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我独自一人站在水泥墙面的空荡房间,瑟瑟发抖。双腿一软,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膛。刚才进来时没觉得冷,这会儿却寒气逼人,我使劲磨搓胳膊,想搓掉那些鸡皮疙瘩。
以前我从没觉得这么轻松过。全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我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真不能想象跟托比亚斯一样,闲来没事时再走一遍“恐惧空间”。之前,在我的观念里,“重走‘恐惧空间’”是无比英勇的行为,但现在看起来,那简直就是有受虐倾向。
门开了,我站起来。麦克斯、艾瑞克、托比亚斯,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排成一队走了进来。一小群人站在我面前。托比亚斯冲我微微一笑。
“翠丝,恭喜,”艾瑞克开口了,“你顺利通过了最后的考验。”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无法抖落被抢指着头的回忆,眉心仍然感觉得到枪口的冰冷。
“谢谢。”我说。
“在去参加欢迎宴会之前,还有一件事。”说着他朝身后陌生人当中的一个摆了摆手,一个蓝发的女子递上来一个小黑匣子。艾瑞克打开匣子,取出一个注射器,还有一根长长的针头。
一看到它,我就紧张起来。针管里的黄褐色液体让我想起情境模拟前他们给我注射的东西。我应该已经打完那玩意儿了。
“起码你不怕针。”他说,“这只是把追踪装置注射到你体内,当然只有在‘宣告失踪’的情况下,它才会被激活。”
“经常有人失踪吗?”我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
“不常有。”艾瑞克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一项新发明,蒙博学派的好意馈赠,这一整天我们都忙着给所有无畏者注射,我猜其他派别很快就会效仿我们。”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不能让他给我注射任何东西,特别是来自博学派的那些发明——说不定还来自珍宁呢。但我也不能拒绝。我若拒绝,他就会怀疑我的忠诚。
“好吧。”我喉咙紧得难受。
艾瑞克手拿注射器和针头走了过来,我撩起头发,头歪向一边。艾瑞克用消毒棉在我脖子上擦了擦,然后轻轻把针头推进皮肤,我把脸扭向一边。一阵剧痛蔓延过脖子,疼痛,但是短暂。他把用过的针头放回匣子,又在注射部位贴了一层胶布。
“入会晚宴两小时后开始。”他说,“你在新生中的排名,包括本派生在内,我们会随后公布,祝你好运。”
随后,一小群人鱼贯而行,走出房间,但托比亚斯逗留了一会儿。他在门边停顿了下,招呼我跟上他,我于是照做了。基地深坑上头的玻璃房间里挤满了无畏派。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头顶的绳索上走着,有些在成群结队地说笑。他冲我笑了笑,看这情形,他一定是没有观看我的情境模拟。
“听传闻说你只有七种障碍要面对,几乎闻所未闻啊。”他说。
“你……你没观看情境模拟?”
“在屏幕上看了。只有无畏派首领才能观看完整的过程。看得出,他们对你印象深刻。”
“怎么说呢,七个总比不过四个令人印象深刻啊。”我应道,“但是也足够了。”
“如果你不是第一名的话我倒是有些意外了。”他说。
我们走进玻璃房间,人们仍然聚集在那里,不过由于最后一个新生——我——刚才已经结束考验走了,这会儿人已经稀落了不少。
没过多久,大家就注意到了我,有人还指指点点。我紧紧靠在托比亚斯身旁,不过无法走得太快,免不了要接受一阵欢呼,接受人们好心拍我的肩,还有一些祝贺。看着周围这些人,我意识到他们在我父亲和哥哥看来有多诡异,而在我看来又是多么正常,尽管他们脸上全都挂着那么多金属环,胳膊、颈部与胸部都是文身。想到这儿,我用笑容回应着他们。
我们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去基地深坑。我咬着嘴唇说:“我有个问题,有关我‘恐惧空间’的事,他们跟你说了多少?”
“什么也没说,真的。怎么了?”他说。
“没什么。”我把一块鹅卵石踢到路边。
“你得回宿舍吗?”他问,“要是你想静一下的话,那就跟我在一起,待会儿一起去晚宴。”
我的胃一阵扭绞。
“怎么样?”他问道。
我不想回到宿舍去,也不想让自己怕他。
“走吧。”我说。
他带上身后的门,脱下鞋子。
“喝水吗?”他问。
“不了,谢谢。”我双手交握在身前。
“你还好吧?”他说着摸了摸我的脸,手扶着我的侧脸,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发丝。他微笑着,捧起我的脸,亲吻着我。一股热流缓缓漫过全身,恐慌就像警铃一样在我胸腔里嗡嗡直响。
他的嘴唇依然吻着我,手却把我的夹克拉了下来。听见衣服掉在地上,我退缩了,一下把他推了出去,眼睛一阵灼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那天在火车上他吻我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双手捂在脸上,遮住了眼睛。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摇摇头。
“别说你没事儿。”他的声音很冷,抓起我的胳膊,“喂,看着我。”
我把手从脸上拿开,抬眼看着他。他眼睛里受伤的表情,还有因愤怒而紧咬的牙关,让我大吃一惊。
“有时候我在想,”我尽可能平静地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这好处……究竟是什么。”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重复着,往后倒退了几步,摇着头说,“你真是个笨蛋,翠丝。”
“我才不笨呢,”我说,“正因为不笨我才觉得有点奇怪,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姑娘可以选,你偏偏选了我。所以你只是要找……嗯,你知道……就是那个。”
“那个什么?找人上床吗?”他怒视着我,“你要知道,如果我就是想干那事儿,我可能不会第一个考虑你。”
他这话好比抡拳狠狠击中我的肚子。我当然不会是他第一个考虑的人——不是第一人选,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诱人的。想到这儿,我双手贴紧腹部,扭过头去,强忍住泪水。我不是会哭闹的那种类型,也不是大喊大叫的那种。我眨巴了几次眼,放下双手,抬头看着他。
“我还是走吧。”我轻声说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走,翠丝。”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回去。我用力推开他,他又抓住我的另一个手腕,我们的双臂就这样交叉在两人中间。
“我很抱歉刚才说出那种话。”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不是那种随便的姑娘。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
“你是我‘恐惧空间’中的一种恐惧。”我的下嘴唇颤动着,“这件事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他松开我的手腕,那种受伤的眼神又回来了,“你怕我?”
“不是怕你。”我紧咬下唇想让它不要哆嗦,“是和你在一起……和任何男生在一起……以前我从来没和人约会过……你比我大些,我不知道你的期望是什么,而且……”
“翠丝,”他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错觉,可这对我来说也是全新的。”
“错觉?”我一字一顿重复着这两个字,“你是说你没有……”我扬了扬眉毛,“哦,这样子啊,我只是假定……”就是因为我被他深深吸引,总觉得所有人一定都迷恋他,“嗯,你懂的。”
“这个嘛,你想错了。”他眼睛看向别处,脸上泛着光,好像有些难为情,“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说什么都可以,真的。”他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手指冰凉,掌心却是暖暖的。“我比训练时的样子要温柔些,我保证。”
我相信他,只是这与他的温柔无关。
他吻在我的眉心、鼻尖,然后小小心翼翼地吻上我的嘴唇。我紧张极了,仿佛在体内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窜动的电流。我想要他吻我,我想要他这么做;可是又害怕接下去会发生的事。
他的手移到我的肩膀,手指轻轻抚着绷带的边缘,然后皱起眉头,往后退开。
“你受伤了吗?”他关切地问。
“没有,是刺的另一个文身,已经愈合了。我只是……想遮住它。”
“我能看看吗?”
我点点头,喉咙绷得紧紧的。我往下拉了拉袖子,露出肩膀。他低头盯着我的肩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抚摸着它。手指跟着我的骨骼起起伏伏,这部分骨骼比我想要的样子突出多了。当他抚摸着我,我感觉所有他触碰过的肌肤都发生了某种变化。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直达腹部。不只是恐惧,还有点别的。好像是一种渴望。
他揭起绷带一角,目光在无私派象征图案上漫游,然后笑了。
“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他大笑着说,“在背上。”
“真的啊?我能看看吗?”
他按下绷带遮住文身,把我的衬衫拉回来盖住肩膀。
“你是让我脱衣服吗,翠丝?”
一声紧张的笑从我的喉咙里咯咯地跑了出来:“只是……又不是全脱。”
他点点头,笑容突然退去。他抬头望着我的双眼,拉开运动衫的拉链。衣服从肩膀滑落,他把它扔到写字椅上。现在我不想笑了,能做的一切就是让眼睛直直盯着他。
他眉头蹙起,抓住T恤的下摆,一下子把它从头上撸了下来。
一片无畏派的火焰盖住了他右侧上半身,但除此之外,胸膛上没有别的文身。他的眼光慌忙移开。
“怎么了?”我皱着眉问。他看起来有点不安。
“我不会主动让别人看我的身体。”他说,“实际上,没人看过。”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柔声道,“我是说,你看你。”
我围着他慢慢转了一圈。他的背上,文身的地方多过没文的地方。每个派别的象征图案都在上面——无畏派的在脊柱最上面,无私派的正好在它下面,其余三派的要小一些,在它们下边。有那么一刻,我凝视着代表诚实派的天平,象征博学派的眼睛,还有代表友好派的大树。他文上无畏派的象征图案是有意义的,那是他的避难所;文上无私派也说得过去,那是他的出生地——我也是这么做的。但其余三派呢,怎么解释?
“我认为大家犯了一个错误,”他轻声道,“在强化自己派别优点的过程中,开始贬低其他派别的美德。我不想这么做,我想让自己勇敢、无私、聪明、善良、诚实兼具。”他清了清嗓子,“我不断努力,就是想做到善良。”
“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低声说道,“也不可能那样,一件坏事消失,就会有另外一件来替代它。”
我用冷酷取代了怯懦,让残忍代替了软弱。
我用指尖轻轻拂过无私派的图案。“我们必须要警告他们,越快越好。”
“我知道。”他说,“我们一定会这么做。”
他转身向着我,我想要去碰碰他,可是又害怕他裸露的身体,害怕他也要我那样子。
“吓到你了吗,翠丝?”
“没,”我沙哑地说,然后清了清喉咙,“也不是。我只是……害怕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他的脸绷紧了,“我?”
我慢慢地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柔地拉起我的手,领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腹部。他的眉毛耷下来,往上推着我的手,越过他的腹部,越过他的胸膛,然后停在他的脖子处。我的手掌强烈地感受到他皮肤的温暖和平滑。我的脸滚烫,不停打着战。他看着我。
“将来有那么一天,”他说,“如果你还想要我,我们可以……”他顿了下,轻咳了一声,“我们可以……”
我微微一笑,还没等他的话说完,就用胳膊环抱着他,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脸,他的心和我的心跳得一样快。
“你也怕我吗,托比亚斯?”
“怕死了。”
我转过头,亲了亲他喉结下面的凹处。
“也许以后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恐惧空间’了。”我喃喃说道。
他低下头,缓缓地亲吻我。
“然后每个人都会叫你‘小六’。”
“老四和小六。”我说。
我们再次亲吻,这次,开始让人觉得熟悉——我们知道该如何更好地拥抱彼此。他的胳膊圈住我的腰,我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他的嘴唇压上我的嘴唇。我们要好好记住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