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骚动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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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这念头是怎样蹦出来的,小玉也说不清楚。小时候,小玉印象中的岳鹏程既威风又和善,会关心人。岳鹏程与肖云嫂、羸官分手后,那印象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却被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种印象代替了。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小玉从未再与岳鹏程有过任何接触,连走路碰对面相互点点头、笑一笑的时候也绝对未曾有过。小玉纯洁却也执拗,她才不肯答理那种耍弄权术、断情绝义的家伙呢!

可是念头偏偏产生了,并且那样固执而又强烈,搅得小玉心绪如澜,一刻也难得平静下来。

吃饭时她有心跟羸官透透风,话到嘴边被咬住了。一上午她几次想找淑贞、岳锐,又几次打消了念头:岳家爷媳与岳鹏程正处在敌对胶着状态,这样的事他们肯定不会赞成,即使赞成,由他们出面事情也只会更糟;倒不如自己先去闯一趟,成功了更好,就算不成功,也影响不着岳家内部的关系。小玉拿定主意,下午上班后跟苏立群打过一个招呼,便过了河,按照一位司机的指点,直奔岳鹏程候客的宾馆小会议室。

岳鹏程今天等候的是几位东北老客。客人是胡强的老舅。县人大副主任陈大帅介绍来的,据说有意联营建一座啤酒厂。客人说好下午到,岳鹏程跟大勇几个边等候着,边交换着对啤酒厂联营的想法。

服务员来报,说是有一个名叫小玉的人要见岳书记。岳鹏程一打愣,记忆中好像并没有哪个名叫小玉的人与自己有过交往。服务员又说了一句,岳鹏程才猛地回过脑子,想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疏远得不能再疏远的小玉来。

“小玉?她?她要见我?”岳鹏程的惊疑是不下于听到一件奇闻的。“你去看看,是不是搞错了。”他朝大勇努努嘴。大勇起身出门,旋即又回来了,告诉说一点不错,正是那个小玉,正是要求见岳鹏程本人。

岳鹏程好不愕然。在他的想象中,这个肖云嫂的小孙女、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跟他恐怕一辈子也难得有几句话要说的。他断定小玉此来必是为的肖云嫂的后事,为了不至尴尬,他吩咐大勇去请,同时示意让另外几个人回避。

岳鹏程已经好多年没有端量过小玉,见小玉婷婷娉娉,好一副风韵姿采,心里不禁一动,觉得羸官还算有眼,这姑娘还算般配可心。

小玉坐到对面沙发,大勇要走,岳鹏程示过一个眼色,他只好在旁边一个位子坐下了。

“找我有事吗?岳鹏程极力想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心里拿定主意,只要小玉提出的要求有可能办到,就全部应承下来,给她一个满满意意的答复。--撇开别的不说,这姑娘实在也够让人可怜的了!

“岳书记,我想跟你谈谈那五十万块钱贷款的事儿。”尽管寻思了不知多少遍,给自己打了不知多少气儿,坐到岳鹏程面前,小玉心里还是扑扑通通直敲小鼓。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扮演这样的角色。她极力平息着内心的慌乱,试图把话说得简练而又清楚;那话还是打了几个小小的梗儿,把内心的紧张和慌乱泄露出来。

岳鹏程并没有注意小玉心里的活动,引起他注意的是她说出的来意。他完全想象不出,此时此刻她会为了那件“冤债”找到自己面前。

“小时候记得听你说过,你对咱李龙山区穷成那样儿心里很不服气。可羸官他们现今为的就是……你怎么就非得……”

想好的是据理力争,小玉的腔调却怎么也“力”不起来。最末一句与其说是“争”,倒不如说是“诉”了。

小玉提起的是一段往事。那是岳鹏程刚刚接任支部书记不久,一次陪同肖云嫂去医院,正碰上李龙塘几户人家把被火灾烧伤的家人往医院送。人烧得皮焦肉裂,可医院问准是李龙山里的人坚决不肯收,非逼着先交押金才行。那几户人家拿不出钱,呼天号地,把几条上吊的绳子挂到了医院门口的树上。岳鹏程看得心酸,对肖云嫂说:“我就不信咱们世世辈辈就得这么过日子!总有一天得让李龙山变个样儿出来!”那话曾经博得肖云嫂和小玉好一番赞叹。旧事重提,岳鹏程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感触,心里确也泛起一缕暖意。只是小玉提出的问题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他思忖了思忖,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吗?”

很明显,这样的事如果没人指派怂恿,小玉是不会贸然登门的。可又有谁能够指派怂恿呢?如果是淑贞,那至少说明岳鹏程在淑贞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完全丢失;如果是羸官,那其中的意味就更深了,或许那标志着的是父子争雄的胜利和父子交恶的结束呢!

“没有。是我自己来的。”小玉回答。

岳鹏程好不失望。可这怎么会呢?或许……“羸官知道你来吗?”

知道没有加以阻止,至少是默许。而默许,同样意味着……小玉这才好象领悟到岳鹏程的用意,回答说:“不,羸官不知道我来。”

小玉不知道这个回答对于岳鹏程和自己此行的目的有多么重要。不知道只要她回答一个“是”字,或者含含混混暗示出那个“是”字的意思来,哪怕是作为一种机谋或者善良的谎话,事情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岳鹏程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五十万元贷款让出,争一个父亲的大度去自得其乐了事。

“那你这是……”岳鹏程还不死心。他实在无法想象,小玉这样一个女孩子,会有这样的胸襟和胆识。

“不,的确是我自做主张来的。”小玉满面徘红,多年锁在心中的一腔激情,突然间冲破理智的封锁,倾泻而出:“鹏程叔,羸官终究是你儿子呀!”

话出泪出,清秀的面颊上落下两行晶莹的珠子。

岳鹏程被震撼了。他一动不动地垂着眉眼,心中一股激情泛起,眼窝里顿时湿漉漉的,好像有泪水在凝聚扩张。他急忙抑制收缩,泪水总算没有涌到眶边。

大勇装作木然地低着头朝向地板,但显然也受了感染,一只手悄悄地在揉着眼睛。

“谢谢你来找我……小玉,谢谢你……”

沉默了好一会儿,岳鹏程终于又抬起头。

“你回去告诉羸官,让他来找我一趟,我会……”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小玉站起,默默地瞥了岳鹏程两眼,默默地向门口走去,默默地消失了。

岳鹏程一声不响地站起,一声不响地背起两只手,在地毯上踱着,踱着,直到胡强风风火火闯进门来为止。

胡强带来的是满肚子得意。小桑园罐头厂两名青工,路过园艺场时摘了几个红香蕉苹果被抓住了,他们已经把“盗窃犯”五花大绑,准备大张旗鼓押送到镇里“依法惩治”。

“好小子想逃!没门儿,早就布好口袋等着哪!想不老实,叫我上去给了个老鳖掀天!行啦,这一次镇委镇政府见吧!妈拉个巴子,不给点颜色看看,还以为大桑园都是些泥面人捏的呢!”胡强报功连带着张扬。

“人在哪儿?”岳鹏程并没有露出胡强期待的笑脸。

“已经押走了。我让他们挨着个村串,走哪几咋呼哪儿,让大家都看看小桑园是些什么东西!”

“你混蛋!”岳鹏程踱过几步,突然把手一指。“你好大胆!谁叫你这么办的?

赶快把人给我追回来!追不回来,小心我撸了你的官翅子。

胡强猛地惊住了。“想法抓住小桑园点‘熊事’,臭一臭他们的名声”,是作为对小桑园和羸官进行“回击”的“任务”,几天前由岳鹏程亲口交待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费了不少心机呢。

“还不快去!”岳鹏程又一声吼,大勇上前又推又搡,胡强才懵懵懂懂出了门。

出了门也还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岳鹏程今天是招了哪路邪、犯了哪路“神经”。

小玉回到小桑园便四处找起羸官。一趟“单刀赴会”虽说没有达到既定目标,小玉心情却明朗多了。这不仅因为岳鹏程已经透出可以归还贷款的意思,更主要的是,小玉依稀看到了岳家父子重归于好的可能性。那种可能性对于未来的岳家儿媳妇的小玉,不能不是一个鼓舞。她急于找到羸官把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他,急于劝他到大桑园跟岳鹏程见见面,可找了两圈连羸官的影子也没见到。这个“坏小子”,到哪儿去了呢?

羸官一整天都在为集资的事奔忙。按照昨天跟初胜利、张仁他们商量的办法,十几个董事开了一头午的会,把群众的情绪和各方面的情况、问题,透透彻彻做了一番研究;决定针对群众的不信任心理,采取新的行动,确保集资任务能够如期完成。会散后,羸官、吴海江又到县里去办了点事。此时,小上海正悄无声息地朝马雅河方向驶来。

“停!停!”车出县城,羸官突然发现了什么,拍着司机的肩,同时指挥着:“掉头!那个门!

小上海驶进一座低矮、狭小的院门。院门上挂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板牌子:“登海花炮厂”。

车停人下,那个不过三十几岁的胖子厂长,已经喜眉笑眼迎到面前。

“哎呀我的小岳经理!你这大驾能登咱这小门槛儿!欢迎,欢迎!”

“哎,胖子,刚才走你这儿,我忽然想参观参观,怎么样?”羸官说。

“你是大神,到咱这小庙来还有不行的事儿!”胖子爽声应着。

花炮厂是城关宋村去年才挂起牌子的小厂。宋村有几户人家,从老辈起传下做花炮的手艺。往时每逢新年春节临近,总要忙活一阵。但人少势孤,不成气候。眼看这几年花炮生意兴旺,钱都让南方和潍县那边的人挣去了,去年村里才以几户人家为基础,建起了这座小厂。

花炮是个节气活。旺季还得一两个月才到。眼下厂里正在试制新品种新花样,为大批量生产和抢占市场做准备。

“你一年能干多少?”羸官参观着问。

“去年产值五万,利润两万多一点。今年想把产值搞到三十万,利润搞到十三、四万。”

“哎哟胖子,好买卖呀!”

“关键是销路,还不知道打开打不开呢。”

来到挂炮组,羸官问:“一挂多少响?”

“有一百、二百、五百的,还有一千的。”

“一千就是最大的了?”

“现在是。”胖子眼珠一骨碌,“要做,多大也不成问题。”

“吹!”

“吹?你小岳经理敢要一万响的,我做一万响的;你小岳经理敢要十万响的、我做十万响的。差你一响,你拿我胖子的屁股打响听!”

“你那屁股暄不拉遢的,打也打不出个响来。”吴海江逗趣说。

“那你拿炮仗朝我眼珠子上崩!”

“好,胖子!说话算话,我就要十万响的!”

“君无戏言。”胖子立刻盯上了,“你小岳经理真要十万响,我给你打八折!”

“那些待会儿再说。我可是急用。五天以内必须交货。”

“没问题!我胖子豁上这身肉不要啦!”

出了车间,胖子热情地朝办公室里让着。同时吆喝着:“没见贵客到了?快拿龙井、三五烟!”

半个小时后,一个消息从花炮厂传出:小桑园的岳羸官一下子掏了一万块钱,订了三挂十万响、两箱新花样,准备五天后水泥厂奠基时过过瘾!消息是如此具有权威性和传奇性,一夜之间便刮遍了整个县城和登海镇。

那消息传到半路时,不知被谁加上了一句评语:那小子九成是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