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走,春草的谈兴大减,她站起来,走出门去,一眼看见了院子里那窝南竹,依然健在。母亲多次说过,生她个辰光是用两根竹子换的红糖鸡蛋,她对竹子从此有了特殊的感情。竹子经历了一个冬天,还没脱胎成绿色,但春草能看出它们的心已经绿了,和她一样。她觉得竹子真是种可爱的植物,不用上肥灭虫,也不用剪枝,它就成材了。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大声问,你有没有到医院去看过你肚皮里的情况?春草回头应道,没有。母亲说,还算是在城里住了两年呢,这种事都不知道上医院去看看。春草还是远远地站着回答说,我好好的,上医院做啥啦?母亲说,什么叫好好的?你看看哪有你那么大肚皮的?还有一个多月才生呢,肚皮都要顶到院门口了。
春草真有些不快了,想你怎么对我什么都不满?连个大肚皮都不满。就不说话了。
母亲突然出语惊人地说:我看你是怀了两个伢儿。
春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叫道,阿远!阿远!
母亲不满地说,这种事叫老公做啥啦?
何水远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春草盯着母亲,希望母亲再说一遍。母亲却不说了,春草只好自己对何水远说,姆妈说我怀了两个娃。
何水远听了也有些吃惊,盯着春草的肚皮看了好一会儿,说,好像是蛮大的,要不要到县里的医院去看看?
春草想想说,反正一个也是生,两个也是生,管它呢。大过年的,去医院做啥啦。
她想,也许母亲是吓唬她的。她还想,生两个更好。反正他们有能力养活。而且她十五岁时就在堂伯家带过双双,没问题的。但她忽然觉得身体真的重起来,腰酸得不行,赶紧回房间睡下了。
在娘家的最后一天,春草打算去梅子家。本来想约何水远一起去,可他和兄弟几个玩儿牌玩到天快亮才睡,她只好自己去了。
一路上春草有些夸张地挺着肚子,不时地和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不管生一个还是两个,反正她是要生了。这就足够她骄傲了。让那些乌鸦嘴自己抽自己一嘴巴吧。
路过王阿婆的杂货铺,春草停下来给梅子买了几包点心,过年嘛。王阿婆说,春草你是越来越漂亮了。春草喜滋滋的说,哪里会呀,已经胖得来不像个样子了。王阿婆说,老话讲,女人生孩子也是生自己,月子里要养得好,就会像重新来过一次那么年轻。春草说,是吗?王阿婆马上热心地给她讲了一番如何调养的经验。春草认真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离开王阿婆的杂货铺,转身没几步就遇到了阿明。春草头天还想,去不去阿明家看看?现在不期然遇上了,那是最好的。春草显得很高兴,热情洋溢地和阿明打招呼。阿明也很高兴,马上邀请春草去他家坐坐,春草答应了。
阿明结婚后从父母家里搬出来,在村子东头离学校很近的地方,新盖了两层高的瓦房。走近,见门上贴着的喜字还没掉呢,对联也依稀能见,春草断断续续念出几个字新春好,阿明高兴的说,春草你能认字了?春草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认了不到一箩筐。
春草穿过喜字走进门,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她断定是阿明的媳妇,马上主动叫了一声,是嫂子吧?我来看看你。顺手还递上了自己买给梅子的点心。
阿明媳妇神情有些诧异,阿明马上介绍说,这就是春草,我跟你讲过的。
春草心里想,他跟她讲过的,讲过什么呢?不会是讲她坏话吧?
阿明媳妇笑眯眯地说,噢,原来是春草啊,你看看你,来就来吧,还买什么点心埃阿明媳妇把孩子递给阿明,张罗着给春草倒水:我们阿明常说起你,说你能干着呢。你们在城里挣了不少钱吧?
春草谦虚地说,马马虎虎吧。
阿明媳妇说,我们不来是的,只敢在乡下做事情。春草说,哪里,我听我姆妈说你们干得很好的。
阿明插话说,我们是小做做,不能和你们比。不过呢,我打算等伢儿大一点,让我姆妈照看,把加工厂交给你嫂子,我去承包山上的枣树,现在那些树没人管,可惜掉了。
阿明媳妇说,是啊,我现在脱不开身,再等半年吧。
春草接过阿明媳妇递过来的水,发现阿明媳妇不怎么漂亮,也不丰满。但阿明似乎很在意她,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很黏糊的样子。春草心里掠过一丝羡慕,但她马上想,我也有阿远啊,我们也很好埃她喝了口水,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热情起来,说,那我的麻烦才开头呢,还有一个月才生。
阿明媳妇以过来人的眼光看看春草,说,你和我的大肚皮不大一样,好像是个女伢儿。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啊?春草说,吃甜。醪糟汤圆一碗能吃十五个呢。阿明媳妇说,你看看,我说嘛,你肯定生女伢儿。我那个辰光就喜欢吃酸的。春草不服气地说,不是说酸儿辣女吗?我又不吃辣。甜是什么?不会又是男又是女吧?阿明媳妇说,那样不是坏事情了?
阿明打断自己媳妇的话说,那都是没准的,你一个高中生还信这些?
春草一听,阿明媳妇竟然是高中生,忽然就泄了气,人家虽然不漂亮,可人家比自己多读那么多书。难怪阿明那么黏糊她。自己才认几个字埃但转而又想,她再是高中生,当初阿明是先看上自己的,是自己不肯才让她拣了去的。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
阿明说,春草你变了很多哎。春草说,老了呀。
阿明说,不是的,你比原来开朗了,爱笑了。
春草说,真当的?可能是那边的人都开朗。那边的人说话都大声武气的,喉咙很响。
春草忍不住讲起了陕西。毕竟这村子里属她跑得远了,属她开了眼界。但她刚刚说了个开头,阿明媳妇就插进来说,阿明啊,你恐怕要去买点老酒呢,下午我姆妈他们要来吃夜饭的。春草姐,你在我们这里一起吃吧?
春草连连说不用了,坐了一小会儿就告辞出来。
从阿明家出来,春草直接去了那个山坡。虽然有七个月身孕了,虽然母亲说她肚皮大得不像话,她还是很顺利地上到了坡顶,并不觉得有多累。她上那个坡顶时有一种亲切感,好像是真正走在回家路的上。她在坡顶站下来,发现那里没有太大变化。树还是那些树,沟坎还是那些沟坎。她站在那儿,有些气喘,也有些心跳,还有惆怅和伤感。
早春的阳光静静的照耀在山坡上,散发出暖暖的香气。枣树林还在发乌,要过了春节才会绿起来。阿明是要承包这片枣树林吗?要是自己当年嫁给阿明,就会和他一起到这面坡来做生活了,那样也蛮好吧?春草心里乱乱的,好像有很多事情撞来撞去,理不清楚。她站那儿发了一会儿呆。空气里有一种她熟悉的气息,是泥土的气息还是青草的气息还是阳光的气息?她分辨不清,反正是她久违了的,十分想念的。她依着一棵树,望着坡下的村庄。
村庄依然像条船,只是比过去拥挤了,船上有不少新冒出来的房子,整个船看上去沉沉的。牌坊依然像船帆,只是没那么挺拔了。仅仅是三年前,她还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无望,还在这里伤心欲绝地喊叫。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那个漫长的灰色的少女时代终于过去了。现在她总算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春草真想再大喊一次,告诉这个世界她现在好了,现在终于开心了。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她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就像上次在河边的雪地里一样,只是木头人一样发呆。她对自己笑了笑。看来快乐不需要喊叫,可以在心底里安静地呆着。那就安静的呆着吧,愿呆多久呆多久。
早春的风到底有些冷。春草不敢久留,下山了。
一切都按春草预想的那样进行着。
春节后他们的新房就从何家坞的地皮上冒出来了,一天天地加高。自打去过阿明家后,春草就要求阿远把他们的楼修成三层高,还加个顶,总之要超过阿明家。何水远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把房子修大他肯定是愿意的。钱嘛,用了还可以再挣。
与此同时,春草的肚皮也一天天地长大,她能吃能睡,身体很好。
唯一让春草有些担心的是,何水远的牌瘾似乎比原来大,他经常通宵地玩儿,还赌钱。比之过去,何水远的变化比春草还大,他喜欢上了喝酒,而且爱摆阔。有时村里人夸他身上的某样东西,他马上会取下来送人家。他在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总喜欢上别人家打牌。
春草倒不是反对他打牌。在春草看来,男人在外打打牌赌钱都是正常的。他们村里好些男人都这样。男人嘛,在春草看来是有这种特权的。春草和何水远尽管是自由恋爱,但她还是和村里别的女人一样宽容甚至是纵容着自己的男人。可春草怕他误了正事。何水远本来说初八就走的,一呆呆到了元宵节。元宵节那天他竟玩儿了个通宵,早上回来倒头就睡。春草也没说什么,等下午何水远起来时,她就开始收东西。
何水远说,你要干吗?春草说,如果你还不想走,我就先走。何水远拉住她说,你急什么啊,不差这两天嘛。不是说好了,陪你生了孩子再走嘛。春草说,你这个样子我哪里能安心在家养孩子?人家阿明的加工厂春节只休息了两天。何水远有些不快地说,你干吗老拿他和我比?春草说,谁好我就和谁比。
何水远没说话。
春草怕他吃醋,又说,我是想,我们在城里做的总不能赶不上他在乡下做的吧。何水远说,怎么可能?我们肯定会超过他们的。春草说,空话讲讲谁都会。何水远不高兴了,说你就是相信别的男人不相信我。春草也不痛快了,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相信嘛。
夫妻两个一时有些僵。
过了一会儿还是何水远先开口了,他拍拍春草说,好了,肚皮里有伢儿,不好怄气的。我明天就走,行了吧?
春草也软了语气说,我也不是不想让你在家,我是不放心我们的铺面。那房子不做生意房租也是要付的,想想都心疼。何水远说,好好,我马上就回去做。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干的,而且还要大干。春草说,怎么大干啊?何水远说,到时候再告诉你。反正我已经有想法了,胸有成竹了。春草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做大了吗?我们都搞批发了。何水远说,那不算大。
春草不说话,眼里满是不信任和担忧。
何水远就岔开话题说,你懂不懂什么叫胸有成竹啊?说的是古时候有个人为了画好竹子,就每天去看竹子,看啊看啊,一直看到闭上眼竹子都能浮现在心里,他才开始画。现在呢,就用来比喻心里面已经把一件事情考虑得非常成熟周到了。
春草拍拍自己的肚皮说,我这才是胸有成竹呢。何水远见她总算露出了笑容,松了口气。
何水远被春草催得呆不住了,两天后就带着春草的二哥春风和自己的妹妹水清,像个小包工头似的离开了家乡。何水远走后不久,春草顺利地生下了她的成竹--果然如母亲所预测的那样,是一对双儿,而且是龙凤胎,一儿一女,成为当地一大新闻。也让春草自己吃惊不小。生之前说的那些玩笑话竟然应验了。她自做主张,分别给他们取名为何万万和何元元。随后不久,新房也顺利落成,因为高大和漂亮,成为当地一个景观。春草带着两个孩子,跟公公婆婆妹妹们一起搬进了新居。
一对儿女和一座新楼,让春草活在了人们羡慕的眼光里。就连来看她的母亲,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但母亲笑过后马上说,不要以为掉进钱罐子里了,以后还是要省省过。
后来的日子平静如水,何水远时不时地寄钱回来,两百三百的。他告诉春草,他把主要的钱都投到生意里去了,所以不能给家里寄太多。春草很理解,也满足了。为了将来,他们现在还不能太享受。日常生活开支用不着他的钱,她把那些寄回来的钱都存到了银行。每存到一千,就把它们转成定期,以作为两个孩子今后的学费。
这样的好日子是过得很快的,打了油一样,一下子溜走一年。
在我们国家的史书里,国泰民安的日子总是记载简略,读来也不如奸臣叛逆、战乱纷起、兵荒马乱那种年代那么精彩。所以我们对春草的幸福生活也不做详细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