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随着动作的疯狂越发高亢起来,不是在呻吟低唱,而是在呐喊,带着生命的炽热和绝望的嗓音在清冷的湖面上回荡。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最后一个“抗”字还没有念完,“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陶莹的吟诵声戛然而止,动作也随之停下。温热的液体和一些软乎乎的东西扑在韩方的脸上和胸膛上。韩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陶莹身体剧烈痉挛着,一只眼睛从眼眶中凸了出来,奇怪地瞪着他,另一只眼睛连同半个脑袋已经不翼而飞,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高亢的欲念一下子无影无踪,韩方只觉得血液都变得冰冷,如同置身最诡异的噩梦之中,想叫却叫不出来。
陶莹嘴巴动了两下,身子缓缓倒下,歪向一边,像一只笨拙的沙袋一样滚倒,却仍在抽搐着,灵魂虽已离她而去,但身体一时还没有失去原始的生命力。
韩方看到,陶莹倒下的身体后面,在湖心岛的垂柳之间,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少女的脸,和一个还在冒烟的枪口,他认出那是一支五四式手枪。
少女面无表情,冰冷的瞳孔静静地和他对视,似乎在看着他,却又好像望着千万光年外的远处,不知是冷漠还是哀愁。死亡的恐惧让韩方无法呼吸。
“你还记得吗?”少女垂下手臂,突兀地问。
“记得……什么……”韩方大脑里一片空白。
“那个数字。”
“数……字?”
“那天我告诉你的数字,你不会忘了吧?”
“你告诉我的——”韩方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你?你就是那天的——”
“是我。”少女简单地说,“我是来找你的,告诉我那个数字,这很重要。”
韩方张了张嘴,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那个数?对了,是257……257……2578……”
“下面呢?”
韩方竭力回忆着,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25788……257883……好像不对,257885?我……我不记得了。”
少女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会不记得?我重复了好几遍!”
韩方苦笑,“对,但是那天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没有写下来吗?”
“我……我当时吓呆了……根本没想到……而且我以为你是神志不清才……”
少女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原来你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再想想,”少女压着怒火说,“也许还能想起什么吧?”
韩方又竭力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少女绝望地闭上眼睛,“那个数字就是一切。你明白吗?如果你不记得,那么一切都毁了!这世界的一切!亏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
“我不是——”
“你毁了一切!”
少女大声叫道,倏然举起手枪,对准了他的头,韩方闻到了枪油刺鼻的味道。
“别——”
这时候,少女开了枪。
韩方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在声音能传到他耳膜并被输入大脑之前,他的脑部已经被子弹贯穿。韩方只感到周围的世界忽然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颜色和形状,然后又像一个拙劣的拼图游戏一样破碎在虚空中。他的意识顽固地在黑暗中残存了片刻,然后连黑暗亦消失不见,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
“靠!”
【第238日·追忆】
灵魂仿佛涣散到无边的空间中,没有光明,没有身体,没有时间。
但那只是一刹那,很快又重新收敛回闭合时空中那永远重复的一个点,一个处所,一个身体上。
韩方艰难地睁开眼睛,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停。早晨6点47分,眼前仍是一片昏暗,但他随即听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知道是自己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下铺马小军。
“哈哈哈,小方,你丫昨天死得够可以的啊,和那个英语老师死在一块儿了!”
韩方冷静下来,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真的欸。”马小军兴高采烈地说,“昨儿中午我听说石舫那边有对狗男女被人爆头了,赶紧跑去看,谁想到是你和陶莹,光着屁股抱在一起,脑浆流了一地,真他妈过瘾……”
“哪里,比你老人家上次被人大卸八块的英姿可差远了!”韩方没好气地说。
“我说小方,”另一个声音说话了,是睡在对面铺上的谢东,“昨天的事,究竟是谁干的?”
韩方闭上眼睛,那个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圆领的黑色连衣裙,黑丝长袜,长发,苍白而秀美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大大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手上握着一支手枪,黑色雪纺袖遮不住手上古怪的瘀伤……真的是那天那个女孩吗?她究竟要干什么?
“不知道,”韩方叹了口气,“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可能不是燕大的。”
“什么?”马小军大叫起来,“别的学校的女生敢来我们燕大杀人?好大的胆子!打狗还要看……不,我是说小方,这口气你不找回来,就不是男人!”
“不过,她好像要问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一件她告诉过我,可我忘了的事。”韩方闷闷地说。
“究竟是什么事?”马小军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知道啦,是前段时间你在外面惹下的风流账吧?哈哈……”
“我说,一大早的你们叽叽喳喳什么?”第四个人加入谈话,仿佛刚从梦中被惊醒。是他们的寝室长刘烨。
三人沉默片刻,然后马小军说:“今天轮到谁了?”
“不是我,我昨天刚干过。”谢东说。
“也不是我,小方?”
“算了。”韩方不忍地说,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他对刘烨有点感到兔死狐悲,“今天放过他吧。”
“你小子被爆头以后就怂了?这家伙会扰得大家一整天不安生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马小军冷冷地说。
“你们别管,交给我处理吧。”韩方说。
“一大清早你们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刘烨说,“什么爆头,游戏玩多了吧?”
“烨子,跟我跑步去。”韩方说。
“我不去,还想多睡会儿呢。再说不是九点才有课吗?现在……”他看了眼表, “还不到七点,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去就算了,”韩方说,“昨天我跑步的时候,碰到咱们班团支书蒋雪婷了,她约我今天一起去跑步,顺便谈谈我们班下周聚餐的事。”
“蒋雪婷?真的?”刘烨来了精神,“你昨儿怎么不说?走!”
他们穿好衣服,走过宿舍楼的过道,还没出门刘烨就感觉到了不对,似乎大部分宿舍的人都醒了,有的宿舍开灯,有的没开灯,但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说话声。平常可不是这样,这个点多数人还在睡觉,这些懒鬼男生不到九十点钟是根本不会起来的。
一个宿舍的门开了,一个男生拿着一卷纸奔向厕所。刘烨认得,是政府管理学院的管经纬。他看到韩方又停住脚步,勾着韩方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昨儿和陶莹那什么,结果被人一枪……哈哈哈!”
韩方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管经纬兴致勃勃地追问:“话说,你和陶莹怎么勾搭上的?”
“这个……偶然遇到而已……”
“陶莹?你们是说教英语的陶老师?”刘烨忍不住插嘴,“你和她怎么了?”
“一会儿再说吧……”
管经纬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烨,向韩方投去询问的眼神,韩方肯定地微微点头,管经纬好像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拍了拍韩方的肩膀就走了。刘烨忽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根本不是这里的一分子,虽然这里明明是他住了两年多的宿舍,他几乎认识本层楼所有的人。
怎么会这样的?
他们走出宿舍,刘烨站在门口,迟疑地左右张望着,一大早,天刚刚亮,周围还看不清楚,但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往日这时候人不多,但是跑步的人,晨读的人,一早起来上自习的学生,路边的清洁工人,送报纸的小贩……正是那些不起眼的晨景赋予这所百年大学以生命的脉动,但如今这种曾经的生命力却在无形中消失了,或者变成了某种他认不出的东西。外面倒是有不少人,但没几个看上去正常的。有的人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像在梦游,有的赤着上身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远处有人像疯子一样大笑大叫,还有几个人躺在路边不知道干什么……那种违和感无处不在。
“那些人在干吗?”刘烨吃惊地问。
“活着。”韩方简单地说,“走吧。”
他们向校园北部的湖区走去。刚走过一栋楼,他们看到对面楼顶的一个阳台上,门打开了,一堆电脑和书本杂物噼里啪啦从楼上坠下来,散落在地上。刘烨吓了一跳,想问什么,但看了韩方一眼,又讪讪闭上了嘴。
他们来到校园里唯一一条商业街上,往日虽然是清早,这里几间早点铺早已经开门,热腾腾的馒头包子粽子已经放在了外面,早起的学生都在买早点了,但此刻却毫无动静。街上只有寥寥数人,鬼气森森。他们走到百货店门口,店门已经不知被谁砸开了。韩方让刘烨等在那里,大摇大摆地进去,很快拿了两瓶水和一包小蛋糕走了出来。
“你没给钱?”刘烨实在忍不住问道。店里灯都没亮,显然没人。
“免费的,爱拿什么拿什么。”韩方说,扔给他一瓶水。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绕过一个拐角,刘烨忽然“啊”地惊叫起来,退了几步,指着前面,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是……”
路中央躺着一具似乎被车子碾过的尸体,已经肠穿肚烂,鲜血流了一地,侧卧在地上,眼镜掉在脑袋边上,依稀看得出是个大学男生的模样。韩方瞥了一眼,平静地说:“别管它,走吧。”
“你说什么?我们不用报警吗?”刘烨不敢相信地问韩方。
“不用。”韩方说,“你就是打报警电话也不会有人接的。”
“可是……”
“要知道的话,跟我走吧。”
刘烨总算听从了,他们又向湖区走去,和昨天一样,湖边没什么人。刘烨终于有些明白了,迟疑地问:“那个……蒋雪婷的事,你是骗我的吧?”
“如果你愿意……”韩方头也不回地说,“下午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你也许可以和她缠绵一番,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刘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答话,空中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抬头看去,一架醒目的“歼十”战斗机正飞过头顶,飞得异乎寻常地低,大概只有几百米高,上面的“八一”标志都能看到。飞机的引擎声震耳欲聋,但它显然已经失控,在空中打着滚,穿过长空,坠向西边去了,杂乱的尾迹横贯长空。没过几秒钟,西方升腾起一道夺目的火光,随即隆隆的爆炸声如同远处的雷霆响了起来。
刘烨呆呆看着,浓浓的黑烟在几公里外升了起来。韩方只看了两眼,熟视无睹地继续走下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疯了吗?”刘烨忍无可忍地大叫着,站住了。
韩方有些烦恼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让刘烨活到现在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应该听马小军的建议的,一早就用小刀扎进他的脖子。这是他每天应有的宿命。
如果生活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是一种痛苦,那么身边有个每时每刻都惊恐不安、不断大声尖叫的无忆者至少增加了一倍这样的痛苦。
“坐。”韩方指着湖边一块平滑的大石头说,“现在我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并肩坐在石头上,韩方忽然想起来,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宿舍里几个同学来到湖边,也是这样坐在这块石头上,吃着花生米,喝着汽水,畅谈理想和未来,后来又碰到了蒋雪婷她们几个,一起去西门吃鸡翅……说来至多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几世几劫一般古远。毕竟那都是公元纪的事了。
韩方沉默着,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刘烨疑惑地望着他,“小方——”
“烨子,你知道今天几号?”韩方打断了他,有些突兀地问道。
刘烨愣了一下,“不是刚过完国庆么,10月12号吧……星期五。”
“哪年?”
刘烨盯着韩方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2012年……你问这干吗?”
“你认为今天是2012年10月12日。”
“当然啊。”
“不,你错了,今天是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那不是昨天么……难道我记错日子了?”
“不是记错的问题……”韩方顿了一下,踌躇着怎么开口,“是我们在虚空纪。”
“虚……什么?”
“虚——空——纪。”
韩方用这三个字开始了他的讲述,远方飞机的爆炸和燃烧声渐渐小了下去,枫湖边恢复了平素的宁谧。秋日的晨风掠过湖面,带起一片波光粼粼。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飞片刻,坠入清冷的湖水,打着转慢慢沉下去。身后的小树林中有什么鸟儿在忧伤地鸣叫着。朝阳初升,透过雾蒙蒙的天空,投下苍白的阳光。
像任何一天一样,第238日是普普通通,毫无差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