡起松饼,一口咬了下去。尤莱亚大叫着:“恶心死了!”
“新生考验的目的本来就是磨炼我们的耐性,让我们表现出真正的自我,反正艾瑞克是这么说的。”琳恩说着耸起一边的眉毛。
“老四说考验是为成为合格的无畏者做准备。”
“这个嘛,他们两个的意见很难一致。”
我点点头。记得老四说过,艾瑞克对无畏派的看法背离了它原来的样子,真希望他能告诉我正确的观点是怎样的。我偶尔可以感受到一些——当我跳下大楼天台时,大家欢呼雀跃;当我从滑索道上滑下时,他们用胳膊架成一张“肉网”接着我——但这些还不够。他读过无畏派的宣言吗,他所相信的是不是“日常小事见英雄”?
尤莱亚刚朝另一个靶子开火,训练室的门开了,桑娜、齐克和老四走了进来。塑胶子弹从靶子正中心弹了回来,滚落到地上。
“我就说我听到这里有动静嘛。”老四说。
“原来是我的傻老弟。”齐克说,“训练之外的时间你们不该私自来这个地方。以后小心点,否则老四会告诉艾瑞克,艾瑞克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
尤莱亚冲齐克皱了皱鼻子,把枪放下。马琳啃着松饼穿过房间,老四从门边往后退了一步,让我们先出去。
“你不会告诉艾瑞克吧?”琳恩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老四。
“放心,不会的。”他说。当我经过老四身旁时,他把手搭在我背上,推着我前行,手紧紧贴在我的肩胛骨上。我浑身打战,希望这窘样别被他发现。
其他人呼呼啦啦地在走廊里走着,尤莱亚和齐克互相推搡着,马琳掰了一块松饼分给桑娜,琳恩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
“等一等。”老四说。我转过身看着他,想知道我会面对怎样的老四——是责骂我的那一个,还是和我一起爬摩天轮的那一个。他微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看起来紧张又焦虑。
“你属于这里,知道吗?”他说,“你属于我们。考验很快就结束了,所以你要坚持住,好不好?”
他挠了下耳朵后面,目光看向别处,好像对自己说的话感到特别难为情。
我看着他,眼光久久不肯离开,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能感受到强烈的心跳,连脚趾也不例外。我想要做些大胆的事情,但同时也可以轻松走开。我不确定哪种选择更明智,或者说更好。我甚至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乎这一点。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滑进我的指缝,我们十指紧握。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抬起头凝望他,他低头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在走廊里仿佛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抽回手,跑着追上尤莱亚、琳恩和马琳,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或许,他现在觉得我很蠢或很怪,或许,这一切都值了。
那天,我提前回到宿舍,其他人还没回来,等大家陆陆续续回来时,我就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如果在我表现好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的反应,那我不需要他们任何人。假如我能通过考验,成为一名无畏者,到时也就不必再见到他们了。
我不需要他们——但我想要他们吗?我身上的每个文身都是和他们的友情的标记;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我每次放声大笑都是因为他们。我不想失去他们,但我觉得已经失去他们了。
大脑飞速运转了至少半个小时之后,我翻身躺平,睁开眼睛。这会儿宿舍里漆黑一片——大家都上床睡觉了。他们大概是太恨我所以筋疲力尽了吧,我不由苦笑了下。好像来自一个最令人讨厌的无私派还不够,现在又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下去喝点水,也不是渴,就是觉得需要做点什么。光着的脚走在地面上,发出一种有黏性的声音,我用手扶着墙生怕走弯路。自动饮水机上方的灯泡发出淡淡的蓝光。
我把头发拨拉到一边的肩膀后,弯腰下去。嘴唇刚一碰到水,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模糊的嘀咕声。我悄悄向他们靠近,确信黑暗可以掩护我。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这是艾瑞克的声音。什么“迹象”?
“这方面,你见识尚浅。”有人回答。一个女声,冷淡又熟悉的声音,这种熟悉就像一场梦,而不是真实的人。“格斗看不出任何迹象,如果真有的话,情境模拟能显示出谁是反叛的分歧者,所以我们要多检查几次影像来确定。”
“分歧者”这三个字让我浑身发冷。我背部紧紧贴在石墙上,探身过去,想看清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的。
“别忘了当初我让麦克斯委派你的初衷,”那个声音说道,“你的首要任务永远都是给我揪出他们。永远都是如此。”
“我不会忘记。”
我往前挪了一两米,希望自己还没暴露。不管这个声音属于谁,她都是幕后黑手,是操控艾瑞克首领位置的人,是那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很显然,她已急不可耐地想置我于死地。我探过头,竭尽全力想在他们拐弯前看清他们的面孔。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面抓住了我。
我正要尖叫,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那手大到足以捂住我大半边脸,我闻到了肥皂的味道。我奋力挣扎,可抓着我的那胳膊太强壮了,于是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哎哟。”一个粗哑的声音叫了起来。
“闭嘴,快捂紧她的嘴。”那声音比正常男声都要高,也更清脆。是皮特。
一条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另一双手在我脑后系上了它。我挣扎着喘着气,心里很是忐忑。至少有两双手抓着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前走,还有一只手在背后,往同一个方向推着我走,另有一只手捂着我的嘴,防止我尖叫。他们一共三个人。我突然觉得胸口很疼。我独自一人对抗不了三个人。
“真想听听僵尸人求饶是什么感觉。”皮特咯咯笑着说,“快点。”
我试图专心辨别捂住我嘴巴的这只手,它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人轻易辨认出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我现在唯一能解开的疑问。我需要解开这个疑问,否则就会乱了阵脚。
这手掌被汗水弄得湿乎乎的,而且很柔软。我紧咬牙关,用鼻子深深吸气。这肥皂的气味很是熟悉,是柠檬草和鼠尾草混杂的味道。艾尔的床铺也散发着相同的气味。这是艾尔的味道,想到这儿,我的心突然往下一沉,仿佛沉到了谷底。
我听见了水流撞击岩石的咆哮声,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我们现在在大峡谷附近——一定是在峡谷上面。我紧闭嘴唇,免得叫出声来。如果是在峡谷上面,我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
“把她抬起来,快。”
我奋力挣扎,他们粗糙的皮肤摩擦着我的身体。我知道没用的,也知道在这里喊也没人能听见,但我还是放声尖叫。
我会活到明天。一定会。
那些手把我推来举去,然后我的脊骨不知撞上了什么又硬又冷的东西,一阵疼痛。这东西有些窄,还有弯度,是金属栏杆!就是高耸于峡谷之上的那些栏杆。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水雾喷溅在脖子后面。我的背悬于金属栏杆之上,双脚离开地面,那些袭击我的人成了唯一防止我跌落水中的“救命稻草”。
一只粗鲁的大手在我胸前乱摸。“你确定你真的是十六岁吗,僵尸人?你这身材,最多也就十二岁。”另一个声音大笑着。
一股胆汁冲上我的喉咙,我吞咽下苦涩的味道。
“等一下,好像我摸到一点点什么!”他紧紧地挤着我的胸部奚落道,又爆出一阵狂笑。我愤恨地咬着舌头,以免大叫出来。
艾尔的手从我嘴上滑了下去,厉声喊道:“住手!”我认得他低沉、独特的嗓音。
艾尔松开我,我奋力挣扎着,滑到地面上。这次,我对着抓到的第一只手一口咬了下去。我听见一声痛苦的尖叫,于是更加使劲地咬下去,然后尝到了血的味道。就在这时,脸不知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打了一下,一阵热浪冲上我的头,如果不是肾上激素犹如迷幻药般流遍全身,恐怕我现在已疼晕过去。
那个男生发狂般地抽走受伤的手,然后把我扔在地上。我双肘撞在石头上,抬起手刚想去解头上的蒙眼布,一只脚踢中我的体侧,迫使肺里的空气冲了出来。我大口喘着气,咳嗽着,抱住后脑勺。有人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拉着我的头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我不由得一声惨叫,头晕目眩起来。
我笨拙地在头上摸索到蒙眼布的边缘,抬起沉重的手,扯掉它,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都是重影,还上下跳动着。我看到有人冲过来,有人逃开——身形庞大,是艾尔。我抓住旁边的金属栏杆,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皮特伸出手扼住我的喉咙,把我提了起来,大拇指还死死卡着我的下巴。他平日油光顺滑的头发这会儿蓬乱地粘在前额上,苍白的脸扭曲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把我拎到大峡谷上方,光点出现在我视线边缘,一些绿色、粉红、蓝色的光圈围着他的脸。他一句话也没说。我抬脚踢他,可腿太短了。呼吸极其困难,我的肺急需空气。
我听见一声大喊,随后他松开了我。
掉下去时,我伸开双臂,喘着气,腋窝撞到了金属栏杆。我双肘勾在栏杆上,不断呻吟,水雾喷溅在脚踝上。世界在我眼前倾斜摇晃。有人——德鲁在基地深坑尖叫着,我听到了踢打声、重击声、呻吟声。
我眨了几次眼,用力想看清我唯一能看见的这张脸。这脸因为愤怒而扭曲,这眼睛是深邃的蓝色。
“老四。”我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我闭上眼睛,双手抱着肩头。他把我从金属栏杆处拽过去靠紧他的胸膛,胳膊环抱着我,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腿弯处,把我抱了起来。我把脸贴紧他的肩膀,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空洞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