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
春草知道自己对母亲的笑充满了讨好的意味。母亲是亲生母亲,这个她已经认定了。对亲生母亲原本不用这样讨好,但很困难。从这个夏天开始,甚至从今年过了春节开始,她只要一面对母亲,就忍不住那样笑,她控制不住地想讨好母亲,想改变母亲对她的态度。可是母亲像没感觉似的,对她的讨好笑容没有一点回应,偶尔有的话,就是蹙蹙眉头。春草很怕母亲蹙眉头。但她想好了,在母亲没有明确发话之前,她要勇敢地迎着母亲的蹙眉傻笑。另一间屋子里,两个哥哥和弟弟都睡得很香。春草不嫉妒他们。哪有月亮嫉妒太阳的。
可是眼看九月就要到了,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母亲还是不发话,还是对她的笑容熟视无睹。春草心里有些急了。急到八月的最后一天,春草终于忍不住了。早上她把所有的事情做好之后,就开口问母亲:姆妈,我上学的事……母亲好像忘了这事似的,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放下手上正在剥的玉米,走过来拍拍春草的脸颊,并叫了一声乖囡。春草的心立即一沉,春草拼命托住它不让它沉下去,镇静地望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叫过她乖囡,母亲总是叫她最难听的那些字眼儿,什么麻头鬼,什么犟驴,什么死精怪,还有那个黄檀树根养媳妇精。母亲并不看她,说,姆妈知道你最懂事了,不像你弟弟,也帮不了我还尽让我操心。这个家还真少不了你呢,姆妈真舍不得让你离开半步……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春草就一屁股坐在了竹椅上,是那颗下沉的心把她给坠下去的。母亲继续说,老实讲,你一个女伢儿,上学也用处不大,你看姆妈,读了个高小,有啥用场?还不是一天到晚做生活?你以后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不要像姆妈这样跟着你爸爸受穷。
春草继续下沉着,沉得连头也支不住了。她把竹椅一转,面对墙壁,一头顶住了墙。她在心里大声喊,不,我不。
母亲跟过来,蹲在她身边,继续轻言细语地说:姆妈也想过了,我们春草嘎懂事,从现在开始,上山打柴这种粗活就不要你做了,你在家里学绣花,好不好?挣的钱姆妈给你存起来以后做嫁妆。你不要眼热梅子,梅子在家里面一点用场也没有,不读书做啥啦?
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和春草说过话,声音温柔得像秋天里的细雨。母亲的声音从来都是在春草的耳边炸响的,春雷一般。但春草不但不感动,反倒越发地委屈了。
母亲又一次骗了她!她总是这样拿好话哄她,而不满足她的真实愿望!
春草的心烧起来,火苗呼呼的。母亲见她一声不响,有些蹙眉头了,提高了一些声音说:咦,我讲话你听见没有?春草还是不说话,也不动。她在强忍着不让火苗烧到外面来。母亲生气了,喉咙很响地说,你不要不知道好歹!停了停又说,反正你高兴不高兴都是这样了!想读书?我哪里供得起四个伢儿读书!你两个阿哥都要上中学了,你阿弟也该读书了,我哪里负担得起?
母亲终于讲出了实话,是吼出了实话。
父亲听见了,从院子里走进来。春草听见父亲的脚步,心里更加委屈伤心了。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母亲的决定,也不吭声。他们都骗她,一起骗她。没有人真正想着她。父亲走到她身边,一句话还没说呢,母亲就叫道,让她去,别管她!真是竹子脱胎的,杠头杠脑!黄檀树根养媳妇精!我前世欠了她?嘎会作孽!
父亲叹口气,用手摸摸她的头,出门了。这个家一直是母亲说了算。母亲是家里的皇帝。也不对,皇帝是不干活的,母亲总是做死个做。那母亲是家里的什么呢?
春草想不出来,继续用头顶着墙,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只是不想面对母亲,不想面对这个让她失望至极的世界。墙壁一点儿也不平整,头顶在上面,白灰和土渣子不时地撤落,细细的。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母亲也出门去了,大概是带弟弟报名去了。看来母亲已经铁了心不管她。她觉得一口气冲上来噎在了嗓子里,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她只是更加用力地顶墙,好像那面墙是母亲。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伢儿吗?
母亲怎么能这个样子说话不算话呢?一个大人怎么能说话不为话作主?
前年春草就该上学了,当时母亲说家里实在是离不开她,叫她等一年。她等了一年。去年母亲又叫她再等一年,她不愿意等了,比她还小1岁的梅子都上学了。母亲就哄她,说她是个能干的孩子,比个大人还顶用,比两个阿哥都顶用。那梅子能做啥事体?不去读书在家也是闲着。春草被母亲说动了。母亲的嘴是村里出了名的会说,还没出嫁的时候就在娘家当过妇女队长。春草就认认真真地又帮了母亲一年,又像个小陀螺似的在母亲身边转了一年。家里的事情也实在是多,除了农活之外,光是做饭母亲一个人就忙不过来。六个人的饭呢,一做就是一大锅,单是每天烧的柴就是个大问题。还有那些鞋,春草想起来就心烦,总是一双还没做好,下一双又破了,母亲的手永远也赶不上家里那四个男人的脚。母亲要坐下来纳鞋底,她就得去做其他的粗活,比如切猪草,比如喂鸭子。母亲实在是舍不得放走她这个好帮手。
偶尔得空,春草就扒在教室门口看梅子读书。梅子上课总是搞小动作,根本不好好听老师讲。春草看着着急,真想进去把梅子换下来。有一回梅子被抽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很简单的问题啊,老师问她家里有八只鸭,七只鸡,它们每逃诩生蛋,一天一共生多少蛋?她在外面忍不住替梅子回答说,十五个。老师很吃惊,走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她害臊地低头不说话。本来她很想告诉老师,那些鸡鸭不可能每逃诩生蛋的,它们没那么听话。但她不好意思说。她那么大个姑娘了,竟然还没读书。丢人。她跑开了,从此不再去学校。她要等姆妈给她报了名,堂堂正正地坐在教室里。
没想到好不容易熬到今年,母亲又变卦了,又不让她去了,让阿弟去。阿弟比她小三岁啊!春草已经九岁半了,梅子都上二年级了。春草气呀。想想快开学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母亲叫她做什么她都跑得飞快,母亲怎么训斥她她都不生气,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都笑累了,可母亲还是不让她去。什么弟弟不能干活?根本就是母亲不让他干,母亲把弟弟宠得像地主家的少爷。其实弟弟的个子都比她高了。春草发誓这回绝不上母亲的当了,任母亲怎么说好听话她也不干了。她要读书,她要和梅子一样背着书包去学校。
不让她读书她就去死!家里需要帮手?为什么只让她当帮手?为什么两个阿哥就可以不管呢?为什么他们上了小学还要上初中,她却连个小学都读不成呢?不让我上学又何必把我生出来?
春草顶着墙在心里和母亲吵架,她觉得一股气在她的体内冲来撞去,整个人都要冲进墙里去了。她想好了,如果母亲不答应,她就一直这样坐着,不干活也不吃饭。她要抗议,她一定要抗议。黄檀树根养媳妇精,要硬就硬到底了!春草从小没顶过母亲的嘴,就像父亲从没顶过母亲的嘴一样,她不会撒娇,她连哭闹都不会。所以除了跟自己过不去,她不知道她还能怎么样。
黑黑的地面上,有大大小小的坑,有一个大大长长的坑,像母亲的眼睛。母亲是好看的,她不像母亲,像父亲。村里的潘家阿婆不是说女伢儿像爸爸有福吗?为什么自己没福?为什么自己要生在一个姆妈只喜欢男伢儿的家里?春草知道,家里并没有困难到交不起她的学费。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母亲出了名的能干,他们家无论是茶园还是菜园,都是村子里管理得最好的,他们每年养的鸭子也能挣不少钱。他们也没有老人需要赡养,唯一一个闲人大姑妈也去世了。这些春草都明白。母亲之所以这么节省,是为了盖房子,因为她经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说,我看我们还可以盖更大一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说,你们就一辈子住这个烂房子吧!春草想不通,他们家已经有房子了,虽然不算村里最大的,也够住了。为什么还要盖房子呢?就因为盖房子,母亲把钱抠了又抠,恨不能把春草也卖了换钱。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有一个人影挡住了光亮。是父亲,只有父亲会这样默不出声地站着。春草从太阳光照进来的角度判断出,已经是正午了。春草还是用头顶着墙。父亲说,阿草,吃饭去吧。春草不动。父亲叹口气走了。父亲只知道叹气。我要是做父亲,谁不让我的孩子读书我就揍谁!这么一想春草吓了一跳。父亲揍母亲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弟弟又来了,说,阿姐,去吃饭吧。春草还是不动。弟弟就说,你要去读书你去读好了,我还不想读呢。我跟你换好了。春草仍是不动,她知道弟弟说了不算。这时她听见母亲在堂屋大声喊,都不要理她,看她犟到啥个辰光!个黄檀树根养媳妇精,三天不打就成精!
门关上了。春草觉得脑袋顶得有点儿痛了,她稍稍松了一下头,脖子是僵硬的。但没感觉到饿。一定是气在肚子里装满了。姆妈也一定气死了,骂她。骂就骂,春草想,不让我读书我就饿死。我饿死了,看你们怎么办,看你骂谁去。
春草开始想她饿死以后的情形。
父亲肯定会哭的,父亲心疼她。弟弟也会哭的,弟弟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两个阿哥呢?他们从镇上回来一看,阿妹死了,还不吓得惊叫唤?他们肯定会说是母亲不对,母亲不该不让她读书。母亲会哭吗?春草没把握,她从没见母亲哭过。有一次闹猪瘟,她们家的猪一下子死了三头,父亲都掉泪了,母亲却整整骂了三天,见锅骂锅,见扫把骂扫把,就是没有哭。母亲虽然长得好看,性格却像男人。父亲反倒有些像女人。春草不明白既然父亲那么怕母亲,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不娶一个像梅子姆妈那样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
有一段时间,春草感到自己似乎睡着了。再醒来时,屋子里黑了,地面上的坑坑洼洼都看不见了,姆妈的眼睛也没了。家里怎么没动静了呢?正想着,春草忽然听见有人吼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真要让伢儿饿死啊?
天哪,是父亲的声音!她从来没听见父亲这样说过话。父亲竟然有那么大的嗓门!母亲大概也和春草一样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回应。后来总算回了一句:我没钱,四个小赤佬都要读书,我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钱交学费?
钱!又是钱!我长大了一定要挣钱!春草咬着嘴唇,在心里发誓。
父亲说,阿姐不是给她留了钱吗?
母亲的喉咙又响了:啊,嘎许多年了你还惦记着那点钱?难道我还能把它吃了?还不早被你们这几张嘴吃了喝了!父亲说,那就不能想想办法?你自己也是读过高小的,怎么就狠心让她当文盲?
母亲的喉咙更响了:我高小读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做牛做马的做?我享过一天的福吗?认那几个字有屁用!是能当吃还是能当穿?就因为我自己这个样子,我才不想让她读了!
父亲说,你是后娘啊?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就不心疼?我也不吃了,要饿死大家都一起饿死好了!
母亲不再响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跑过来说,阿姐,姆妈让你上学了,快去吃饭吧。
春草听到这个消息,想站起来竟站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僵住了。弟弟以为她没听见,又冲着她的耳边大声说,姆妈让你读书了!她还是动不了。弟弟就伸手拉去她。
春草被弟弟拉起来后,有些站不稳,很快她就感觉到心口痛得厉害。她想,这是气的。过去她常听母亲说,你真是气死我了,气得我心口痛。看来自己也被气得心口痛了。春草感到欣慰,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不是装给母亲看的。要不怎么会心口痛呢?她才十岁呢,就生了大人的毛病,这多少让她有一些自豪。
春草被弟弟牵着手走到堂屋,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从来是她牵弟弟的手。母亲坐在屋里。阴沉着脸不看她。一看母亲的脸色,春草就知道母亲真的同意她上学了。父亲盛了碗饭递给她,又给她掸了掸头发上的白灰,那是墙上蹭的。春草端上碗,见母亲面前的饭一口没动,心里有些歉意,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她饿极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想一碗饭下肚后,春草的心口痛得更厉害了--春草不知道那是胃痛,也不知道她从此落下了胃勃--她趴在桌子上,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父亲察觉了,赶紧把她扶到床上,熬了红糖水让她喝。春草还是痛得厉害,在床上缩成一团,这时候她才知道,心口痛一点儿也不好玩。母亲走进来,一言不发地从柜子里翻出止痛片,扔到春草面前。春草吃了药,还没等胃痛完全过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看来生气也是个累人的事。春草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说话。
倔女子,你这个倔女子,嘎样倔头倔脑的以后有得苦头吃!真是黄檀树根养媳妇精!春草听出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在跟谁说话?语气和以前不大一样的。生闷气?哪有这样生闷气的?那闷气都能生啊?那还不像刀一样戳死你!还是母亲的声音。春草想不通,看不见的东西还能伤身子?但她听出来了,母亲是在和她说话。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毛巾在她的头发上使劲儿地擦,擦什么呢?一定是墙上的白灰。母亲用力地擦,也用力地说:你没看见有人哭瞎了眼?有人急白了头发?有人伤心吐血?那都是一股气憋的。不能那么憋气,那气就跟刀子一样剜你的肉。实在气不过了你就喊嘛,喊出来不就没事了?你个小赤佬,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倔头倔脑的小赤佬?
春草想,难怪那次闹猪瘟,母亲骂了三天。春草又想,我不会再生气了,只要能上学,还有什么事情可生气呢?
春草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