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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清明:小老板

1987年

何水远回来了。因为对市场了解了,他进的货不仅量大,品种多,还比原来更便宜。他把他们前些日子攒下的钱都投进去了,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春草一边帮着搬货一边喜滋滋地跟何水远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何水远说,什么好消息?春草说,我当先进了。何水远很吃惊,停下来问,什么先进?春草说,红光商场的先进工作者。何水远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要选你?你又不是他们单位的。春草说,是孙经理讲的,我来他们这儿几个月了,一直以店为家,店里因为我收到了好多表扬信,我给店里争了脸面。

春草就把那毛巾和茶缸拿给何水远看。

何水远看了一眼茶缸上的字,相信了,但并没有显得很高兴,他脸上似笑非笑,说,哟,你跌一跤拣个大元宝嘛。

春草依然很兴奋,说,他们说没见过我这么爱劳动的,说我是天生的劳动模范。真是会讲笑话,谁不想懒啊,我也想天天睡在床上呢。可要有那个命才行埃我的命就是苦巴巴的做。苦巴巴做了能挣钱我就满意了。

何水远哼了一声,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看着吧,他让你当先进,接下来就会给你提要求的。

春草说,我什么时候吃过没镅午餐啊?他能给我提什么要求啊?

何水远说,跟你说不灵清。先算账吧。

春草就开始扳着指头,给何水远报这段时问的买卖情况,她把卖出的被面一床一床地说给何水远听。春草的记忆力惊人,虽然她不会记账,但每一床是怎么卖的,多少钱,甚至卖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在她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搁着。不过到最后,账却怎么也合不拢,差钱,差一床富锦被面的钱。春草又复述了一遍,何水远又算了一遍,还是不对。

春草忽然一拍腿,笑道:我忘了,我送了孙经理老婆一床富锦。何水远不快地说,干吗送给孙经理?春草说,我送的是他老婆,不是他。何水远说,那还不是一回事。春草说,你这个木头,怎么是一回事呢?孙经理怕他老婆的。我和他老婆做了朋友,他就不会对我怎么样了嘛。何水远说,怪不得他要让你当先进,他是回报你呢。春草不高兴了,说,你怎么嘎小个心眼?我还不是为了你。孙经理老婆说请我去他们家吃饭,我都说等你回来再去。

何水远不说话了,算盘珠子拨来拨去的。

春草岔开话说,哎,我听人讲,现在有一种计算器,不用动脑子,算得很快很准。

何水远不接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忽然说,要不我们回老家去吧。等把这批被面卖完,我们就回到我们镇上开个小店。以后有了孩子,老在外面跑来跑去也不是个事儿。

春草不明白他脑子里转的什么,说,回老家?不是你说的北方才需要南方的东西吗?回老家我们的生意哪里会有这里好?

她想他一定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了。

何水远说,你的理想不是像王阿婆那样在村子里开一个自己的铺子吗?春草说,那不是现在啊。现在我们才有多少钱?何水远说,那就等卖完这批货再说吧。

夫妻两个都不再提这事。

春草仍然每天勤勤恳恳地当她的售货员,早出晚归,手不停嘴不停,在柜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何水远呢,却常常利用中午和晚饭后,一个人骑车跑出去。春草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她想只要他不提回去的事,就随他去了。男人是敞养的动物,在屋里呆不住的。

还真让何水远说着了,过了没几日,孙经理跟春草说,因为他们的丝绸被面生意好,有些职工的亲戚也想来租柜台做买卖。可是要都按春草他们交付的租金,商场就亏了。

春草心里咯噔一下,说,哎唷孙经理,我们是小本生意哎,好能好到哪儿去啊?往返进货都是我们自己出路费出运费,花销很大的,还要租房子。实在是剩不下什么钱的。

孙经理说,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职工们的意思。你这里太低我别处不好拒绝埃春草一看,躲不过了,就说,你看要我们加多少啊?孙经理说,整数吧,这样好堵别人的嘴。春草说,你说两百啊?孙经理点点头。春草心想,你也真够狠的,那毛巾茶缸才值多少钱啊,你就让我一下增加一百元的租金。她仍笑眯眯的说,孙经理,是不是太多了?就加五十吧。我不是还帮商场做了很多事吗?

春草和孙经理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说定每月增加八十元。何水远知道后,一副三年早知道的表情,说,怎么样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他哪会有这种好心,白让你当先进?春草说,问题不大,一个月二百我们也是付得出的。何水远说,问题是他以后还会提要求的,看我们生意好了眼红。总之待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春草说,那你说怎么办?

何水远思忖了一下,说,我们到底有多少钱了?算算账看。

春草就抱出了她的宝贝盒子。那是她在商场里拣来的装糖果的盒子,铁的。她把它随身携带着,白天和她在一起在铺面上,晚上就放在她枕边。何水远几次提出把钱存进银行,她说什么也不肯,不放心。何水远就告诉她,存进银行比放在身边还保险,一来别人偷不去,二来有利息。一万元存到明年就变成一万一了。这下春草听进去了。春草说等咱们有了一万就去存。

夫妻俩闷声不响的一起点钞票,很快点好了,刚好有五千。

何水远把钱拿过来握在手上,说,阿草,我有个想法。

春草说,什么想法?

何水远说,上次我说回老家去开店,你不同意。我想你说的对,回我们南方做丝绸生意肯定不如这里好,我看,我们就在这里开个店吧。

春草吃了一惊;在这儿?我们哪有房子啊?

何水远说,租啊!你想现在我们的销售量越来越大了,自己开个店可以经营得更好些。也免得老和商场里的人打交道,交了租金还要赔笑脸,你还帮他们做那么多事,好像你真的是他们的临时工似的。

春草担忧道,自己谆锟子?那得要很多钱吧?

何水远说,具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在外面跑,了解了一下情况,现在自己开小店的人挺多的,我们前面那条街上的小铺子,原来都是住家,现在也租出来开铺子了。我想我们也可以去租一个啊,专门经营丝绸,我们还没看到有卖丝绸的。春草有些兴奋了,说,那我们明天就去找找房子看。

何水远说,明天你还是先在商场守着摊子,别吭声,我去了解一下情况再说。春草说,如果房子大,我们前面开店,后面住人,能省下旅店的钱,也好。

何水远见春草同意了,高兴地说,阿草我发现你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呢。是吗?春草把钱装进铁盒里,盖好,说,为什么这么讲?何水远说,你知道降低成本啊。

关灯后,何水远倒是很快睡着了,春草却睡不着。

何水远说的事,在她心里渐渐兴奋起来。自己开店?这可真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还是男人有魄力。如果他们有了自己的店,那她不就是老板娘了?以后他们就可以越做越大了?她兴奋地想啊想啊,一直想到他们已经发展成一个像红光商场那么大的店:

天快亮时春草迷迷糊糊地听见何水远爬起来了,知道他是要出门去找铺面了。春草突然之间又有些胆怯了,她叫住何水远说,阿远,要不,我们再想想?现在我们的收人虽然不是很多,却是稳稳的,自己干就难说了,毕竟我们是外乡人埃太冒险了。

何水远神情坚决地说,不冒风险怎么能做大事?春草看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了。

何水远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转,到处打听,询问,还真让他给找到一家。虽然只有十个平方米,街面也不像红光商场那里那么宽,是条小街,但街面挺热闹,旁边也都是铺面,很有商业气氛。房东是两个老人,孩子都出去工作了,他们就想把当街的屋子租出去换点钱用。果然如春草预计的那样,他们开价是一个月三百元。何水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并答应一次就付清半年的,老人遂答应每月二百元,何水远高兴得当即就给了他们一千二百元的租金。老人也很高兴。

于是,春草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呆了大半年的红光商场。孙经理没想到他们因为增加租金而离开商场,似乎有些后悔。走的那天他来送他们,说了许多感谢话,还送了一个电子计算器作为礼物。

看着孙经理那诚恳的样子,春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想,但愿他不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议论他的。他其实还算是个好人,若不是碰到他,他们还不一定能在这个城市站住脚呢。

铺面经过简单装修之后,春节一过就开张了。

他们把房子前后隔开,前面开店,后面住人,当然,后面住人的地方是窄得不能再窄了,仅仅可以放下一张床。但仍让春草有了一种家的感觉。春草主动送给两位老人一床线绨被面。两位老人很高兴,尤其是大妈,主动提出让他们共用他家的小厨房。

春草拉着大妈的手亲热地说,大妈,以后你有什么力气活儿,就叫我们家阿远做好了,有什么针线活儿就叫我做好了,我们年轻,跑跑腿勿碍事,我们还有自行车呢,不用客气的,既然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喽。

大妈开心地笑着,连连说好。

春草心里暗暗有些吃惊,怎么自己跟大妈说这种亲热话说得毫不费力,比和自己母亲说要容易多了?而且当她挽着大妈的手时,真的有一种亲切感,大妈就像个干净软和的枕头,随便她贴近亲昵。她和母亲却无法如此,母亲就像个刺猬,靠近了就得挨刺。当然,她自己也像个刺猬,两个刺猬是没法拥抱的。可是,春草忽然想,那刺猬姆妈是怎么带大她这个小刺猬的呢?

春草想着好笑,不再想下去。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城里有了落脚之地,这是她出来之前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放了两挂鞭炮,算是讨个吉利,就打开了门。何水远亲手写了个招牌挂在门上:杭州丝绸。招牌还挺唬人的。

毕竟是个新地方,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春草一想到已经交出去的一千二百元租金,心里就坠上了一块石头,恨不能三下两下就把它赚回来。她每天天麻麻黑就起床,到漆漆黑才关门。照说北方人都睡得早,晚上已经没什么顾客了。但春草发现还是有人晚上出来买东西的,比如香烟火柴,比如酱油醋,比如蜡烛,等等,她受了启发,索性代理了这些小商品。何水远说做这些利润太低,又麻烦。春草说,赚多少是次要的,主要是让人觉得方便,人家就会喜欢你。拢一点人气嘛。

果然,一两个月下来,春草就以她特有的笑容和热情,以她南方韵味的普通话,让小店有了一些名声,被面销路不错,每个月刨去房租水电吃喝拉撒睡,还有不少赢利。春草心里那块石头才搁下,对离开红光商场不再后悔。最重要的是,很快就有人来联系批发了。春草不明白批发是什么意思,没答应。事后她问何水远,何水远说,批发就是我们当大老板,他当小老板,我们一次卖出去一百件,他一次卖出去一件。春草笑说,你做梦啊,我们连小老板都不是,就做大老板?何水远说,干吗不能做梦?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苏联宇航员加加林有句名言:梦想吧,朋友!

春草只是望着何水远笑,笑里满是爱。每当何水远在她面前卖弄学问侃侃而谈时,她就对他充满了崇拜。

何水远给春草解释了什么叫批发之后,自己脑子也转起来,忽然想,这还真是条路子呢,批发肯定比自己一床一床卖要来得快,来得爽。春草说,反正我是喜欢守在这里一样一样卖的,心里踏实乐惠。何水远说,只要一做起来你就知道批发的好处了,你就不乐意一样一样的卖了,真的。不过要搞批发的话,靠我爹他们在家收购被面不来是,靠我一个人这么来回跑也不来是,得雇人。

春草看着何水远,何水远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她不熟悉的光亮。她知道何水远不会满足在这里开小店的,她早感觉到了他的野心,但她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一步没踏稳就想踏第二步。管他呢,他也是为了他们这个家早些过上好日子。再说,她的内心深处何尝不野呢?

于是春草顺从道:好啊。那就按你说的,找个帮手吧。我看还是叫自己家里的人比较好。何水远说,那就叫你阿哥出的。春草说,我看还不如找你堂弟阿根,他人小,听话些。何水远说,好,这次回去我就带带他,让他跟我做。

何水远豪情满怀地说,看来我真要大干一场了!春草望着他,也好像望到了美好未来似的。

许多年后春草回想起来,仍感叹那段日子是他们最红火的日子。他们进钱的速度都让她感到了害怕,从开店到第二年春节回家,近一年时间里就挣了一万多。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万元户。春草经常觉得心慌,她只好更大声的笑,更甜的说话,更快的走路,以平衡自己拥有的财富。

日子一时间过得风车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