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地在回廊上走着,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一片湿漉漉的绿颜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挥了挥手,想驱散如云如雾一样的绿。但不好使,那颜色越来越浓,漫无边际地浸染开去,竟连回廊也被整个淹没掉了。他的脚下磕磕绊绊的,陷入一片混沌的浓稠绿雾之中。
他试探着往前伸出一只脚,脚尖碰到了坚实的地面,就放宽了心结结实实地踩了上去。左脚还没有站稳当,不想右脚一滑,他头朝后摔了下去。摔得不疼只是吃了一惊,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绿颜色已经褪尽,四周一片黄乎乎的。黄颜色很平淡也很敞亮,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刚才的一跤,他撞开了一扇门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家具也没有人。那扇门也看不见了,更没有窗户,好像是在一个密封的大箱子里。浅黄色的木板拼接起墙壁,散发出油漆的气味儿。
他扶着墙站起来,只觉得脚下发软。不知是自己的脚没劲,还是地面暄腾他拍打着每一块木板,希望找到一个出口走出去。木板都钉得结结实实的,不管他咋拍打,全都纹丝不动。手好像拍在胶皮上,被轻轻地弹回来。他急躁起来使出全身的劲,依次朝每一块木板撞起来。
那扇门嵌在墙壁上看不出来。当他撞到第十块或者第十一块木板的时候,那扇门吱咛一下就开了。他用力过猛,一下子摔了出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回廊上没想到是摔到了另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也和那间房子一样,是空的,啥也没有只是墙壁是浅粉色的。门一旦关上了就再也看不见了。他疑惑着站起来,不再拍打木板,而是仔细地察看木板的缝隙,希望找到那扇门。他不知道自己围着四面墙壁走了几圈儿,因为没有任何标记让他可以分辨出东南西北。有一瞬间,他甚至连上下也分辨不出来了,他只好继续撞。就这样,他走进了一个又一个房间第三间房子是浅紫的,第四间房子是浅灰的,第五间房子是浅蓝色的……直到房子开始像荡木一样,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晃动起来。
一
于思被妈从睡梦中摇醒了,他看见妈焦急的眼神,突然想起,今天是市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日子,全市要组织大游行。
头天晚上,刚当上班长的石泛函来通知于思,说“胖头鱼”传达工宣队“洪胡子”的指示,大家七点钟准时到校,谁也不能以任何理由不去,不去就是对革命委员会的态度问题,也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
他走进校门的时候,各年级的队伍都已经集合在了操场上。“洪胡子”正站在领操台上讲话,他还是背着手,看上去很带派。台下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说话,也听不清“洪胡子”在说啥。于思走到自己班的队伍里,看了看周围。铁蛋儿和二黑都没来,小金正趴在鸣放的耳朵边上说小话。崔玉芬眯缝着眼睛撅着小嘴,正在给张铃掏耳朵。
复课以后,班里一下子转来了不少新同学,差不多都是从省委大院里给赶出来的,搬到了煤场后面的一片破院子里住。于思听石泛函说起过,张铃的爸早先是********郑一凡的秘书。郑一凡被打倒以后,张铃的爸死保郑一凡,拒不揭发郑一凡的问题,就被从省委大院儿里赶了出来。其他几个新转来的学生都是男的,他们的爸早先也都是处长以上的官。韩冬冬,郭力伟,还有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叫潘德诚,像话痨一样,嘴里不停地说话。小金已经和潘德诚混得烂熟了,俩人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几个之间还互相揭短,没出一个月,每人家的老底子全都清清楚楚。
新来的男生里,有一个叫陈世杰的,只有他不是从省委大院里出来的。他长得很周正,白白净净,细眉细眼,像个没嘴的葫芦,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他家早先住在街里的一栋小洋楼里,潘德诚说他家的楼比郑一凡家的还阔气。陈世杰家也被扫地出门了,搬到了铁蛋儿家自行车铺后面的一间破房子里。他爷每天早起,和许娘他们一起扫街。潘德诚还说陈世杰的爷,早先是东三省最大的资本家,街里最大的一家商店,解放以前就是他爷的。哈尔滨、长春、沈阳、牡丹江,甚至北京、天津都有他家的分号。
“洪胡子”发火了,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们还有点儿组织纪律性没有!谁再说话,就把他揪到台上来,斗争他一回!”
人声轻了下去。崔玉芬捅疼了张铃的耳朵,张铃尖叫了一声,又引起了一阵哄笑。她赶紧捂着耳朵低下头,满脸涨红地不敢出声。只有潘德诚做了一个鬼脸小声嘟囔道:“斗争一回就斗争一回吧,那么多的人都被斗争过,不挡吃不挡喝的这年头儿,谁还在乎这个?!”
“别说了!”石泛函瞪了潘德诚一眼。“你是哪个庙里的神呀?也抖起来了。”潘德诚也翻了石泛函一眼,笑眉笑眼地说:“比别人多啥呀?人五人六的。你没听人说吗?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
于思知道这是《小兵张嘎》里罗金宝说的,觉得用在这个场合很恰当,不由又想起小秋说过的一句歇后语,“老太太骑瘦驴,恰当合适。”他忍不住笑起来。
石泛函气得脸发白,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反动,你想秋后算账!潘德诚脖子一拧,脸扭到了一边,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队伍终于出发了。走出胡同口不久,就汇入旗帜和人的潮水里。口号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于思觉着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啥也听不清楚。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都是嘴,张得老大的,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下去。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广场,庆祝革委会成立的大会就在这举行。纪念碑的周围搭起了主席台,各单位的代表都坐在上面。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人们都兴高采烈地看着台上。一个戴眼镜的人主持会议,他宣布大会开始之后,就是许多人上台讲话,有工人,有农民,有解放军,还有学生。口号声一阵一阵地响起来小红书举起来又落下去,周围的树木都被震得轻轻地摇晃着。不少人悄悄地从队伍里溜出去,钻进小树林,”哗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一会儿又悄悄地走回来于思觉得小肚子发胀,也跟着他们走进树林子,看见很多人站着蹲着,在那拉屎撒尿,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咬牙切齿,满地都是各式各样的,雪地上是蜂窝一样的小洞。他解开棉裤,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
他回到队伍里,看见石泛函的爸正在台上讲话,他讲得有板有眼,慢条斯理的还挺赶劲。石泛函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眼角眉梢都克制不住地透着得意鸣放满脸是笑地看着石泛函,嘴咧得像个烂柿子。”瞧那个傻样!“潘德诚小声地骂了一句,”发的啥贱?!“听见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石泛函的脸红了,他推了鸣放一把说:“你老看我干啥呀?”鸣放扭捏着嘀咕着说:“谁看你了?!”
鞭炮声、锣鼓声又响了起来,人群缓慢地移动,游行开始了。班里的同学推推搡搡,互相抱怨着往前走,街道的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张大了嘴。天空被血红的旗帜覆盖着,偶尔露出一小块灰蒙蒙的云彩,像是在红布上打了灰色的补丁。人群流过一条条于思熟悉的街道,把一座座陈旧的建筑甩在后面。所有以往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的地方,突然变得像第一次见到一样,看上去那么眼生。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个梦里,一个被红色的云雾包裹着的梦,各种声音都能听到,但却离他很远。只是没有美妙的流水声,也没有了茂密的树林子……交通被堵塞了,车辆都挤在街口,前面不知出了啥事,人的潮水像是冻住了。无数的脑袋都朝前伸着,有的人干脆爬到了树上和电线杆子上。石泛函挤来挤去地维持着秩序,可班里的同学还是随着拥挤的人群走散了,只有几个女生和陈世杰,还站在原地不动。
于思站在马路牙子上,踮起脚想看清前面到底出了啥事。涌动的人头和翻飞的旗帜遮住了他的视线,在一片灰、黑、蓝、黄的人墙缝隙中,他突然看见一小块儿翠绿色。那是一条围在一个女人脖子上的围巾,他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点儿绿。围着翠绿色围巾的不是别人,竟是郑解放。她戴了一副墨镜,骑在一辆二六锰钢的凤凰车上,一只脚蹬在车蹬子上,另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戴了一副黑手套,穿着一身嘎新的黑皮夹克,脚上蹬着一双小黑皮靴,配上绿围巾格外显眼。她的嘴角挂着冷笑,满脸高傲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拥挤的人群,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不少。
于思迷迷瞪瞪地朝郑解放走了过去,直到离她几步远的时候,才被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惊醒。他看见郑解放的身后还有一辆二八的锰钢飞鸽车,骑在上面的是“黑眉毛”,他的头发烫得像盛开的菊花,蓬蓬松松地打着弯儿,过了好久以后,于思才知道这种发式叫“菊花顶”。他也穿了一身黑衣服,裤腿紧紧地裹在腿上,裤缝上的白线特别扎眼。于思听小金说过,关里的天津一带现在正流行着一句话:狂不狂,一身黄。匪不匪,瘦裤腿。一身黄,指的是穿一身将校呢的军装。瘦裤腿,是说裤子要瘦得穿上就脱不下来才标准。所以,于思仔细地打量着他们,心想这大概就是最流的打扮了。
“黑眉毛”从兜里掏出一盒大中华烟,用两条腿夹着车子,腾出右手从烟盒里弹出一根叼在嘴上。又从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着火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浅蓝色的烟雾,嘴里骂道:“真******烦人!”说完又吸了一口烟,仰起头像鱼吐气泡那样吐出一串烟圈儿。
“都是疯子!”郑解放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黑眉毛”拉了拉郑解放的胳膊,她不再吱声,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扫视着人群。她的眼光遇见了张铃的时候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喊道:“铃铃!”
张铃抬起头,漠然地看着郑解放,脸上逐渐露出了笑模样,高兴地招呼了一声:“解放姐!”
郑解放朝张铃招了招手,张铃朝她走了过去。班里所有的同学都看着他们小金轻轻地说了一声:“真带派呀!”
郑解放摸了一下张铃的头问道:“张叔叔好吗?”张铃的眼圈儿红了,直要流眼泪。她低下头小声说:“还行,心脏病差不多好了,能下地走路了。”人流重新开始涌动。
石泛函在招呼班里的同学。张铃朝郑解放笑了笑,回到队伍里。“你咋认识她呢?”小金凑到张铃的身边,小声问道。“你管呢?”张铃没好气地回了小金一句。小金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张铃满脸骄傲地仰起脸:“你甭问,这是战斗的情义!”“啥战斗的情义呀?她爸是反革命,你爸也是反革命,你们和谁战斗呀?”石泛函看着张铃,不怀好意地说。“我爸不是反革命!”张铃瞪着石泛函说。“不是反革命,咋让人把你家从省委大院里赶出来了?”
“呸!”张铃啐了一口,气哼哼地说,“我爸说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早晚会看清楚。坏人早晚都得受惩罚!”
“好哇!你不和你爸划清界限,还说这种反动话!”“你反动!你爸才是反革命呢!”张铃说着冲石泛函的前胸就捅了一杵子。“嗷——”所有的人都哄了起来,只有鸣放和陈世杰一声不吭。潘德诚和几个省委大院里出来的人,从地上捡起石子和碎砖头,朝石泛函扔了过去。女生纷纷退到了马路牙子上。前面和后面两个班的人也来看热闹,队伍彻底乱了。
“余老师,快来呀!”石泛函大声地喊了起来。一直走在前面的“胖头鱼”,听见石泛函的喊声跑了过来,她冲着大家喊:“都别闹!今天是市革命委员会成立的大喜日子,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喜事你们咋还闹呀?!有没有一点儿革命觉悟,是啥态度?!”
“是张铃先跑出队伍的!”石泛函指着张铃说。“那你还说我反动呢!”张铃也不服软。“别吵了!先排好队游行,回去以后再说。张铃要写一份检查。”“胖头鱼”恶狠狠地说。
那天上午,以后的时间里没有出啥事,大家都挺卖劲地跟着石泛函喊口号连潘德诚也不再说疙瘩话。于思跟着队东张西望地走着,他逐渐发现了这些街道和建筑让他觉得陌生的原因。这座灰突突的城市,不知啥时候突然变成了红的。所有临街的墙,都刷上了各种红色,有的是大红,有的是浅红,有的是深红,还有的是洋红。每一个大院里,都有一座毛主席的塑像。有的穿着军装,有的穿着大衣,全都伸着手臂站在那。在红颜色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的白。他被红白两色刺激着,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张着大嘴拼命地喊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喊的是啥。胳膊一起一落,像是不由自主的机械运动。他置身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被疯狂的节奏鼓动着。他忘记了小秋的死,压在心里的那块铅终于融化了。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被卷到了天上。
二
一连几个大晴天,突然又下起了雪。天阴得像是要塌下来,黑糊糊的云彩好像就盖在楼顶上。妈说这是倒春寒,每年都得有这么几天。学校又停课了,老师们都到市里开会。于思乐得不上学,整天在家里玩。可是老闷在家里,很无聊,就决定出去找铁蛋儿。他刚穿上棉袄,就响起了敲门声。
那声音听上去鬼鬼祟祟的,于思以为是老范太太。他赶紧打开门,却看见小金站在外面。于思不由笑了起来。
“你知道了?”小金吃惊地问道。“知道啥呀?”于思让他说糊涂了,也反问一句。“我家的事!”小金不好意思地说。“你家出了啥事?”于思又问道。小金出了一口长气,闭上了嘴。他低着头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快说呀!别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