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
何水远走后,春草开始了她在这个城市的新生活。她关掉了春草炒货,把铺面转给了水产大嫂。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实在是做不下来,更主要的是何水远走后整条街都传开了,说春草炒货的男人和打工的小妹私奔了。春草受不了别人的目光,也怕何水远没脸面再回来。她认定何水远是要回来的。她在娄大哥的帮助下租了一间民房,就是那种拥挤不堪的筒子楼,公共厨房公共厕所,便宜,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她把地址留给管理员,告诉他何水远如果回来了,就去那里找她和孩子。
春草就这样离开了她已经安身立命三年多的桂花东街菜市场。
娄大哥把她介绍到他一个朋友的单位去做清洁工,娄大哥那个朋友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姓赵。赵主任完全是看娄大哥的面子,把人家原先的清洁工给辞掉了,聘了春草。说好一个月一百元,还管一顿午饭,也就是和单位上的人一起领个盒饭。
春草感激不尽。本来娄大哥可以把春草安到自己单位的,可他不想看见春草每天在他眼皮底下辛苦忙碌。春草也一样的心情。所以尽管这家单位路比较远,春草还是很愿意去。以前水产大嫂总是对春草说,既然你有个阿哥在城里,为什么不让他在单位里给你找个工作?做生意太辛苦了。现在春草终于进单位了,也像城里人一样拿工资吃饭了,她那颗被何水远搞得阴郁稀烂的心又见到点儿光。
春草炒货转让后虽然拿到一点钱,但那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三张嘴每逃诩要吃都要喝,关键是两个小的明年就该读书了,对春草来说,这是她坚持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她最大的人生目标,为此她愿意吃尽所有的苦,受尽所有的罪。
春草觉得自己的命就是不断的重新开始,不断的回到起跑线。但她不绝望,只要有路走就好,哪怕这路很难,不是悬崖就行。遇山就爬山,遇河就趟河。总归她是要一直走下去的,走到天亮为止。
春草重新开始的生活在本质上一点儿没变,依然是辛苦劳作。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弄好饭,把两个孩子锁在家里就急忙赶去单位,路上差不多要走四十分钟。干到中午,就去领个盒饭。这盒饭对春草来说很重要。她把盒饭一领就往回跑,拿回家趁热给两个孩子吃。盒饭再怎么也总有点儿肉埃她自己就泡饭咸菜过过。吃了饭她又赶紧锁上门往单位上跑,晚上下了班再赶回来烧饭。天天这么疲于奔命,两头见黑。幸亏两个孩子懂事,尤其是元元,已经能帮她菜洗洗碗,做一些简单家务了。
春草虽然是走后门顶了别人,却把事情做得让人无可挑剔。她的任务是打扫走廊和楼梯,然后给每个办公室打开水。
局里一共一层楼,就是说,只有一条走廊,加上两边的楼梯,在春草看来比她在菜市场时的活路轻松多了。她做的很认真,每次都先扫,再拖,再抹,连楼梯扶手都打扫得清清爽爽,多少年的灰尘都扫掉了。每个办公室门口的痰盂也被她擦洗如新。后来往办公室送开水时,她发现好多办公室比走廊还脏,她又主动打扫起办公室来。开始大家还客气,后来也就半推半就的让她去打扫了。春草觉得花力气又不是花钱,用不着舍不得,只要大家满意就好。
当然春草也不是只知埋头苦干不知抬头看路的,她很快就搞清楚了哪些人是这条走廊上说话算数的人,对这些人的办公室她暗中下的功夫更大些,连放在他们房间的那些室内植物都不落下,每片叶子都擦得千干净净,让人不表扬她都难。局长首先有了感觉,说新来的这个清洁工很不错嘛,眼里有活儿。我看可以给她发点儿奖金。
赵主任听了很高兴,连忙说是他亲自挑来的。但奖金的指示他打了折扣,局长说五十块他只给了二十块。他觉得一个清洁工,还是临时的,犯不着那么认真。
但春草还是很开心,意外之财哎!而且局长还表扬了她。她想,自己这样卖力也算是没有白干,对得起娄大哥和赵主任了。
娄大哥打电话来问情况,听说春草干得不错很高兴,说,我没看错你,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春草说,我怎么也不能丢你脸啊,不能让人家说娄大哥的阿妹嘎差,难为情的。娄大哥说,春草,你不要讲有时候我蛮佩服你嘞。春草说,你不要笑话我了,我又穷又没文化,还总给你添麻烦。娄大哥说,哪里,你这人很顽强也很乐观。春草说,我是想嘛,一个人不会老走上坡的,也不会老走下坡的,我现在走下坡,坚持走过去就会上坡的,你说对不对?娄大哥说,春惭桃看你像个哲学家呢。春草不明白哲学家是什么东西,但她想肯定是在夸她,就开心的说,我没有跟你讲过吧,我原来在陕西打工个辰光还当过先进呢。娄大哥说,真的吗,看不出你还是个老先进埃春草大笑,很久没那么开心的笑过了,在她大笑的时候几乎忘记何水远了。
春草想,这个娄大哥真有意思啊,两个人在一起时他从来不夸她,哪怕是亲热的时候,最来情绪的时候,也是紧闭嘴巴一句话不说,甚至还皱着眉头在那儿使劲儿,好像很难过的样子。现在在电话里却说了这样多的话。是不是看不见人胆子大一些?春草就压低声音跟娄大哥调了句情,她说,好了娄大哥,你再夸我我就上你那儿来啦?好久不见我想你呢。娄大哥忽然止住了话,停顿了好一会说,我正要跟你讲呢,这个星期天你带两个伢儿上我家来吃饭吧。
春草一听娄大哥说让她带两个伢儿一起去他家,就知道娄大哥已经不打算再和她做那事了,顿时有些失落。何水远走后她曾去过他家两次,两次他们都做了的,而且做的时间很长,她能感觉出娄大哥没有别的女人。怎么两个月不见他就变了?是不是他的女人从国外回来了?还是他有新人了?春草猜不到。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她想,管他呢,至少两个伢儿能吃上一顿好饭。
果然,在娄大哥家吃饭那天,春草见到了娄大哥的新人。因为春草见过娄大哥原先那位的照片,一看就知道这个不是原先的。娄大哥有些不自然的介绍说,春草,这是你嫂子。又跟嫂子说,这是我老家的一个远房表妹。
嫂子很年轻,看上去比春草年龄还小。春草马上亲热的叫着嫂子,毫不吝啬地赞美她的年轻漂亮,说她比年历画上的人还漂亮,说怪不得娄大哥的气色那么好,原来是有人疼了,说嫂子一来这个家里就暖暖的,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总之一直夸到嫂子脸孔红红的,给了元元和万万一人二十块钱的红包。
从娄大哥家出来后,春草的笑容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心里难受的不行,连哭的意思都有了。娄大哥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女人啊?一点儿也不好,精瘦瓜哒的,以后还不得娄大哥照顾她?她还说什么以后她有了小伢儿就请春草来帮着带。我会给你带?你真是做梦想肉吃噢。就是我愿意娄大哥也不会愿意的,娄大哥连我去他单位他都不乐意呢,还去你家?但是看得出娄大哥很在乎她,说个什么话老是去看她脸色。她有什么好啊?那么会做筋骨的一个人,吃饭一粒一粒的数,汤一勺一勺的吹。看见万万淌鼻涕就皱着眉头张开嘴,说,啊哟,要死的了哎!好像她没流过鼻涕就长大了一样。吃完饭一人给一颗糖,糖就糖嘛,还说,吃点甜点吧。要命!她觉得娄大哥不该和这样的人生活,做筋做骨多少吃力埃可惜人家娄大哥愿意。娄大哥宁可反过来去侍候她,也不愿让春草侍候,这就是春草的命。春草心里堵得慌。
老天爷却不管春草的心情,自顾自晴朗着,大街小巷也自顾自热闹着,让春草也不好意思伤心了。她牵着一对儿女噔噔噔的往前走,步子又大又快,让两个伢儿有些跌跌撞撞。她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娄大哥还是她的大哥,他不是说了吗,有什么难事该找他就去找他。至于过去那一段儿,就算是她额外得到的甜头吧,好比她在教育局得到的那份儿奖金,倘若不给她她会觉得委屈吗?不会。
这么一想春草心里好过些了。但她仍笑不出来,而且连续好几天都没有笑容,好像那天在娄大哥家笑得太多了,把笑容全给预支掉了。她还是每天卖力的做事,卖力的扫地拖地。她除了卖力气还能怎么样呢?
只是心里又多了个疤。
在教育局做了两个月,春草的名声就传出去了,人家都知道局里这个清洁工又勤快又本分,好几个人想挖她去家里做保姆。都说这年头找个好保姆比找对象还难。局里收发室那个分报纸的蔡大姐就找过她。蔡大姐说她女儿上初中,作业很多,回家老不能及时吃上饭,影响写作业,所以想请春草去她家做晚饭。春草笑眯眯的说她不做保姆,自己还有两个伢儿要管呢。
春草很奇怪,像蔡大姐这样一个守门的,也有钱请人给做晚饭,她个女儿写作业嘎要紧?她小个辰光写作业,是要先把饭做好了才好坐下来写的。好像城里人口袋里都揣了好些钱没处用呢。
这天是端午节。单位上分粽子和咸鸭蛋。像以往这样的事情是没有春草的份儿的,她也不去想。但这一回,似乎是局长提议的,说给那个做清洁的女同志也分一点。赵主任就给她分了五个咸蛋五个粽子。是其他人的一半。春草很高兴,可以让两个伢儿过个节了,而且晚饭也好不烧了。她想把东西搁下再去搞卫生,看看没地方放。她又没有办公室的,连个休息室都没有。她就放到了收发室蔡大姐那里。
下班时,春草到收发室拿上东西刚要走,一个女人从后面叫住了她,说,哎哎,你拿谁的东西?春草说,我的呀。我先头放在这里的。女人说,你的?你哪儿来的?春草心里不快,但还是笑着说,是赵主任分给我的。女人怀疑的说,不可能,你一个临时工,凭什么享受我们国家干部的待遇?春草说,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只有五个,很少的。女人说,我不是随随便便怀疑你,我们办公室有东西丢了。你不要走,我去叫赵主任来。
春草站在那里,头嗡嗡的响。她求救似的看着一直坐在收发室里的蔡大姐,可蔡大姐像没看见一样低头在那里整理报纸。她为什么不替她证明一下?她放到这里时跟她打了招呼的。难道她拒绝上她家去她就故意不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