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三江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
傍晚六点一过,余晖还在天际挣扎,而夜色如兽,迫不及待扑来,将天光一点一点蚕食。
郭夏夏站在航站楼国内航班出口处,手举“邱文萱女士”的名牌,踮起脚,引颈朝旅客出口处张望,目光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庞上逐一掠过。
她的辨识纯属徒劳,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邱文萱女士”,但出于人类共有的好奇心,她仍然瞪大眼眸和每一双朝自己望过来的眼睛对视,并希冀能与其中的某双心有灵犀。
深秋的晚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惹她连打了两个寒战。她懊悔出门时没穿件厚点的外套——原以为一到就能接着人,还是经验不足。
“真的想,寂寞的时候有个伴,日子再忙也有人陪我吃早餐……”
包里忽然传出刘若英的歌声,夏夏赶忙掏出手机,等按下接听键后目光立刻又很敬业地回到旅客涌出的方向。
“夏夏,我是叶吟风。”电话里传来熟悉悦耳的男中音。
“哎,叶总!” 夏夏唇角微微上翘,仿佛叶吟风就站在她面前。
“人接着没有?”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航班晚了一个小时,十分钟前广播里已经通知顺利抵达了。”
“那就好。”叶吟风嗓音里含一丝笑,“今天辛苦你了,白等了不少时间。”
夏夏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浓浓的暖意。
和叶吟风共事半年多,他的平易近人、温柔体贴对像郭夏夏这样的职场新人而言简直就是必杀技,手到擒来。
“没什么的。”夏夏和以往一样对此类关心暗怀羞涩,并急于转移话题,“对了叶总,一会儿接到邱……邱女士,是直接送她去公寓对吧?”
她本想唤“邱小姐”,但吃不准对方的年纪,叶吟风交代她来接人时,除了一个名字外,其余信息一概没有,有点不愿多谈似的。
叶吟风迟疑了一下,才道:“你先带她来公司,我得跟她见个面。”
“哦,好的。”夏夏忙点头,忍不住又问,“那她……多大年纪?大概长什么样呀?我怕我们彼此不认识,搞不好就错过了。”
“三十岁左右,长相不清楚,我也没见过她,只通过几次电话。”叶吟风沉吟着,淡淡地道,“你注意举好牌子,她会来找你的。”
夏夏无法从他平静无波的口吻中判断出什么,叶吟风又交代了她几句闲话就收线了。
她接电话时,刚巧有一拨旅客乌央央从里面涌出,等夏夏的注意力重新转回来时,视野里又冷清起来,连等人的“同行”都少了大半。
她越发虔诚地高举名牌,像个广告牌柱子那样原地缓慢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唯恐和邱女士失之交臂,脑子里则闪过各种胡乱的念头。
三十岁的年纪不上不下,跟老还沾不上边,但在23岁的郭夏夏眼里,完全可以当成前辈来看待了。
邱文萱,舌尖再度滚过这个名字。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真的想,寂寞的时候有个伴……”
手机再度响起,夏夏像被扰了好兴致似的鼓起腮帮子,重重呼出一口气。
这回的电话是闺密林晓春打来的:“夏夏,在忙什么呢?刚给你打电话还占线!今晚有没有空,陪我去吃小火锅怎么样?我请客!”
林晓春说话向来语速飞快,且不说完是不会给对方插话机会的。
“今晚不行啊!我在机场接人,接到了还得回公司,怎么也得到八点才走得了!” 一提吃的,夏夏还真饿了,忍不住咽口水。
“又要到八点?!”林晓春立马义愤填膺,“我当初跟你说什么来着,叶吟风那样的男人看上去无害,其实心思最歹毒了,就知道哄骗你这种无知少女给他当牛做马!偏偏你还没眼力,看人长得帅了点儿就色迷心窍……”
“喂喂,你胡说什么呀!”夏夏也抬高嗓门,“谁色迷心窍了,他……”
“好了好了,你就别费心思替你老板辩论了,反正我也不想听。唉——本来挺高兴想请你吃个饭,谁知道你还无福消受!”
夏夏忙用商量的口吻道:“明天行不行?明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加班!”能让吝啬鬼林晓春请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得了吧,明天要是叶老板朝你抛个媚眼让你再多留一时半会儿的,你肯定又把我丢到脑后了。”
晓春口气酸溜溜地呛她,夏夏还反驳不得,她的确有过因为公事推掉和晓春聚会的“劣迹”,且不止一次。
“明天肯定不会,我一早去就先请好假……”
夏夏正好言哄着闺密,不提防眼前一暗,她猝然抬眸,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女子亭亭地站在面前,正目不转睛打量她手上的牌子。
女子身材高瘦,穿一件黑色收腰风衣,长发披肩,脸上虽脂粉不施,五官却明晰隽秀,尤其一双凤目,幽黑沉静,眼梢处稍显凌厉,但被整体的明艳覆盖住了,几乎可以忽略。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隅,却似点亮了那一片黑暗。
夏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急忙跟晓春敷衍:“那什么,先这样吧,我还有事,挂了啊!”
不等晓春回话,她已经把线掐了,也顾不得对方会不会咬牙切齿。
“请问,你是不是……”
她试探性的搭讪引来女子肯定的答复:“我是邱文萱。”嗓音低柔清晰,并无局促感。
倒是夏夏没来由有点心慌:“啊!你就是邱,邱小姐!我叫郭夏夏,叶总派我来接你。那,咱们走吧,车子等在外面呢!”
“好。”
夏夏正准备带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我帮你拿行李吧。”
“不用,谢谢。我自己可以。”邱文萱朝她笑了笑,那丝笑意犹如冬天哈出的一口热气,转瞬就烟消云散了。
钻进开了暖气的商务车内,夏夏舒心地叹口气,她和邱文萱并肩坐在后排,跟叶吟风通过电话后,她试图找些话题与邱文萱攀谈。
“叶总说先送你去公司,他要和你见个面。”
“好。”邱文萱答得心不在焉,转眸望向车窗外,脸上没什么表情。
“邱小姐是第一次来三江吗?”
“嗯。”邱文萱轻哼一声,并没有转过头来与她交谈的意思,目光依然凝铸在窗外。
夏夏有些尴尬,她从没遇到过如此冷漠的女子,浑身上下像裹着一层冰。
回程路因为沉默而显得格外漫长,幸好夏夏还能跟司机聊上几句。他们说话的时候,邱文萱依然像一座冰雕,偏着头,一动不动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一度,夏夏甚至担心她的脖子会不会僵硬到再也扭不过来。
终于,车子转入滨湖区,迈信科技的大楼遥遥映入眼帘,和往日一样灯火通明。
夏夏领着邱文萱步入楼内大堂,在跨最高一级台阶时,邱文萱突然脚步踉跄,如果不是夏夏及时扶住,她非摔一跤不可。
“你没事吧?”
“没事。”邱文萱很快稳住身体,并飞快瞥了夏夏一眼,后者一脸关切。
夏夏乘势拉过她的行李箱,笑笑说:“还是我帮你拿着吧。”
邱文萱没再坚持,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一回,夏夏总算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感激。
迈信大楼的顶层办公区域灯火明亮如昼,时近晚八点,仍有不少员工在加班,总经理办公室位于右侧走廊尽头,门敞开着,里面亮着灯,隐约有交谈声传出。
夏夏等走近了才听出是财务经理冯远哲在里面。
她站在门口敲敲门:“叶总!”
叶吟风的视线从笔记本屏上挪至门边,旋即招呼冯远哲:“来,远哲,我给你介绍……”
夏夏忙给邱文萱让道,以便两边的人彼此作热情的寒暄。
“热情”这个词用在邱文萱身上多少有点勉强,但丝毫不影响冯远哲对这位远道而来的美女的兴致,他显然已等候多时,且从其眼神中不难判断,他认为这种等候是值得的。
“邱小姐能加入我们财务部,真是我冯远哲的荣幸啊!”
邱文萱朝他微微颔首:“冯经理,以后请多多关照。”
“一定一定!”
冯远哲兴高采烈,握住邱文萱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她不得不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闲站一旁的叶吟风。
这是邱文萱首次与叶吟风打照面,此前,隔着电话,她能感觉出他是个有素养的男子,不过也仅此而已。
而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面容清秀,长身玉立,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举手投足间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挥之不去。她恍惚觉得他完全是另一个人。
叶吟风只轻拍了两下冯远哲的肩膀,就不露声色地给她解了围。
“以后别再埋怨我不关心你,你自己算算,加上邱小姐,你们财务部得有多少人了?”
“谢谢叶总!”冯远哲眉开眼笑,笑容盛得太满,一张胖脸简直兜不住。
几乎成为小透明的夏夏这时从角落里闪出:“叶总,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叶吟风这才看向她:“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跟冯经理要给邱小姐接风,你也一起去吧。”
夏夏显出为难之色:“可……我已经跟我朋友约好吃晚饭了。”
叶吟风抬起手腕扫了眼时间,有点不信似的:“都快八点了,你们约这么晚?”
“……咳,她,她说多晚都等我的。”夏夏硬着头皮编下去。
叶吟风眼里多了一分笑意:“你朋友对你真不错。既然这样,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临出门时,邱文萱忽然又叫住她:“郭小姐!谢谢你!”
夏夏勉强笑了笑:“别客气,以后叫我夏夏就行了。”
一走出迈信大厦,肃杀的秋夜寒气立刻席卷过来,夏夏忍不住裹紧外套,但效果不大,丝丝凉意执着地渗入肌肤,直抵心脏。
她其实可以不撒谎的,以往这类应酬,只要叶吟风开了口,她都不会拒绝,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尽快离开那里。她无法在脑海中抹去叶吟风初见邱文萱时瞬间的愣怔。那一刻,有股凉飕飕的风穿透她内心。
她从未对叶吟风有过什么实际的打算,但当朦胧的憧憬被忽然涌来的潮水冲垮时,心情仍无法逆转地跌入低谷。
晓春的各种毒舌随即萦绕在耳畔,她迫使自己不再去深想,吸了吸鼻子,加快了前往车站的步伐。
架在电磁炉面板上的小火锅吱吱冒着热气,没有什么比火锅宴更像是暴发户炫富了,盘子层层叠加,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
夏夏一边把生食材往锅里放,一边忍受对面的林晓春喋喋不休的抱怨,她还在为昨天夏夏掐她电话的事不满。
郭夏夏和林晓春大学四年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穿一条开裆裤,她因此深谙晓春的脾气,不让她发泄痛快,今天这顿牙祭很可能就得AA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工作不用那么投入,资本家就是资本家,他给你好脸色还不是为了让你干活更卖力!”晓春又一次唾沫四溅地抨击起叶吟风来。
“叶总和别的老板不一样,他是好人。”夏夏忍不住插嘴嘟哝了一句。
这个评价从她刚认识叶吟风至今就没变过。
那是今年四月的事。
四月初,夏夏和学院管理系的十来名应届生同在某家大型通信公司实习,晓春也在内,不过两人不在同一个部门。
夏夏的部门领导是个喜欢抓纪律的老同志,也该她倒霉,领导前一天刚强调要抓迟到早退现象,翌日夏夏就迟到了,搞得老同志脸色难看,以至于后来的留任根本没她的份儿。
作为一个老实勤快的孩子,夏夏那天早上不是故意要迟到的。
她骑车出巷口时遇见一老太跌倒在地,就好心过去扶一把,谁知老太太就此讹上了她,不依不饶向她讨要医药费,偏偏当时连个目击证人都找不着,夏夏被人揪着胳膊,面红耳赤有口难辩,别提有多狼狈了。
就在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的尴尬当口,一辆黑色奥迪从远处倒退回来,车上下来一名青年男子,当众给夏夏澄清,并愿意和当事人一起去派出所讲明原委。老太太见状才悻悻松手。
对夏夏而言,当风度翩翩的叶吟风从车上下来走向自己时,他已经不是救命恩人那么简单了,完全是神一样的存在。
叶吟风对她印象也不错,临分手还给她留了张名片,叮嘱她日后有麻烦可以随时找自己。不久,他又主动打电话给夏夏,得知她被“踢出”电信公司,正四处找工作时,立刻向她伸出橄榄枝。
夏夏由此顺利地进入了迈信。
“A good guy?!”晓春怪腔怪调地把夏夏的评论作了英译,讥讽味十足,“我告诉你,越是好人,伤你越深!”
夏夏一进迈信科技就彻底告别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让密友兼闲人的林晓春深感不满:“逛街都没人陪了。”
晓春的不满在见过叶吟风一面后变得愈加深重。
“一个三十二岁的精英男至今单身,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如果性取向方面没什么问题,那他绝对是个完美主义者。这种人表面看起来很谦和,骨子里肯定挑剔着呢!你要跟他在一起了,就一个字:累!”
“我又没想跟他怎么着……”
“省省吧,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得过我!”晓春的机关枪加大火力猛扫过来,“你要报答他,送个合适的礼物就好啦!干吗把自己打包了送过去给他当劳工啊!天天跟他这么耳鬓厮磨的,你要能不陷进去我跟你姓!郭夏夏,你绝对是在玩火柴,怕就怕你是火柴杆儿,他是火柴盒儿,你都熊熊燃烧了,他那边一丝动静都没有!”
夏夏拉下脸来:“我刚换工作,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忠言才逆耳呢!我是给你打预防针,将来你一时脑子发热想下脚试试的时候,至少可以先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以后,每次两人见面,晓春都少不得要在夏夏耳边煽风点火地抨击叶吟风,还真别说,被她这么一搅和,夏夏对老板那点少女怀春似的仰慕确也降温不少,且很自觉地拉起了一道心理防线,一旦目眩神迷时就赶忙提醒自己:这样的男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只是潜意识里总还有些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需要一些契机才能缓缓浮出水面。
晓春的老生常谈勾起夏夏昨晚那一丝失落的情绪,脸色逐渐阴暗。晓春也数落痛快了,一挥筷子:“算了算了,吃吧!再说下去真影响食欲了!”
才吃了两筷子,晓春就眉飞色舞地从包里翻出个新物件来,举在手上跟夏夏炫耀:“看看我的新玩意儿!”
“什么?”夏夏正心不在焉,下意识地探手过去,没留神手臂带倒一杯果汁。
“小米手……”晓春话没说完,大腿上一片沁心凉意,她低头扫了一眼,又仰起脸来,呆若木鸡。
夏夏欠身察看自己的“杰作”后顿时内疚万分:“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擦!”
望着楚楚可怜的夏夏,晓春叹了口气,挡住她道:“我自己来吧。郭夏夏,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开炮了……唉,报应啊!”
夏夏坐在离总经理办公室最近的格子间里埋头打文件,有人敲敲她前方的隔板,她抬眸,技术部工程师熊汶站在面前,手上拿着个文件夹子。
他朝紧闭的办公室门指指:“早会还没开完?”
“不是,跟人在里面谈话。”
“不会又是‘冰激凌’吧?”
“冰激凌?”夏夏不解。
熊汶俯下高大的身躯,压低嗓门戏谑地解释:“邱文萱啊!冷得像块冰一样。可不是冰激凌吗?冰激凌好吃是好吃,但这种天吃容易伤到胃!”
夏夏想笑,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无聊!”
“哎!这绰号又不是我给取的,大家都这么叫!方便讲话嘛!”
“反正我没听说过。”
“亏你还是叶总的秘书,消息这么不灵通。”熊汶的嗓音压得更低了,“冰激凌的真实身份是叶总的女朋友,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夏夏的心怦怦狂跳了一阵,又平静下来:“不知道。叶总的私事跟我们员工有什么关系?”
熊汶悻悻:“你嘴巴可真紧。对了,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我们部门组织烧烤,你也来吧。”
技术部年轻人多,经常搞活动。
“不一定,先别算上我。”
“别扫兴嘛!来吧,你来徐景肯定高兴!”熊汶说着,一脸坏笑。
徐景喜欢郭夏夏在公司里可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他从没向夏夏明确表示过。夏夏明白,这种事越是躲,旁人就越信以为真,只能当玩笑一笑置之。
她认真想了想:“我尽量安排去,不过得到周五晚上才能跟你确认。”
“好嘞!”熊汶直起腰来时又扫了一眼叶吟风的办公室,门仍然关着,他看看时间,“哟!我不能再等了,得回去开会!”
他把文件夹递给夏夏:“一会儿你帮我给叶总吧,是他要的急件。有什么问题让他给我们头儿打电话。”
熊汶走了没两分钟,叶吟风的办公室门就打开了,一身灰色裙装的邱文萱从里面走出来,又顺手将门带上,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夏夏注意到,邱文萱很喜欢暗黑系,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她肌肤白皙,深色的衣服越发衬出明眸皓齿。
觉察到夏夏的目光,邱文萱转首,朝她绽唇微笑,夏夏也仓促地回了一个,心头那丝郁色仍挥之不去。
她当然不至于把熊汶的话当真,叶吟风曾跟她说过,他和邱文萱之前从未见过面——他没必要向自己说谎。
但夏夏依然觉得怅惘。
邱文萱没来之前,夏夏和叶吟风保持着一种介于朋友和上下级之间的亲密感,但自从邱文萱来公司后,叶吟风时常陷入心不在焉的状态,有时跟夏夏说话也仿佛欲言又止。
更让夏夏别扭的是,尽管叶吟风很少提及邱文萱,甚至也不怎么找她聊天,但偶然在公司里撞见,他看邱文萱的目光总似有所不同。
细细想,邱文萱的眉眼其实也不算美,眼睛虽大,但眼神过冷,鼻梁略低,并非秀挺好看的那种,嘴唇则偏厚,下巴又尖得近乎刻薄。五官分开看一样都不突出,但合在一起偏偏就能形成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夏夏在心里给邱文萱挑着刺儿,但很快就沮丧地醒悟过来,她其实是在妒忌,妒忌那个比自己漂亮,能给叶吟风带来视觉震撼的女子。
低下头,目光刚好停留在文件夹上,想起熊汶刚才的嘱咐,她收收心神,迫使自己不再纠缠于这种无聊的心绪,拾起夹子,站了起来。
她在叶吟风的办公室门上轻叩几下,然后推门进去。
室内,叶吟风正伫立在一扇敞开的窗边,指间夹了根烟,蓝色烟雾袅袅升起。
夏夏瞅瞅那根刚点上的烟,微怔,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叶吟风抽烟。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夏夏的神色,就手把烟掐灭在窗台上的烟缸里。
“有事?”
“哦,大熊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你急着要的。”
“嗯,放我桌上吧。”
“大熊还说,如果你看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金总。”
“好。”
“那我先出去了。”夏夏转身欲走,被叶吟风及时唤住。
叶吟风在黑色软椅里坐下,仰面望着她:“你来公司多久了?”
“刚满半年。”
“累不累?”
“还好。”夏夏有点奇怪,不明白叶吟风为什么这么问。
叶吟风抬手轻抚太阳穴,一丝倦怠的笑意爬上脸庞:“我倒是觉得有些累了。”
夏夏有点不知所措,忧虑地望向他:“我给你去买杯咖啡吧。”
他们楼下就有一家星巴克,叶吟风每天不喝上两杯那天的日子就像没过完整似的。
“不用,你去忙吧。”他闭上眼,慢条斯理给自己做着按摩。
夏夏如坠雾里地走出来,眼前还晃动着刚才所见的场景,叶吟风手上的烟,以及他疲倦的神色。
在夏夏的印象里,叶吟风总是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很少见他为什么事愁成这样,即使他们身处的这个行业正处于竞争激烈的状态。她倒是时常听说,迈信的老对手群新科技的老总田敬宜经常摔茶杯,而且十次有八次是因为被迈信夺了单。
他一定有什么心事。这么想着,夏夏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她在桌前失神地站了几秒,才如梦初醒般坐下,摇摇头,仿佛要把跟自己无关的零碎片段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下午三点,夏夏手上紧急的事情都已处理完毕。
她打开一本管理方面的书籍,翻了没几页,左首传来门被拉开的声音,她迅速转脸望去,叶吟风正从门内走出,臂弯里搭了件外套。
“我出去走走。”他向她解释。
夏夏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点头说了声:“好的。”
叶吟风往大厅门口走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来,重返夏夏身边:“你现在忙吗?”
“不忙。”
“那……跟我一起去吧。”
“……好。”
夏夏顾不上意外,慌忙收起书,跟在叶吟风身后走出公司。
坐在宽大舒适的奥迪车内,她再次感到一阵油然而生的亲切,在她无数次的回忆里,这辆车就像一艘战舰,载着救她的英雄乘风破浪驶向自己。
叶吟风驾车的间隙,扭头扫了眼夏夏:“怎么一声不吭的,在想什么?”
夏夏当然不至于把心中所想都倒出来,抿唇笑了笑说:“咱俩都离开了公司,要是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叶吟风也笑了一声:“放心,这个世界少了谁都会转下去。”
车子变道,逐渐从主路滑入向右的一条分支。
叶吟风又道:“早上我问你来公司多久了,你说才半年,我有点意外,一直以为你在我身边很久了。”
“叶总,听你的口气,”夏夏半真半假地笑,“好像要请我走人似的。”
这一次叶吟风却没笑,略微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你走,但没有谁会在迈信待一辈子——你会吗?”
这个设问包含太多可能性,夏夏无从回答,一时陷入沉默。
他们没走太远,叶吟风带她来到临湖的一家中式茶馆,老巷老宅,临堤台榭,别有一番景致。
进门便是一个露天庭院,院中央栽了棵高大的银杏,时值深秋,杏叶金黄,落了一地。一丛茑萝趴在修剪得极为圆整的冬青上,艳丽的五角花仍执着地开着;南天竹秀气的叶子也在由绿转红中,一团团红色果实簇拥在枝梢。
接近傍晚,阳光变得稀淡,茶馆老板建议他们坐进室内。临窗的位置,目光眺出去便是湖景。工作日的下午,这里客人极少,因而分外安静。
叶吟风点了一壶大吉岭,茶叶细碎,滚烫的开水注入壶内,一股清幽的香气便随着水雾缓缓飘入鼻息。
他斟满一杯,放在夏夏面前:“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请你喝茶?”
夏夏端起杯子轻嗅,她不懂茶,只觉得茶味清香,透出一股亲和感,她随口道:“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怎么会。”叶吟风笑望着她,“在我眼里,你除了是迈信的员工,也是我的……一个朋友。”
夏夏心头一热,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在眼前飞快闪过,叶吟风的确很照顾自己,他教会她很多,也从没像别的上司那样恶声训斥过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感激的话,晓春的警告却在此刻莫名其妙浮上心头。
“越是好人,伤你越深!”
她抿唇笑了笑,把恭维的话吞回肚子里,叶吟风也并未期待她有所表示,兀自继续道:“即使哪天我不在迈信了,我们依然是朋友。”
夏夏复杂的心绪还没来得及整理,就被他这句话震撼到,冲口便问:“你要离开迈信?”
叶吟风不置可否,持杯轻呷了一口茶水。
他偏爱咖啡,但也喜欢红茶,尤以这款大吉岭为最,茶色醇厚,茶香温润婉转,又不失力道,犹如他一贯信奉的为人之道。
“叶总,”夏夏的口吻变得小心翼翼,她相信叶吟风今天叫自己出来是想告诉她点儿什么,“你不会是……打算把迈信卖了吧?”
行业整体的不景气随着这两年经济大形势的下滑越来越明显,仅仅两三年前还能大笔挣钱的通讯行业陡然间就进入寒冬,市场在趋于饱和,客户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同行之间的厮杀更是白热化,“兼并壮大”似乎成了民企生存的唯一途径,在各地或大张旗鼓或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迈信不会卖给别人,况且我也无权出售公司,因为……”叶吟风略微一顿,“我不是迈信的所有人。”
夏夏更加吃惊,她相信,全公司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不知道迈信除了叶吟风这个老板外,还会有谁。
“可迈信明明只有你在管……”夏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疑惑。
叶吟风主动揭秘:“迈信是我堂兄叶孝祥创建的,七年前我加入公司的时候,它还只是个接接外包维修业务的小作坊。”
叶吟风搁下茶杯,目光转向窗外,眼神变得幽深遥远。
“孝祥在通信行业有点人脉,靠给几家大单位做维修过日子。后来有人点拨他,他就转行做起了通讯设备的代理。”
“叶总,那你是……怎么进迈信的呢?”
夏夏很难想象叶吟风这样名校毕业的才子会加入一间小作坊。
叶吟风淡淡一笑:“很简单,因为孝祥拉我去帮他。我们俩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打小一块儿长大,他长我六岁,一直像大哥那样照顾我。而且,我毕业后在一家机关单位无所事事地窝着,感觉像在浪费生命,所以他来找我,希望我跟他一块儿干时,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孝祥那会儿手上有了点积蓄,他野心不小,想把迈信办成像华力那样的民营大企业,但技术方面不懂行,我的专业刚好跟这个沾点边,就被他拉来当技术总监。”
“这么说,你原来是技术部的头儿呀!不过金总来迈信也有四五年了吧,从没听他说起迈信还有别的老板啊!”
“那是因为老金来公司的时候孝祥已经离开了。”
“他把公司完全交给你吗?”夏夏又好奇又不解。
“这个事情解释起来话就长了。”叶吟风挑眉叹了口气,“孝祥肯吃苦又能干,可他有个毛病,喜欢赌,钱从左口袋进来,很快又从右口袋出去了。就因为这样,嫂子和他离了婚。这件事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他开始酗酒,有时还跟客户吵架,生意一落千丈。很多之前谈好的蓝图都不作数了。几个月后,他一走了之。临走给我留了张字条,说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至于公司,如果我还想办下去就办,如果不想办了,关掉就行了。”
夏夏目光晶亮地望向他:“可你不但没关掉公司,还把它越做越好了。”
叶吟风低头:“谈不上有多好,只是觉得就这么结束有点可惜,而且我也想试试自己到底能走多远。”
夏夏有点迷糊:“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堂兄……他要回来了?”
叶吟风的眼神黯淡下去,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不,他死了。”
夏夏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敢发出声音。
“他离开三江,一走就是五六年。最初两年春节时还回来吃个团圆饭,但对自己的事不愿多谈,他好像一直在漂泊,没有固定的居所。大概是三年前中秋节时,他又回来过一次,我告诉他迈信的进展,问他要不要回来,他对我摇头,说习惯在外面漂着了。我给了他一笔钱,数额不小,记得当时他很激动,还言之凿凿地说要把迈信过户到我名下。但后来他又不见了。这些年,他几乎不回家,也不过问公司的事,我定期给他账户打钱,过后他也会来个电话说声谢谢。”
“那他……是怎么过世的?”
“自杀。”叶吟风低垂眼帘,“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掉一大笔钱,一时想不开就……”
夏夏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往他杯子里倒满茶水,同情地望着他:“你一定很难过吧?”
叶吟风无奈地笑笑:“也许真有命中注定这一说吧。他是天生闲不住的那种人,想法太多,所以……可能比较容易想不开。”
沉默了片刻,夏夏又问:“即便这样,你也没必要离开迈信,还是说……你哥哥把迈信给了别人?”
“你很聪明。”叶吟风深吸了口气,“虽然当年孝祥说过要把迈信转到我名下,但我们没有实际去操作手续,如今他不在了,按照相关法律,迈信自然就成了他妻子的财产,而我,只是个打工者。”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这几天的积郁仿佛都随着这一口气被排出体外,但这当然只是幻想。
夏夏疑惑起来:“你不是说他已经离婚了吗?”
“不,我指的不是他前妻,而是他的现任妻子。”
“呃?他又结婚了?”
“对。”叶吟风自嘲般地轻笑,“他的第二次婚姻大概是在两年前,但他根本没告诉过家人。”
“他的妻子是……”夏夏的脑子飞速转动着,有根线被完整串联起来,顿时眼眸发亮,声音却控制得极低,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似的,“邱文萱?”
叶吟风微微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想。
“孝祥过世时给邱文萱留下了一大笔欠债,不过这笔欠债可以用迈信的钱去偿还,只是这样一来,迈信的资金会非常紧张。”
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不算,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这种事大概无论降临在谁头上都不会高兴。
夏夏的心头却仿似拂去一层晦气,她终于明白叶吟风多日来的抑郁是因为什么,还有他注视邱文萱时那别样的眼神,原来并非出于爱慕。
夏夏心头掀起不可理喻的欢欣。明知现在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叶吟风,她还是对叶吟风发出微笑。
“叶总,既然你能把迈信从默默无闻做到像今天这样大,我相信如果再来一次,你一定能重新创造一个比迈信更好的企业。”
眼前的女孩笑意真诚,眸中更是难掩信任和崇拜,叶吟风蓦地被激励,感到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双眼眸无言相对,夏夏忽然觉得和叶吟风靠得是如此之近,她的心犹如在海面上起伏,有种无法自控的喜悦。
这时叶吟风的手机响起来,是技术部金总打来的,叶吟风跟他聊了七八分钟才挂线。
夏夏看看时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叶吟风笑道:“既然都决定偷懒了,不能半途而废。茶喝够了吧?今晚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他结完账,拿了外套起身的同时,向夏夏伸出一只手。
夏夏略微犹豫了几秒,还是把手送过去,与叶吟风的手握在一起。
耳朵根微微发烫,一股热意从心底升起,夏夏感到一丝幸福的战栗,晓春的“金玉良言”完全被她抛在脑后。
叶吟风拉着她走出茶室。
夏夏的手纤细柔弱,没什么力量。但他觉得,在落寞的时候,能有个值得信任的人伴在身旁不失为一种慰藉,哪怕夏夏只是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这个念头在闪过脑海的一瞬间让叶吟风感到荒谬可笑,与此同时,心底却涌上来几分难以言语的踏实感。
晚饭的地点是夏夏挑的。当秘书半年,她安排了无数场饭局,也因此对三江大大小小的饭馆了如指掌。
她选在口碑不错的姚记餐馆,叶吟风喜欢口味清淡的本地菜。这里每晚都座无虚席,没有预订根本吃不上饭,所幸他们到得早,在不错的位置给安排到一个二人座。
两人也不是没单独在外面一起吃过饭,但都是忙里偷闲随便找家速食店填饱肚子了事。像今天这样悠闲地坐在环境雅致的餐馆,不谈工作光扯闲话还是第一次。
茶水上来时,夏夏只喝了一口就把茶盏推到一旁,笑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从来不喝饭馆的茶了。”
叶吟风也笑:“你别学我,会把自己养刁的。”
因为急着做生意,饭店的上菜速度很快,两人都不感觉饿,慢条斯理地吃着。
夏夏旧话重提:“叶总,你会很快离开公司吗?”
“还没考虑好。邱文萱希望我能留下来帮她,她对业务上的事完全是门外汉。”叶吟风虽这么说,表情却淡淡的。
夏夏明白,依他清高的个性,肯定不愿意接受邱文萱的“馈赠”,只是迈信除了一个名分是属于邱文萱,其余的一草一木,几乎都刻着叶吟风的影子,他对这家一手拉扯大的公司感情有多深,夏夏不用问都知道。
她轻叹了口气,对此也一筹莫展。
“夏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叶吟风忽然笑着问她。
“当然了。”
“你怎么去扶那老太太,老太太又怎么反咬你一口,我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叶吟风勾了勾嘴角,自嘲似的,“我现在的情形,跟你当时差不多。”
“怎么会呢!”夏夏忙道,“你比我聪明多了,我人笨嘴拙的,要不是你出面,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主要是那么多人看着,窘死我了……”
她抬头看看叶吟风,眼里流露出感激:“叶总,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你不仅那次帮了我,这半年来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今天还跟我聊了这么多。不管你以后怎么打算,我都愿意跟着你做。”
“谢谢你的信任。”叶吟风道,“不过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
夏夏刚想再说点什么,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边大踏步往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还朗声打招呼,语气高调夸张:“叶总!”
那人也就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走路虎虎生风,分秒间已到眼前。
“老同学,你太不厚道了,看见我只当没看见!”
叶吟风扭头瞥了他一眼,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多少热情的表示。
男子却是自来熟,弓腰扒拉着叶吟风身后的沙发靠背,继续自说自话:“听说海讯那单又被你们拿下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叶总呢!”
叶吟风终于开口:“不好意思,又得让田总摔杯子了。”
夏夏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惹得那男子眼锋犀利地朝她扫来。
虽然他还是笑容满面的神色,夏夏被他这么冷不丁一注目,心里却着实颤了一下,这人的眼眸中竟有股让人难以抵挡的霸气。
“这是叶总的女朋友?看起来年纪不大嘛!怎么也不给介绍一下?”
夏夏寒战还没打完,立刻又臊了,她一紧张就会口不择言:“没有的事!我跟叶总只是,只是一般朋友。”
男子咧嘴乐,仿佛瞧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很有趣:“小妹妹别害羞,什么男女朋友不是从一般朋友开始的?”
夏夏张口结舌,徒然把一张脸憋红了。
“别开玩笑了,她是我秘书。”叶吟风皱了下眉头,打断他的调侃,“找我有事?”
“没事!这不忽然看见你,就赶紧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男子似乎很感慨,“叶吟风,咱们得有五六年没联络了吧?没想到再见面却要在战场上分胜负了!”
叶吟风适时恭维他:“以你的能力,以后我要赢群新恐怕没那么轻松了。”
男子哈哈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一点没改,还是那么喜欢拿我取乐!”
他笑吟吟地站起身,左手在叶吟风肩上用力拍了两下:“你们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了。以后咱们有的是见面机会!”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风似的就卷没了。
夏夏试探地问:“他是群新的人?你们……早就认识?”
叶吟风显然不太愿意多谈这个人,思索了几秒方道:“嗯,一个……曾经的朋友。”
即使他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夏夏已了然于胸,在心里自动替他补上,“现在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