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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钱塘潮与钱王

素车白马过钱塘

多年前,我曾长驱直人浙西开化深山老林的莲花尖。此处乃浙、皖、赣三省的交界处,钱塘江南源头。一条山涧从密林深处泻下,直向远方。我用一只脚跨过涧水,大声宣布:我一步就跨过了钱塘江!

与此同时,我沿着山涧到全中国相思鸟栖息最多的马金溪畔。我再往前走,进人了有蔗田和桑园泽被两岸的常山港。接着,从屯溪到建德梅城的新安江开始了,借问新安江,水清何如此,江面上为何又会生出这样的神秘白雾?来不及继续唐朝李白的好奇了,我又驶向了梅城至浦阳江口的富春江。富春江风烟俱静,碧水蓝天,风光绝佳,是郁达夫的家乡,郁达夫有一章刻的印文便是“家在富春江上”。再往前,浦阳江口至澉浦便为钱塘江了。蜿蜒八百吴山越水,纵览十万两浙大地,行程六百零五公里的钱塘江终在杭州湾澎湃人海。我曾站在澉浦的山头遥望江海汇合,生命的须臾与江流的万古,个人的渺小与大海的壮阔,万千情怀涌上心头。

然后折回浪迹的足印来到今日杭州城对岸的萧山钱塘江南岸,准备拍摄钱江潮水。事先并无选择曰期,也不知萧山的浙江潮有多厉害,站在堤岸下一只小船旁,松松用那缆绳在腰间拉过,孰料惊涛扑来,迅雷不及掩耳,寒冬腊月从我齐腰深处卷过,岸上观者,惊叫狂喊。我抓住缆绳,如沉如浮,如呆如痴。无那缆绳,几成鱼鳖。我身披的大衣则席卷而去,须臾不见踪影。

这便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曾经一只脚跨过的钱江的大潮,我与这“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的举世奇观,便是这样相识的。

钱塘江涌潮,每月两次,为农历初一和十五,一般以为农历八月十五至十八最壮观。观潮地点则以海宁盐官最佳。

张岱有文记潮景,无人再能超,录此: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转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钱江潮头高一至二公尺,最高可达二点五公尺,速度每秒十公尺,带海水每秒数万吨,力量惊人,一九五三年八月大潮,海宁江塘一只三千多斤重“镇海铁牛”被冲出十几公尺外,这些年观潮,因人不慎而被潮卷走也时有耳闻。

钱塘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涌潮呢?古代的杭人以为,那是伍子胥的冤魂变的。伍子胥和文种,分别被夫差和勾践杀了,子胥的魂儿背着文种一起游向了大海。那可真是豪气贯天怒气冲海的英雄气概,吴越子弟金戈铁马,不下燕赵儿女的慷慨悲凉。

实际上,潮汐现象只是日月引力和地球自转所产生离心力的作用所致。再加上杭州湾口大里小,在海宁盐官只有三公里宽,到澉浦也只有二十公里。可是一入海口,竟有一百公里宽了。这个喇叭形河口就是钱塘江汇潮形成的首要条件。

八月十八观潮节

杭州的观潮之风,先秦两汉就有。晋代有个大画家顾惜之,就是画《女史箴图》的那一位,还专门写过一篇《观潮赋》。唐时观潮已成习俗。我们知道那时观潮既不要跑到盐官也不要跑至萧山,杭州哪座山头上一站都能看到。宋之问住在灵隐,都能写出“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样大气魄的场面。而白居易在他的官府里建了个郡亭,躺在那里都能看得见潮头,你想那潮水离西湖有多近啊,无怪白居易又要写诗:

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

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至五代吴越,钱镠建都杭州,在江干造了一个阅兵的碧波亭。他的孙子钱弘俶就把这个亭子拿来观了潮,还写了一副有关钱塘江的最早的楹联:“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

相传伍子胥自杀,尸入钱江前,要求把自己的眼睛剜下来挂在吴国城头看吴国灭,杭人以为他的灵魂在江中发怒而起潮,故筑庙年年祭祀。每年八月中旬,乐工便奏乐歌舞,以猪、羊、金、酒沉入江中祭奠之……然那朝朝暮暮随潮而来的凛凛然报仇雪耻之情,哪里是几炷香能够平息的了?江潮依旧年年来,到了北宋,观潮成了“万人空巷”的狂欢日。

我少年时读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有“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之句。总不解,手把红旗在惊涛骇浪里怎么旗帜都能不湿呢?后来才知,宋时,军队日日在钱塘江中教阅着水军,那些弄潮儿大概就是这些无所畏惧的越中男儿浪里白条。他们执彩旗、树画伞,踏浪翻腾,腾跃百变,以夸才能。豪民富客,争赏财物。他们是拿命在与大自然做游戏啊,谁知又有多少人在此间丧命。无怪杭人倾城观之。那种惊险刺激无时无刻要倒吸凉气的感觉,大概要比今天的海滩冲浪还有过之吧。

南宋时,八月十八被正式定为观潮节了。杭州人性急的,十一日便开始赶去看,到十六、十七、十八日,十余里间,珠翠罗绮,车马塞途。那架势,和今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思路也没什么区别。沿途摊贩林立,水果糕点、风味小食、酒茶卤味、南北土货、工艺特产、书刊字画,应有尽有。

元时,钱江秋涛,成为钱塘八景之一,历经明、清、民国、共和国,至今盛况不衰,只是地点越搬越远了。

潮与人

潮与人的关系,当然不会仅仅是观赏游戏的关系。大自然对人类从来是恩威并举。潮水给人民带来的还有那千年的祸害。反过来,人民也在一次次地治理着潮水。这里,便要说说钱镠了。

临安城里钱王祠有一副楹联写全了钱镠的功绩:“一代枭雄铸吴越,千秋鼎铭事中国。”

杭州,两度帝王都,第一次就是五代的吴越国。开国国王钱镠,临安人,家贫,贩卖私盐为生,后从军,统一了吴越十三州,割据一方,被封为吴越王。

钱镠此人,从历史上看是个少有的国君。有领袖欲的人大多贪得无厌,而钱镠却审时度势,保境安民,不穷兵黩武,又能以保天下一统来作前提,保自家江山土地人民的安稳,告其子孙届时奉地称臣避免了战乱,便成了一个明君。当时还有人建议他填了西湖,在上面盖王宫,钱氏王朝将有千年王运。他说,百姓是靠西湖水灌田的,无水便无民,无民哪里还有国君?再说,哪有千年不换人主的?我国有百年也就够了。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基本国策,人家用来兴兵打仗的精力,他就用来从事经济建设。其中水利建设是他最著名的功绩。世传的陌上花开和钱王射潮,均为钱王的文治武功。

钱王射潮,说的是他为修捍海塘,聚集民众采阳山之竹,造三千箭,又亲率士兵五百,发箭射潮。顷刻间潮头退至西陵,余下弓箭埋在候潮门外,奠基成塘。

这只是个传说。但一九八二年底,杭州东南钱江畔,的确出土发现了中国水利史上著名的“钱氏捍海塘”遗迹。后梁开平四年,九一零年,钱王开国方三年,便因江潮为患,百姓受害,在钱塘江北岸筑长达百里的海塘。以大竹破之为笼,长数十丈,里面装大石,又以罗山大木作桩,竹笼横堆,垒于岸,防止海水泛滥,有效制止潮患,盐地遂成良田。一千多年过去了,至今还保存六和塔至艮山门一段残痕。

因为钱王对吴越百姓和赵宋王朝有功劳,所以杭人从前建钱王祠,最早叫表忠观,在今日玉皇山上。观里还有苏东坡撰的《表忠观碑记》。至明,表忠观移到了今日的柳浪闻莺钱王故苑上,俗称钱王祠。祠内有一联曰:

力能分土,提乡、兵杀宏诛昌,一四州,鸡犬桑麻,撑住东南半壁;志在顺天,求真主迎周归宋,九十八年象库筐篚,混同吴越一家。

按说钱王对百姓还算不薄,但钱王祠却兴衰无定。抗战时,钱王祠成了日本军队的马厩。一九四九年以后呢,也不知怎么的,又成了动物园。我小时常去那里看动物,真不知道这里是钱王祠。再以后动物搬走了,这里又成了聚景园,一个观赏和游乐场所。现在我久也未去,也不知那里又变成什么了。总之是尚未恢复钱王祠。倒是全世界的钱王子孙们曾派代表在西子湖头一聚。原来钱三强、钱其深、钱学森,据说还有钱钟书,统统都是钱氏后裔,好一支优秀的种姓!

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大自然用江潮来显示了无与伦比的伟大。历史上那些有名的英雄和无名的人民,则作钱江大塘,体现了人的豪情壮志和与天奋斗的胆气。杭州有幽美的西湖,又有壮阔的大潮。比如天地有阴阳,人间有男女一般,缺一不可。

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