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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春节:乡下的日子(1)

1993年,

何水远辞掉饭馆的工作,正式跟春草开起了夫妻店。两个人就是不一样,四条胳膊四条腿,两个脑瓜一条心,炒货店马上风生水起,繁荣昌盛起来。

何水远点子就是多,脑子打滑,来了没几天他就提出不能单一地卖瓜子花生,还应该加上山核桃,板栗、红薯干、五香蚕豆之类的,让品种多样化。这让春草很是佩服。可惜他说的有些东西,比如山核桃和板栗,货源缺乏,一时搞不到。他又在瓜子上打起了主意,把瓜子分成五香的,奶油的,白味的,还有中草药的,以满足不同人的口味。春草问他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以前他们又没做过。何水远说,报纸上啊。你没看我总看报纸吗?报纸上经常讲别人发财的事情。春草说,原来报纸上还有这样的好事情,告诉你怎么发财?何水远趁机抱怨说,可不是。你还老不让我买报。春草说,好好买买,以后我给你订一份。何水远说,其实你也可以学着看看的,报纸很有意思的。春草说,我认的那几个字,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何水远说,再重新开始认嘛,我这个老师又不收钱。春草说,算了,以后再讲。眼下哪有心思啊。

春草开丝绸店时,跟何水远认识了两三百个字,这会儿恐怕又还给他了。从他们欠债出逃后,其实是他们从衣锦还乡生孩子后,她就丢掉这事了。看来太好的日子和太糟的日子都不适宜读书。不过春草还是喜欢认字的,有时候走在街上,那些字突然认出了她,还是会让她感到无限喜悦,至少对这个城市少了几分陌生多了一分亲切。春草想,等以后口子慢慢好起来再说吧。

春草炒货的品种增多后,生意当然好了起来,每个月的纯利润看涨。春草跑银行的次数也增多了。她盘算着,到春节时,他们就是还了娄大哥的本钱,也还能有不少存款。这让她心里分外踏实。

娄大哥的钱是一定要还的,而且不能太迟,这是春草早想好的。不能因为她和娄大哥做过那事了就赖账。那会让娄大哥把自己看扁的。自从那次报恩得逞之后,春草又去过娄大哥家几次,每次都是先帮他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把家务做完洗澡后,才和娄大哥亲热。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有时她还在抹桌子呢,娄大哥就上来搂她了。她总是坚决的推开他说,等一下我洗了再说,不好乱掉的。好像那事也是她家务的一部分,只是安排在了最后。娄大哥高兴时会说,春草,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春草说,你赶快再找一个吧,那么个大男人,怎么能没个女人呢?春草从来不会说那你娶了我吧这种傻话。她知道什么事情都不能过分。

春草很明白自己的命。她现在一门心思想的是多挣钱,挣够了先还账,还了账再把儿子万万接出来,接出来再继续努力挣,好让两个伢儿在城里读书。一个一个的目标老早在她前面排好了队,等着她去把它们一一拿下。

充实的口子一滑而过,转眼又一个春节到了。

春节前,春草的账上真的有了毛万元存款。他们又一次靠近万元户了。不过此时万元户已经算不了什么了,百万元户都有了,就是春草,也不会再为万元户激动。但春草还是为此开心,她再次看到了生活的笑脸,其实也就是她自己的笑脸,还有何水远的笑脸。她问何水远,你说我们现在这个样子算不算东山再起啊?何水远说,我看还不能算,我们还没达到从前那种光景呢。你想想我们那会儿,一个月都挣好几千,还经常吃荤菜,还盖了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春草不喜欢他说泄气话,就辩解说,那你不想想我们那会儿是两张嘴,现在是四张嘴呢。不一样的。何水远说,那倒也是。

春草想到四张嘴就想到了儿子,她想她该把儿子接出来了,她现在没有理由不管儿子了,爹妈已经替她养了三年了。于是春节前,春草一个人回了趟老家。

春草这次回老家,可不比五年前那次。那次是衣锦还乡。这次算什么?何水远对不顺心的事情往往说不出四个字来的,春草自己不会形容。她只觉得有点儿偷偷摸摸的味道。房子永远归了别人,欠债出逃的阴影还一直在心里压着,春草很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回去。她只能是悄悄的,不声不响的回去。就这她也只打算回娘家,不去何家坞。她想把儿子接出来就走。儿子五岁了,再不接出来就该不认爹妈了。临走时何水远支支吾吾的,老像有什么话要说。春草问他,他又期期艾艾的不肯说。春草不耐烦了,说,有屁就放,夹牢做啥啦?何水远这才说,我是想喏,小妹水亮也该上高中了,这些年咱们一直没管过她,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你这次回去,如果可能……那个的话,就帮帮她吧。

春草明白他的意思了。当初结婚时公公给他们提出的要求她没忘。她不是不愿意帮,是不愿去婆家,更具体说,是不愿看到那座记录着他们的荣耀和耻辱的房子。

春草说,这次我不想回何家坞,水亮的学费你可以寄给她嘛。

何水远不再说了。在这件事上他没法责怪春草,一切祸根都是从他这里起的,春草能不抱怨已经很不容易了。

春草回到娘家,讲明了是要把儿子接走的。

一丢两三年,她已经很内疚了。为此她做好了让母亲数落一顿甚至大骂一顿的思想准备。但不知母亲是年岁大了还是怎么了,竟然比过去温和了许多,春草想象中的怒骂并没有发生。母亲只是因为舍不得外孙,在一边发了些牢骚:我辛辛苦苦地养到今朝,你倒好,说带走就带走了。母亲就是发牢骚,声调比原来也不知低了多少,还不如眼下春草的声音大。而且她的手总是抚着胸口,好像很无力的样子。栈锎倒让春草有些心软。她想跟母亲说对不起,想说谢谢,统统都说不出口。她只是把缝在内裤里带回来的,也是千省万省才省下来的1千元钱给了母亲。母亲不接,说,难不成我还来挣你的钱?你不要我操心就是好事了。春草只好把钱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来,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显然父亲也舍不得外孙走。万万这一走,家里就剩他们老两口了。

万万跟外婆已经很亲了,不叫春草姆妈,连抱也不让抱。

好在春草有准备,带回不少玩具和糖果,左哄右骗,花了一整天时间,总算和儿子建立起一点感情。她反复跟儿子说城里如何好,如何热闹,还许了一大堆愿,不惜夸张不惜吹牛。万万似懂非懂,似信非信,还是答应和她一起进城了。

二哥春风倒是在家,但年纪轻轻的就跟个小老头似的闷声不响,全然没了当初的精气神。二嫂见到春草就不停的唠叨,春草从她的唠叨里听出,她是怪何水远当初不该把他带出去,遭了那么大的罪。原来春风那年随何水远出去过一次心就野了,不想在家呆,一次次的外出打工,但都不太顺。最倒霉的是去年,他在一家工地背沙袋,七十五公斤重的沙袋从地面背到二楼,连续背了二百来袋,累得胸口疼痛难忍,在地上打滚,双手把胸前都抓出血了。老板一见吓着了,怕担责任,甩了五十块钱就叫他走人。春风又痛又气,就吞刀片自杀。多亏几个老乡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才保住了命。父亲说他回来后治病养病花掉不少钱,无奈之下把春草留下的那笔钱也用掉了。春草对二哥感到歉疚,连说该用该用,命要紧。春草又跟二哥说,如果他愿意,可以进城和他们一起做炒货。二哥摇头,说,我还是在家吧。

春草和父亲母亲聊天,才知道这些年村里的情况和家里的情况,已经和她离开时大不同了。农民们千百年来热爱的土地已被嫌弃,因为种地无论种多好也要受穷,每年从地里收上来的还不够交税和提留款,所以凡是能走动的,都抛弃土地进城打工了。

春草的大哥春阳起先还不愿外出,和阿明两个一起干,他们的针织厂很红火,从丝绸产品扩大到了童装,而且他们生产的童装销路极好。村干部看他们富了,老去揩油,白吃白喝白拿,还不停地安插亲戚在厂里,不干活还要拿钱。实在是让他们受不了,他们就有些抵触。一抵触,村干部就向他们增收各种款项。春阳暗地里调查,发现村干部增收的那些款项完全不符合上级的政策规定,属于多收增收,而且他还发现他们常常私分乡亲们的提留款。春阳就给县委写信反映情况。哪知县里有人把事情捅给了村长。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谁跟他过不去,谁就别想在村里呆了。村长支使了一帮人天天到他们的工厂去闹。起先阿明和春阳一直顶着,想等上级来解决问题。哪知半夜有人来报信,说村长他们也写了状子,历数了阿明和春阳的种种罪状,说他们打骂工人,剥削工人,偷税漏税等等,还让村里好多人签了字,天明派出所就要来抓人了。父母怕把事情惹大,让春阳出去躲躲再说,春阳就带着媳妇孩子连夜去了媳妇娘家。阿明没有走,第二天真的被人带走了。在县里关了两个来月。最后事情弄清楚了,阿明放回来了,村长撤了。但他们的厂子也垮了。春阳伤了心,远走他乡去了西藏,现在和媳妇一起在西藏林芝那边开了家小饭馆,日子勉强过得去,有两年没回来了。

春草听得心惊,没想到家里会发生这样大的事,也没想到闷粗粗的大哥会有这样的胆量和斗志。父亲又说,厂子垮了,他的会计也当不成了,只能回家来凑合着种点儿地。除了上缴,剩下的勉强够他们老两口自己吃。母亲年纪大了,不像原来又养鸡鸭又养猪的,可以挣几个零花钱,母亲现在只养了两头猪,这次过年时杀了一头,卖了一头。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只有弟弟春雨每月寄回五十元钱,聊作弥补。

那阿明呢?春惭淌:他没有再接着办厂了?

父亲说,没有。工厂垮了后,他就承包了村里的枣树林。现在天天在山上呆着。年前他媳妇又得了一场大病,反正这几年他也是够倒霉的。

春草心里难过。想当初阿明不愿借她钱时她曾暗自想过,将来我一定要比你过得好,我一定要做给你看看。可如今听到阿明遭了那么多磨难,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并不希望他倒霉,她只是希望自己比他过得好一些。

父亲又说,弟弟已经在外面成了家,生了个女伢儿。媳妇是当地人,所以连着两个年都没回来过,好像嫁出去了一样。说到弟弟母亲不满的说,高攀个城里人有什么好?弄得像个小媳妇样。父亲说,那阿阳不是也一样吗?娶了乡下人也住在外面。母亲说,真是作孽,养了四个小赤佬没一个靠得住的,都是白生白养。

顺便把春草也抱怨了一句。

春草想,白生白养是他们仨,你从来就没想过要靠我,你从来就把我当外人看的。你要是对我也和对他们一样,我才不会不管你们,我会守在你们身边的。

但春草什么也没说,她不想再和母亲计较了,这么些年过下来,她已经没有和母亲战斗的心思了,她得卯足了劲儿和外面的世界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