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林七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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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雾锁春晖(7)

赵权大笑:“好,你急着找死,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为教主除此叛徒!”说话间仿佛一缕黑气自脚下升起,转瞬间整个人仿佛都被这诡异的黑气萦绕,喝道,“莲尊降世!”

仿佛受到这不属于人世的气机牵引,在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连青松似乎都在瑟瑟发抖。墙边的劲草无风自倒,仿佛一起朝着这魔神参拜。甚至连那无畏的鹰儿都停止了跳跃,几乎将头藏进了翅膀里。两个孩子只觉一股大恐惧莫名在心内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充斥了身体,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腿脚不至于软倒。

赵权目光流转,看到两个孩子仍能强撑着站在一边,特别是那秋声振竟然毫无畏惧地朝自己看来,目光炯炯如剑,不禁稍稍一愣。他的武功乃是白莲中的异数,以气势为先,一般江湖好手在他这等全力施为下,怕是早就心神俱丧,束手待擒。他自然没期望靠这一式便击败沈抱尘,却万不料两个小小年纪的孩子,仅仅在沈抱尘身边呆过几天,竟也能支撑住自己的威势,对沈抱尘的评价不禁又上了一层。

愣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让他魔神般的气势一滞。

气机牵引下,唐畔双手一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铺天盖地的暗器雨般落下。但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其实唐畔发出的,只是一件暗器--一枚铁蒺藜。

三年前蜀中唐门与白莲教最后一战,赵权亲率教众笔直攻入唐门的总堡,大肆杀伐,无人能当,几乎攻破唐家供奉列祖的内堡大门,若非唐门游说天下,众巨家世族骇于白莲势大,群起而攻之,赵权被迫退兵,唐家堡千年基业几乎都要被连根拔起。

唐畔此番现身,心内对这魔神却着实害怕,故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强的暗器,只求能缠住这赵权片刻,沈抱尘可以趁隙而入,或能击退这杀神。

赵权冷笑一声,身上黑雾益盛,那铁蒺藜一入黑雾,竟如被一只无形怪兽吞噬了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权动都未动,便破去了唐门秘器,当即冷笑道:“还有什么?不妨一并送来。我看看你们唐门还有什么能用的花招。沈抱尘,你别靠别人送死,过来受死吧!”

沈抱尘心知再不出手,怕唐畔一招间就会被赵权杀死,当即长叹一声,迈前一步,正待出招反击,却见赵权招式一收,一言不发,身形竟是急急后退,转瞬之间已然不见了踪迹。

沈抱尘收招,转目朝西方的巷口看去,众人不明所以,随同张望,却见一名老人自巷内徐徐走出,一身青袍。

沈抱尘识得,此人正是当日自己离开安平郡王府时,曾经在酒楼偶遇的老人。

老者几日不见,面上忧思更重,微微抱拳道:“关中左锋,见过各位。”

【第三课死亡】

朱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威猛老人。

数月前沈抱尘与左锋见过一面,沈抱尘当时便猜度出对方的身份,却默契不言,此刻葫芦揭开了盖子,沈抱尘便抱拳道:“多谢左堡主义助。”

左家雄霸关中,实力雄厚,左锋更是纵横江湖数十年未尝一败,威名直逼天下第一许云鸿,此番突然现身,若与沈抱尘合力,饶是以赵权的自负,也只能暂避其锋而去。

左锋哈哈大笑,那笑声豪迈,实在不像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沈先生过谦了,就算左某不是恰逢其会,那赵权又如何是沈先生的对手?”

说着正好秋声振抱着那伤鹰跑过来,那鹰一进屋,立时拼命挣扎,跳出秋声振的怀抱,扑扇着翅膀一蹦一蹦朝左锋“飞”去。

左锋身形一展,那鹰已到他手上,他轻轻抚摸那鹰的翎翔道:“原来是诸位救了我这鹰儿一命,左某感激莫名。”说着面露惊异之色,“神医果然神乎其技,鹰儿这等伤势都能痊愈,左某佩服佩服。”

颜子星脸上忽然露出些尴尬,旋即隐去。

秋声振愕然,伸手拉拉沈抱尘的衣襟,奶声道:“这……刺客是他养的?”

朱煌却没这么知礼,厉声喝问:“你抢我们的杀手做什么?”

左锋微笑,咳嗽几声道:“原来是你们在照顾鹰儿,多谢两位小侠客了。这鹰是我们左家传递信息的鹰王,上次执行任务的途中不知为何受了伤。我沿路寻来,却不料会再遇见沈先生,真是有缘。这鹰多谢你们收留了。”说着看到秋声振一副惶急的模样,便将鹰儿递过去道,“既然你们收留了它,不如以后就由你们照顾它了,如何?”

秋声振接过鹰儿,一声欢呼,哪儿还管左锋后面说些什么,和朱煌自顾自玩耍去了。

左锋朝向沈抱尘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是万里难寻其一。沈先生着实让左某羡妒。”

沈抱尘笑而不语。

颜子星在一边插话道:“颜某今日算是欠了左堡主一个人情,他日左家若是有谁有个奇症,尽管来找我。”

左锋哈哈笑道:“能得颜神医一诺,便等于多了一条性命,左某先代家里那帮不成器的谢过了。说起来,我自从三年前便开始偶发头疼,至今越发严重,可是内息出了什么岔子?”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不是。”说完径自仰首望天,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沈抱尘知道颜子星的性子,微笑代问道:“那是什么问题?可有治疗之法?”

颜子星这才回转目光:“这样问话才对!哼,你自己就已判断是内息走岔,还来找我做甚?”

左锋方知是自己方才的问话不合眼前脾气怪异的神医脾胃。他统领左家这许多年,城府已练得极深,当下不以为忤地笑道:“确实是左某的不是。请先生赐教。”

颜子星伸手为左锋把脉,足足片刻,沉吟不语。

左锋见状笑道:“颜先生不须犹豫,左某虽不敢说看透生死,些许事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颜子星思忖片刻道:“你这病……医不好了,这头疼怕是要跟你一辈子。”

左锋笑道:“可会死在这上面?”

颜子星摇头:“现在不会。”

左锋大笑:“好,现在不会死,便够了!”

两个孩子似乎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爽快的语气谈论“死”字。秋声振悄悄问朱煌道:“死究竟是什么啊?我看他们好像丝毫不怕的样子。”

朱煌摇头晃脑道:“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爹,他告诉我,死就是人离开这里,去另外的地方重新过活。”

秋声振恍然道:“噢,就像颜先生离家出走一般……”

今日刚被揭发身份的唐门唐畔一直坐在一旁,虽然心有不安,闻言仍是忍不住地开口道:“颜先生,恕唐某冒昧,左堡主神完气足,实在不像有如此恶疾,但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病症?”

颜子星出奇地没有发怒:“你的医术也算不错,不如也来把脉会诊一番。”

能得颜子星“不错”两字评语,唐畔顿时面目放光,犹豫片刻,终于起身走近,伸手搭在左锋的腕上,沉吟不语。

许久,颜子星道:“如何?”连左锋也不禁注目看向唐畔。

唐畔沉吟半晌,终究被颜子星磨灭了傲气,语带犹豫道:“左堡主的身体强健得紧,玄门内气深不可测,在下才疏学浅,实在诊不出什么怪病。哈,至于左堡主所言的头疼,据在下看来,无非是思虑过甚,乃求不得之苦,左堡主只要抛开世事,静休个一年半载,日后少些思虑,应该……就可以不药而愈了。”因为之前有颜子星言之凿凿,此刻唐畔说起来不禁忐忑。

左锋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抱拳道:“颜先生果然神医,在下这病……怕的确是要跟我一生了。”说毕转向沈抱尘道,“不知沈先生会在此处停留几日,他日左某有暇定当前来拜会。”说完起身而出,经过两个孩子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眼,“沈兄,不如把你这两个徒弟分一个给我,如何?”

朱煌吐吐舌头道:“你这老头儿有什么本事,也想做我师父?你能数清蚂蚁么?”

左锋闻言哈哈大笑,径自离去。屋内一时沉寂下来。

唐畔起身,长揖道:“沈大侠,颜先生。唐畔日前多有隐瞒,万望恕罪。只求二位知晓,唐门对诸位绝无恶意,只是我家宗主查到白莲教最近对颜先生多方注意,哈,似有举动,为防万一,才派我来此查探一二,顺便保护颜先生。没想到赵权竟会亲来此地,我这就要急急回去禀报宗主才是。”

颜子星一哂,沈抱尘则道:“你认得那是赵权,竟然还敢现身?”

唐畔脸上显出后怕,半晌方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我便身死也不能让颜先生稍有差池。”说着转身而去。

沈抱尘突然道:“且慢。”说着将桌上的脉枕扔出。

唐畔伸手接住,脸上表情如释重负。

只听沈抱尘道:“你回去便道沈某多谢宗主好意,你们唐门的人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唐畔唯唯诺诺退出,将到门口,颜子星突然也开口道:“左堡主不仅是左家的掌舵人,一身系全族荣辱,更以一人之力对抗白莲教主,这样的人,只能死而后已,你说的方子怎能做到?为医者查探病症乃是第一层功夫,但若能追根寻源,才能算得上登堂入室。”

唐畔一震,回身恭敬一揖,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两个孩儿被拘了这么久,早就不耐,撒着欢跑出去玩了。

沈抱尘轻轻站起,拂去桌上刚落下的一点灰尘道:“你上次说得真准,左家、唐家、圣……白莲教,都来了。”

颜子星道:“你怕了么?”

沈抱尘沉吟:“唐家未必有什么大图谋,不过是知道白莲教有所行动,便要查探破坏而已。我已警告了唐畔,想必他们不会再有动作。赵权今日急急退走,不肯和左锋朝相,说明白莲教还不想和左家堡翻脸,所以他不会轻易回来。我从未听说师……教主的幼子有什么重病,他再找别的医生便是。”

颜子星傲然道:“他就算回来我也未必怕他。他既然是想找我去治病的,又怎敢难为我?对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许云鸿有儿子?”

沈抱尘轻轻摇头道:“这是个极大的秘密,我也只是零星知道一点儿。教主的确有一个孩子,却不知生母是谁。自他出生起教主便将他送至别处单独抚养,连当日的我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多大,长于何处。我们曾猜想教主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骨血卷入江湖争斗,只愿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所以根本不曾考虑过让他参与白莲教的基业。”说着难得地一叹,“父子天性,从来如此。纵然教主雄才大略,当他提到自己这个孩子时,那脸上的温柔也和方才弟妹看若儿的神色一般无二。我虽自幼跟随教主学艺,却是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此般神情。”

颜子星点点头道:“如此便清楚了。说起来许云鸿待你也算不错,你们上次坏他大事,他竟然就此算了,没有取你性命!”说到这儿,他眼见沈抱尘脸色要变,忙转回话题道,“不过许云鸿想得更多的终究是气吞天下,就算是为了孩子也未必肯付出太多,但为了他自己,那可不一样了。”

沈抱尘凝神道:“此话怎讲?”

颜子星站起身来,缓缓道:“其实你应该想到: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

沈抱尘经过百炼的心神仍是不禁一沉:“莫非这劫丹,竟然有突破魔障之力?”

颜子星沉声道:“这只是传言。劫丹之说,荒诞附会处本就甚多。曾有传言,劫丹足以助服用者安然度过天地一劫。你应该能明白,即使只是传言,对于困于心障的你们,会有多大的吸引力。”

沈抱尘微微颔首,他早已明白了颜子星最大的担心。

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乃是白莲教最高心法。按白莲教义记载,每逢魔长道消之时,弥勒便会舍弃极乐世界,舍身转世,领导白莲教众证大勋业,得大欢喜。而这绝世的神功,便是弥勒转世前传承自极乐世界的最后一丝灵识。那是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绝大威力,若有人能达到最高的第十层功力,将恢复弥勒神力,寂灭天下。

这传说自是荒诞不经,但白莲教一脉多遭江湖打压、朝廷围剿却能薪火不息,便是因为这密传神功的威名让它的敌人一次次战栗畏惧,于是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的神秘色彩也跟着越来越浓。但说来让人沮丧,历代教主或才智超卓,或痴迷武学,但别说那传说中的至高境界,即使次一层的第九重天也从未有人练成过。直到这一代,教内出了个千年少有的天才许云鸿,二十几岁即参透婆娑世界的第八层,获白莲教主之位,又二十年,断云谷一战白莲教几有覆灭之虞,许云鸿破关而出,以第九重天神功击杀当时的武林领袖江东云飞渡,又杀死各门派精英高手七十人,威名一时无两,隐隐为天下第一人。

可饶是以许云鸿的天纵之才,也仍然无法突破第九重天,达到天地寂灭的第十重境界。若是劫丹真有助其突破魔障、达到十重境界的魔力,可以想象,就算是倾整个白莲教之力,许云鸿也必要得到它不可,而江湖各派只怕决不许劫丹现世。如此情势,沈抱尘也不禁头疼。

颜子星叹息道:“若儿乃是千年不遇的奇症,她的静脉内元气极其充沛,天生便不啻玄修多年的高手,但她幼小的身躯不足以容纳这些元气冲撞,这些年来全靠林枫以燃烧生命获得的离火之力压制这些伤害,所以我才想到劫丹之法。这劫丹若能助若儿固本培源,将那元气收归己用,方可彻底治愈她的病症。我此前只是一试,直到今日,才敢确定劫丹炼制可成。可太巧了,就在今日,他们都找上门来了……”

不知不觉间,林枫已抱着若儿走进屋子,此刻插嘴道:“颜先生,不知那劫丹需要多久才能炼成?”

颜子星面色阴沉道:“若你昨日问我我还真不知。”说着屈指计算,“大概还要五十三日,数九一过,大道当成。”

沈抱尘站起身来,看了若儿一眼,方才道:“我在想,我们是否……需要和左堡主谈一谈?”

林枫斜他一眼:“连你竟然都怕了?”

沈抱尘摇头:“二弟只剩这一点儿骨血,我绝不容她有失!别人便也罢了,若是师……教主亲自前来……”

颜子星笑道:“那你可以放心。我有可靠消息,许云鸿此刻正在闭关苦练烈日心经,意图以外道之力助自己突破魔障,尚须百日才能出关。若他强行出关,怕是会元气大损,劫丹不过是个虚无飘渺的传说,许云鸿应该不会冒这个险。”

沈抱尘心下微安道:“如此便好。此地远离白莲圣地,白莲教万不敢出动大批人手来攻。我们小心便是。”

又过了数日,除了两个孩子一只鹰每日打打闹闹不得安宁,倒是别无波澜。沈抱尘也落得清闲,只躲在屋内练功睡觉,正睡得香甜,忽听孩子哭声大作,心下一沉,忙走了出来。

却见院落内秋声振抱着那鹰儿放声大哭,朱煌立在一边也是凄然,林枫抱着若儿哄完这个哄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恰在此刻,颜子星跨门而入,一见此情景登时把脚缩了回去。

沈抱尘上前蹲下道:“怎么了?”

朱煌带着丝哽咽:“鹰儿,鹰儿死了。”

秋声振大声道:“不对,它没死。”兀自紧紧抱着那鹰尸不肯撒手。

朱煌只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伤心得哭都哭不出声来。在此处住了四五十天,和鹰儿朝夕相伴,他似乎将它当作了和秋声振一般的伙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鹰,会死。

人生刚刚开始,死,本应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却突然出现在两个孩子的面前。

就在刚才,似乎上一刻还一切正常,那鹰甚至正一天天好转,仿佛连翅膀都能够挥舞,仿佛即刻就要重回碧空,可下一刻,这天空的王者已颓然倒地,再也不能回应孩子的召唤。

朱煌虽然不像秋声振那样紧紧抱着鹰儿,虽然能极力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但心内却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似乎是恐惧,似乎是凄凉,更是孤独。

仿佛一个朋友,永久地走了。

沈抱尘轻轻抚摸着秋声振的头道:“它真的死了。”

秋声振哽咽不答。

沈抱尘握着他的手,抚摸着那鹰的身躯:“你看,它的翅膀不再扬起,它的喙不会再张开,它的脚趾也变得冰凉。因为,它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去到别的地方。”

秋声振不知不觉放下鹰的尸体,朱煌哽咽道:“这就是死么?它为什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