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林七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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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雾锁春晖(9)

天色慢慢暗下来,小院内一片寂静。林枫默默走进药庐,清理杂乱的物品摆设。

这小院本来建得甚大,左手边三间卧房,正面是安置曲风的病房,右手边是颜子星的药庐。平日里甚是热闹,不料不过数日间,竟连续有两个房间失去了主人。

昨夜一场雪后小雨,冲刷掉所有罪恶的痕迹,让这院落的地面显得莫名的干净,干净得仿佛众人茫然的心绪。

朱煌仿佛大人一般捧着两腮,沉思苦想道:“是谁呢?究竟是谁干的?”

一声断喝传来:“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姓唐的。定是他觊觎劫丹,偷偷潜回来做的。”

朱煌一愣,骤然想起那个暴脾气、崇拜颜子星近乎五体投地的唐门京城弟子唐畔。

真的是他?

沈抱尘幽然道:“唐畔?他今早独自离开了,莫非……”

小方一愣,旋即愤然道:“果然我所料不差,难道昨夜有人见到这厮了?”

林枫微微点头:“不错,昨夜雪住雨起时,他潜入院落被我发现。他只说是在观察白莲教是否有异动,并说有话要对大哥讲,我便带他去了镇内的酒馆,找到大哥和左堡主。他说唐门发现白莲教诸多高手莫名调动,似乎目标便是此地,要我们小心。当时雨已下大,我们便在那里直待到今日清晨,雨住后,左堡主和唐畔各自离开,我和大哥一起回来,我去休息,大哥则去找颜先生聊天,却不料……”

随着林枫的叙述,小方脸上的愤怒愈发浓烈:“必是这厮无疑!哼,他竟有如此城府,杀了人还敢当着沈大侠和左堡主的面作假!”

林枫沉吟道:“莫非真的是他?”

沈抱尘揽过两个孩子,要将他们送到房内,沉吟道:“若真是他,必和唐家脱不了关系。我明日便去查探,若真是如此,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拆了蜀中唐家堡,揪出他来,替颜兄报仇!”他的话音平淡,但内里自有一股百折不回的气势,让听者为之一惊。

小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一次唐家怕是真要倒霉了。”

两个孩子听话地躺在床上,巴巴看着师父,却不说话。

沈抱尘看着两个孩子,半晌才恍然:“你们是不是害怕了?”

朱煌点头,秋声振却拼命摇头。沈抱尘虽是心乱如麻,仍不禁一笑,同时心下微痛,让他们跟着自己真的是对的么?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却已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杀戮与丑恶。眼见两个孩子虽然不言,眼内的期盼却越发浓了,当即笑道:“好吧,师父在这里陪你们,你们且睡,不要怕,乖。”说到最后,眼中的温柔已浓得化不开。

两个孩子的紧张登时消失无踪,秋声振奶声奶气地道:“师父,我昨夜做了梦……”

一边诉说,一边慢慢瞌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声怒喝惊醒了两个孩子:“你竟然还敢回来!”

秋声振抬头一看,师父已然不见踪影,他忙急急穿衣起身,眼角却瞥见桌上散落着几张白纸,也不及多看,便拉着犹自拖拖拉拉的朱煌跑了出来。

院落中,一身红衣的唐畔正倚墙而站,面色苍白,与他对峙的则是林枫和面色怒得绯红的小方。

只听小方怒道:“你胆子真不小,昨夜杀了人,今日竟还敢回来。你以为沈大侠不在,便无人能治你么?”

唐畔面上的惊愕完全不似假装:“我完全不知,你是说,颜先生竟然已经去世了?”

林枫面色苍白道:“你还……”

小方插口大喝:“跟他废这么多话做什么?”言罢飞身而起,左手拔剑如龙吟,直刺唐畔。这还是小方首次在人前出手,一剑气象万千,竟是江湖一等一高手的架势。

唐畔只来得及叫道:“不是我……”后面的字却被小方的剑锋逼回口中,眼见剑势狂猛难挡,他飞身而起,同时手一抖,漫天花雨般的暗器撒出。

小方只觉眼前一暗,不得不回剑一转,叮当声中不知有多少暗器被他击落,但他的去势也被一阻,唐畔已趁机飞上墙头道:“此事定有误会,哈,待方兄冷静下来我再来……”

说着身形不停,便要纵身而去。

二人纷争一起,朱煌便在秋声振耳边悄声耳语,此刻见小方受阻,朱煌突然叫了一声,拔出一柄长剑,人剑如一,箭一般射向那站在墙头的唐畔。

在场诸人,不管是哪方都是一惊,眼见那七岁孩子突然加入战场,若是有个好歹,如何向沈抱尘交代?当即,林枫不顾手中还抱着若儿,飞身而起,与小方一起急急追向朱煌,要在唐畔出手之前把他拦住。

唐畔也是一惊,他虽行走江湖多年,杀伐无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向一个七岁的奶娃出手,但眼见那一剑来势凌厉,自己虽可躲开,却必会被人缠住。只不过稍一犹豫的工夫,小方和林枫已然冲上,唐畔自知若被缠上,怕就要当场丧生在这二人手下,当即不再犹豫,双手连挥,又是漫天暗器撒出。

--这次顾忌到那孩子,施放的却都是细小的无毒暗器,更特意将朱煌的位置让开大部,只求能逼众人回剑自保,自己便有余裕逃命了。

叮当声又起,唐畔知道已暂时逼退对手,不及欣喜急急便要飞身而起,却惊见一道比日头还亮的剑光已迫在眼前。

唐畔大惊,退却,瞬间已跌落高墙。那剑光却一刻比一刻炽烈,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不待他作势飞起,转眼已逼到他咽喉。剑光淡去,唐畔才惊见,那突破他暗器之网、将他逼上绝路的剑客,竟然是那不及他腰高,年仅四岁的奶娃娃秋声振。

秋声振双手握剑,脸上满是坚毅,一握上剑,这四岁的孩子竟有些百战剑客的派头。

唐畔正半蹲作势欲跃,结果反而方便了这孩子,恰好被他指住咽喉。

林枫和小方方才飞出,眼见此景登时目瞪口呆,一时甚至忘了过去检查一下,那孩子是否中了暗器。

朱煌此刻才屁颠屁颠地从正门绕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笑:“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只要你什么都不怕一路冲上去,虾米绝对伤不了你的。”“虾米”本是他和秋声振背地里给唐畔起的外号,此刻也不怕公开叫出来了。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林枫急急拉过秋声振,一手在他身体上下不住检视,忙不迭道:

“你没事吧?没受伤?”

小方则觑空一剑刺出,口中道:“我定要替颜先生报此大仇!”

唐畔本已是唐门一脉的佼佼者,但比起小方的武功竟仍是差了一截,又被秋声振一剑逼落,心神已丧,此刻一剑刺来,他竟是无力闪避,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剑锋已然及身,甚至已让他的咽喉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但那尖锐骤然止住,再不能进。

因为那剑锋,被一人挟在指尖。

--沈抱尘。

沈抱尘一早便离开春晖镇去寻找唐畔的下落,却不料去而复返,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救了唐畔的性命。

小方赶忙收剑,林枫拉着秋声振也走了过来。沈抱尘怒瞪了正在一边看热闹的朱煌一眼,转头对几人道:“诸位,我们去里面谈吧。”

唐畔执掌唐门情报,自然了解这名不显于江湖的年轻人传奇的过往。虽然只是一鳞片爪,但就算仅仅凭借这一点儿传言,已让他能够确知面对的是一位传说级的绝顶高手,心内一点儿逃走的念头也不敢有,乖乖跟着众人走入大厅。

大厅内,几人各怀心思。沉默了许久,沈抱尘先朝唐畔开口道:“当日,你在脉枕中做手脚,意图谋害颜兄,我想知道是为何。”

大家闻言都是一惊,小方则怒道:“你竟然早就……”

唐畔长叹一声:“沈兄果然明察秋毫。当日我假扮医生来此,的确是不怀好意,那脉枕中暗藏着毒针,哈,会在多次被压时突然弹出。我故意将脉枕遗留在房内,便是想无声无息地杀死颜先生,多亏后来悬崖勒马,才没铸成大错。”

沈抱尘又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唐畔的声音低沉:“我唐门经过多方查探,发现白莲教副教主赵权突然对颜先生倍感兴趣,便秘密派出多名高手注意颜先生。我得到在白莲教中的死士卧底冒死传回的讯息,他们的行动和白莲教宗主的武功突破有关。若许云鸿魔功大成,我唐门怕是要首当其冲,所以我当时才想刺杀颜先生,一了百了。”

林枫怒道:“你们争斗,颜先生何辜!这样的门派,倒不如被白莲灭了。”

唐畔赧然道:“曲夫人教训得是。当日我埋伏好机关后离开,越走越思量不对,才会返回来取回脉枕,幸亏没铸成大错。哈,我拿到脉枕,发现里面的机关已全被震碎,便知已给人识破了机关,多亏沈大侠大人有大量,不予计较而已。”

其实那日唐畔是认出了突然造访的沈抱尘,心知唐门不能招惹此等劲敌,方才急急改变计划,至于之后的变化,却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沈抱尘不置可否道:“昨夜颜先生被杀,可是你所为?”

唐畔心知此刻若不能摆脱嫌疑,怕立时就有杀身之祸,甚至会牵连整个唐家,忙指天发誓道:“我以唐门的列祖列宗为誓,绝非我或我唐门子弟所为。”

小方冷笑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

沈抱尘却点头道:“唐先生可否说明一下昨夜的行踪?”

唐畔点头道:“昨日傍晚我在青州城内接到眼线暗报,白莲教总护法在周边突现,而且八大护教神魔中的四人也已离开总坛,哈,行踪不明,哈,我直觉他们一次出动这许多高手,定和沈大侠有关,所以便快马星夜赶来告知沈大侠,之后便一直和沈大侠在一处了。”

沈抱尘追问:“你在青州的何处落脚?”

唐畔犹豫片刻,方才道:“恕在下不能说。”事实上方才他说出“青州”二字,已颇为后悔。

沈抱尘点头道:“也罢。”

小方怒道:“什么也罢。他吞吞吐吐,十足可疑。”

沈抱尘听到此处,骤然想起方才那一幕,转过身去对秋声振斥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胆大!等着,回头我好好教训你们两个。”

秋声振平生所出的第一剑,竟是一举奏功,心情大好,闻听沈抱尘斥责,也不害怕,敛容道:“师兄跟我说的,只要觑准时机,不害怕,只往前不格挡,必能一举成功。”

沈抱尘只觉一辈子都没如此生气过,拉过朱煌道:“我是不是偶尔应该打你们一两顿?”

朱煌嬉笑道:“怕什么,我知道师弟不会有危险的。”这话一出口,连唐畔都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侧耳要听个清楚。

方才那孩子的剑法虽然在他的年纪上足以令人惊艳,但对于他这等高手来讲仍是小孩的玩意,谁想竟能一剑奏功,逼得他手忙脚乱。他真的很想听听这半大孩子究竟有什么道理。

只听朱煌道:“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唐先生每次说话,断句中间必然要有个停顿,偶尔还有‘哈’的一声吐气。”他“哈”的那声倒学得和唐畔有七八分像。

唐畔心内一沉,暗叫惭愧。

朱煌续道:“我虽学艺不惊,却也知道内息运转之律。唐先生时常要靠自力吐气,定是练功出过岔子,内息不能持久之故。我在唐先生和林姨他们第一次交手时,便已看出此点,不过唐先生以巧补拙,出手时漫天暗器乱飞,掩盖了他两次出手间的换气停顿,让人穷于应付,不及发现他的这个破绽。师弟虽小,但剑法气势一往无前,只要觑准唐先生两次出手的间隙,不为那漫天花雨所惑,定能成功。”

这八岁幼童侃侃而谈,众人一时听得呆了,片刻,沈抱尘才骂道:“你既然能看出这个,难道看不出以唐先生的武功,就算振儿抢了先机,一举手间就会扭转局势,岂不是陷你师弟于险地?”

朱煌嬉笑道:“唐先生多半不会出手伤害师弟,他怕您。更何况,只要有这一刻先机,林姨早就赶到了,难道还能让师弟遇险不成?”

不知为何,众人听着小孩子的童声,一时竟都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小方抢道:“无论如何,唐畔,你今日难逃公道!”

沈抱尘微微摆手:“小方,不必急躁。”

小方的脸色一转为颓然:“颜先生他、他救了我的命,我若不能为他报仇……”

沈抱尘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凝血奇症已经好了?”小方点头。

沈抱尘又道:“我方才见你出招,是左手用剑吧?”

小方面上红晕益盛,左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了剑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颜先生与我有大恩,我怎会……”

沈抱尘叹了一口气:“小方,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你的真实身份么?也罢,你便说说昨夜的行踪吧。”

小方涨红脸道:“昨夜?昨夜下雪,村口李老让我帮他收拾粮食,我们直到三更时分小雪转雨后方才回来。”

沈抱尘突地转向秋声振:“大家不用急。振儿,你说你昨夜听到了什么?”

秋声振挠挠头,半晌才想起师父是问他昨夜惊醒的事,他那时半梦半醒,也记不得是梦中还是真的听到了,但既然师父发问,便懵懂答道:“昨夜天太亮,我就醒了,我梦到,不是,我听到,颜叔叔在讲话。说劫丹什么的。可是颜叔叔不是死了么?”

秋声振的话奶声奶气外加吐字不清,好在众人一向听得惯了才能明白。

小方追问道:“那你颜叔叔是在和谁讲话?”

秋声振闷头想了半天,方才道:“听不清。师兄的呼噜声和外面的滴水声太大,我听不清。”

朱煌急急大喊:“别污蔑我,我才不打呼噜呢!”

众人相顾默然,几人都是当今江湖上顶尖之人,霎时间全想明白了一些事。

林枫用右手将孩子抱得更紧,悄悄朝右挪了半步。

凶手

沈抱尘长叹一声:“颜先生行医一生,怕是想不到最终会被蛇噬。小方,你究竟为何要下此毒手?那尚未炼成的劫丹原料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小方左右看看,惶然道:“你不可如此污蔑我!”

沈抱尘探手掏出一个瓷瓶道:“这药是颜兄生前所配的秘方之一,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点儿血迹曾经沾于其上,用此药水一浇,立时便可现形。如此,你可敢抬起脚来让我们看看你的鞋底?”

小方大惊,惶然后退,众人一见更无怀疑。

林枫悄悄转移位置,将两个孩子挡在自己的身后。

秋声振揉揉眼睛,不解地问向朱煌道:“师兄,我的梦……有什么关系么?”

朱煌的眼睛盯着众人,口中答道:“你昨夜听到颜叔叔讲话,又有雨声,说明直到下雨之时颜叔叔还活着。那凶手行凶也必然在下雨之后了。”

秋声振纳闷地问:“然后呢?”

朱煌斥道:“笨蛋,下雨时唐畔、林姨他们都在一起,那……”

他犹自说话,小方则不由后退数步,此刻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急急道:“你们且听我说,我昨夜……”

众人正凝神细听,猛地变生不测。

仿佛正当空的太阳骤然躲回扶桑,朱煌只觉眼前一暗,似乎所有光芒都被那凌空而降的黑色光晕吸走,世间只剩下黑暗。

屋内众人都久经江湖,虽变不惊。沈抱尘飞身迎上那团越来越浓的黑晕。

轰然巨响,黑晕仿佛正被飓风拉扯一般翻腾颤抖。朱煌再也分不清半空中的灰影哪个是师父哪个是敌人,只能听到闷响声不断传来。那大厅本已被这突袭之人砸破了一个大洞,此刻更是四分五裂,转眼便要坍塌。

林枫急急护住三个孩子,飞身而出,唐畔却将双手一抖,一蓬暗器趁乱射向小方。

小方眼见强援已至,心神登时安定许多,长剑一抖,暗器纷纷落地,接着冷笑一声:

“你也想杀我?”长剑闪烁,追击唐畔而出。

唐畔自知武功略逊于小方,本以为靠着唐门层出不穷的暗器能够支撑一段时间,不料小方的武功竟然高绝若此,转眼便欺到身前。他心一横,双手连发,无穷无尽的暗器漫天飞舞,却不能稍阻这剑客片刻。

林枫帮颜子星照顾了小方许多日子,却从未想到这个一向羞怯低调的年轻人武功竟然是如此高绝,看起来竟丝毫不逊于自己丈夫生前。看现下他左手长剑闪烁,吞吐间神妙莫测,隐隐带着一股邪气,居然比方才对敌唐畔时还要高妙几分。想来此刻他既然已经暴露身份,便不惮于用自己最拿手的武功。

眼见唐畔渐渐不支,林枫心下焦急,若自己加入战团去救人,那三个孩子又由谁来照顾?正不知所措间,骤听一声巨响,大厅轰然倒塌,同时那团黑雾猛地降下,正落在小方面前。唐畔的暗器一入黑雾便似泥牛入海,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