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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死神的收割(1)

第六位天使吹号,我就听见有声音,从神面前金坛的四角出来,吩咐那吹号的第六位天使,说,把那捆绑在伯拉大河的四个使者释放了。那四个使者就被释放。他们原是预备好了,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要杀人的三分之一。

——《启示录》9:13-18

【第2日·无忆】

似曾相识的音乐声悠然而起。

神游天外的韩方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林莎莎的来电。他有些纳罕地按下了接听。

“韩方,你知道吗,我……联系上我爸了!”

“啊,你爸爸——”

“刚打了电话,我爸说火车紧急停车了。他们都跑下了车,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赶紧跟他说明了情况。他现在正往家里赶……”林莎莎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太好了!”韩方好不容易才插上嘴,“我在街头也发现,今天的情况要好得多了。很多人都和你爸一样……没事了。”他想说“复活”,但还是吐不出这么荒谬的词语来。

“嗯,那个……”林莎莎好像发现自己有点失态,“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冒昧?因为昨天感到你有点关心我的事,所以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要告诉你。”

“哪有,我很为你开心,真的!”韩方说,他想林莎莎带着泪欢笑的样子一定很美。

“谢谢。外面越来越吵了,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那回头再联络。”

韩方也听到电话那头隐隐有噪声传出,微觉蹊跷。挂了电话,又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七点多,校园里又是沸反盈天,但与昨天不同,却带上了更多狂欢的气息。既然事已至此,人们也就放下了心理负担。何况和沉重阴郁的社会大众不同,大学生们更容易抛开对未来的担忧,沉醉于眼下。校园里熙熙攘攘都是人头,不少人和林莎莎一样激动喜悦,许多观望者也被狂欢的气氛所感染,不知谁起的头,一些男生女生开始对歌,歌声此起彼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大合唱。不少人甚至在宿舍楼和教学楼上撕起了书本,纷纷扬扬的纸屑像雪片一样四处飘飞。

“虚空纪来了!虚空纪来了!”韩方隐隐听到有人在尖声叫着。

韩方向那个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件花里胡哨的T恤,长发蓬乱,是燕园中常常能见到的那类边缘艺术家,好像正在发表什么演说。

“什么虚空纪?”有人问他。

“没有时间的时间,没有历史的历史,没有存在的存在,没有我们的我们!这就是虚——空——纪!”那人仿佛在宣示神谕一般说。

他的声音中似乎带有特殊的感染力,许多人开始跟着他一起喊起来:“虚空纪,哦,虚空纪——”

很久以后,韩方回忆起来,这似乎就是“虚空纪”一词的最初起源。这个说法很快传播开来,成为人们对这个神秘的全新时代的称呼,而过去的时代,就相应地被称为公元纪。

“真热闹啊……”身边传来一声带着沧桑的感慨。

韩方扭头一看,大感惊喜,“田老师!你也来了?”

“这么热闹怎么能不来?”田华杰苦笑道,“时间再次跳转了不是吗?而且是完美的循环,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韩方问。

“我不知道。”田华杰长叹一声,“不过今天这种场景,我多少年前也见过。”

“这怎么可能!”

“那是1966年6月,全国闹停课的时候。”田华杰意味深长地拍拍韩方肩膀,“那时候比现在还热闹呢。”

韩方不由得怔住了。

“外头究竟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韩方刚回到宿舍,就听到刘烨在大声抱怨。

韩方望向谢东和马小军。谢东摊了摊手,“烨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埋头大睡。刚才我们让他起来商量,他也不理我们。现在总算醒过来了,但好像……有点怪。”

“烨子?你没事吧?”韩方问。刘烨正在懒洋洋地穿衣服。

“我昨天一点多才睡,今天一大早被吵醒,能没事么!我说你们几个今天都打了鸡血了?”

“昨天的事你忘了?”

“昨天什么事?啊,是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难道是燕大给他庆祝?不至于吧?”

“刘烨!”韩方忍无可忍,抓住他肩膀,“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又跳转了,天下大乱,大家得商量下下一步怎么办!”

刘烨不解地看着他,眼神中写满了“莫名其妙”四个字,“跳转?你是说跳闸了?停电了?”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谢东问。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麻烦大了,韩方想,脑子里一团乱。

他们七嘴八舌,把昨天发生的一切仔细说给刘烨听,但是无论怎么说,刘烨都没有任何记忆,认定是他们搞的拙劣恶作剧。最后,韩方无奈地指着外面:“你不信的话,就自己出门去看,随便找一个人问问。看看我们几个有没有能耐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刘烨嗤之以鼻,“好,回头看我怎么戳穿你们!”依言出去了。

马小军问:“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我完全搞糊涂了。”

“意识跳转。”谢东说,脸色难看起来。

韩方也醒悟。如果时间流能够倒退回去,那么人的意识也应该随着一起倒退才对。而如果意识也回到二十个小时之前,也就意味着昨天的一切记忆都会荡然无存。

“那……我们怎么没事?”他涩涩地问,心下悚然,好像自己的记忆随时也会消失。

“鬼才知道。”谢东摇头,“照理说,我们的记忆也应该一起跳转才对。但是却没有,偏偏刘烨又……”

韩方想到一点,坐到电脑前打开了浏览器,“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未必只有刘烨一个个例!上网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这么说吧。”

跳转后一个多小时,网上已经很热闹了。在国内,大部分人是第一次体验到实时性的跳转,都有不可思议的晕眩感,许多网虫都第一时间发帖子或微博描述自己的境遇。各种匪夷所思。

韩方也找到了少量谈到一些人失去记忆的报告,不太多,但林林总总也有十来条。有人询问为什么自己的配偶或父母什么都不记得了,有的是自己不记得昨天的事,又不信旁人的说法,上网问别人。韩方正待细看,忽然间,网页全都打不开了。

“怎么断网了?”韩方问对面的谢东。

“我这边也是。”谢东说,“说该页无法显示。”

“技术故障?”

谢东无奈地一笑,“多半是学校里的网络封锁。第二次跳转之后,估计又会大乱一番,上头又要头疼了。”

果然,没多久校园广播又开始了。说的还是那些没有信息量的套话,说时空畸变“有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现在“国家正在设法解决(韩方很好奇怎么个设法)”,非常时期,让大家不要随便外出,保持秩序云云。不过王祖康老先生的理论是再也不提了。

“我靠。”马小军忽然叫起来,“我的钱!钱都……都回来了!”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一二十块的钞票,那是昨天用来采购食品的,现在居然又安然躺在他的兜里。

“废话,时间跳转了钱当然会回来。”谢东没好气地说。

“这么说的话,只要不断跳转,我们的钱不是永远花不完了么?”马小军又惊又喜。

“你猪脑啊!”谢东对这种蠢话忍无可忍,“你的钱既然回来了,那么意味着商店赚的钱也就消失了。谁还会卖东西?啊,不过——”

“不过商品也不会再被消耗了!”韩方接口,“你们想,昨天我们吃的那些食物,现在又回到了超市!每天被消耗的汽油和航空燃油,也回到了油库里。各种在混乱中被毁坏的东西也破镜重圆,如果每天都不停跳转,消费这个概念就不存在了。”

“那意味着什么?”马小军还不明白。

“意味着商品经济的终结……”韩方若有所思地说,“不,是意味着我们所知道的任何经济形态的终结。世界恐怕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那不是共产主义了吗?”马小军问。

“这个嘛……”

“砰”的一声,刘烨推门进来,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一头倒在自己床上,然后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烨子,你想起来了?”韩方忙问。

“没有。”刘烨苦笑,“你们说的是对的,每个人都说,真有跳转这回事,可是我他妈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他伸出满是红印的手臂给他们看,“我把自己的胳膊都快掐肿了,希望这是做梦,可是……”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这他妈的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没事,烨子,可能你明天就好了。”韩方安慰他说。

“明天还有跳转吗?”刘烨颤声问,“还会和今天一样……”

“恐怕不得不作好这个准备。”谢东接口说,“大概还不止是明天,不知道会有多久。日子一长,整个世界会变得大不一样,可能会有大的动乱,我们得设法自保。”

“自保?”韩方还没想得那么远,自保什么?

“嗯,未来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大家一定要相互扶持。咱们516宿舍都是自己兄弟,大家知根知底,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宿舍的力量还是太小,也得争取团结附近其他寝室的同学,最好整个燕大都能联合起来,这样才有足够的力量抵御未来的大混乱……”

“等等。”韩方不得不打断他,“在时间跳转的世界,我们应该不会死了,对吧?我是说,万一我们那个……死了,第二天也会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活过来?”词汇不够用了,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描绘这种状态。

“目前来看是这样。”

“应该也不会受重伤?就像郑志那样,即使腿断了,跳转了之后也会恢复原状?”

“没错。”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我们既不会死,也不会受重伤。”

“正因为如此。”谢东神色凝重地吐出几个字,“才尤其可怕。”

韩方不禁凛然,但许多天后,他才不得不佩服谢东今天的预言。

“这么说的话……”刘烨问,“如果下次跳转,我又什么都忘了,那怎么办呢?”

房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谢东勉强一笑,说:“放心,无论怎么样,大家都会帮你的。”

说到这里,韩方迟疑了一下。刘烨明白了,颤声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第三天,我没有恢复记忆?”

“你从来没有恢复过记忆。”韩方长叹,“你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实在纪的最后一天,无论我们怎么告诉你一切,无论你怎么接受它们,但每次跳转之后,你的记忆就会被还原到default的状态,每天醒来都会完全不知所措。自从第一次大跳转之后,时间——如果还能叫时间的话——已经过去了238天,大半年了,但对你来说还只是昨天的事。”

“可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人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并非罕见,全世界有差不多千分之一的人都有类似的问题,燕大也有几十个。后来发明了一个词,叫作‘无忆者’,就是形容这种情况。我想,可能是你们的大脑结构和常人略有不同,所以每次意识都无法保留,只能和时间一起倒退吧。有点类似《初恋五十次》里的那种短期记忆丧失症。”

刘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韩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你大概不会信,但这已经是二百多天来我们第四次坐在这里,我跟你讲这些话了。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跟你解释的次数,差不多有上百次了,直到大家都不耐烦了……”他没有说下去。

“我一点也不记得。”刘烨喃喃说,忽然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瞪大眼睛问,“这么说,早上你们说的那些奇怪的话,难道是要……是要……”

韩方心虚地扭过头,避开他询问的目光,盯着湖心的云影,“别说这些了,还是说下面的事吧。后来的几天里,人心骚动,到处开始乱起来。所有的工厂已经停工,公司也没人上班,交通处处堵塞,但警察和军队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学校里居然还恢复了一部分课程。大概是认为这能让学生保持秩序吧,可是谁也没想到,到了第九天的时候……”)

【第9日·死亡】

罗菲走进女洗手间的一个隔间,锁上门,撩起上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划过温暖肚腹的凉意。

平坦的小腹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区别,仍是姣好的少女之身,但罗菲知道,那里面有某些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至少两个多月大的胎儿,正在她的子宫里生长着。罗菲不知道,这个胎儿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或者仍然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无论如何,那绝不是正常的一部分。它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体里,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罗菲每次想到这点,就有把它挖出来的冲动。

这都怪邹文信那个畜生。

罗菲从挎包里摸出小瓶的红星二锅头,仰头喝了几口,感到一道灼热的火线从嘴里淌入腹部,要是能把那小家伙烧死就好了。最近,她已经习惯于用这种高纯的烈酒来麻醉自己。反正时间已经停止了,怎么喝都无所谓。

何况,她还需要酒精给她力量,才能有勇气去找邹文信。

邹文信,不久前她还在叫他Vincent。海归,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博士毕业,三十七岁就成了燕大教授和博导,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他个头不高,微微发胖,算不上很帅,但是讲话富有磁性,授课知识渊博,最难得的是生动有趣。他的课是系里选修最多的,每次旁听的学生可以一直排到走廊上。

罗菲从大一起就选了Vincent的课,并深深迷上了他。以后每个学期他的课一堂也不会落下。她一丝不苟地记下Vincent所有的话,哪怕是上课穿插的玩笑。很自然,Vincent开始注意到她,提问时叫出她的名字;很自然,偶尔在路上碰到,Vincent会和她打声招呼;很自然,Vincent会委托她办一些和本级学生有关的事务,收一下作业,传达一下信息;很自然,她开始出入Vincent的办公室,有时候会逗留得比较晚,而且越来越晚;很自然,在大半年前,罗菲成了他的情人。

那个春夜,当Vincent别扭地把她按倒,喘息着进入她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张狰狞的男人的脸和隆起的啤酒肚,闻到的是他身上的酒气,感到的是他粗鲁的须楂,和猪一样的吭哧声。那时候,罗菲忽然感到迷惘,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罗菲并非全然自愿,却也谈不上被迫。整个过程并不快乐,甚至充满别扭。罗菲并非没有准备。但事后,Vincent揽住她,许诺她帮她出国和保研,罗菲才感到了愤怒。我不是为了这些!她对Vincent说。Vincent微笑着,对她说些甜言蜜语,但显然不怎么相信。罗菲渐渐明白,对他来说,他们的关系放在利益交换的范畴里,是最安全不过的。他害怕的反倒是付出情感。

罗菲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自己也逐渐接受了这种安排,从去年开始,她频繁地和Vincent幽会,往往是在学校附近的某个酒店,有时候他也带她去外省的风景区玩两天。但Vincent非常谨慎,为了避嫌,从不和她一起在公共场合出现,后来甚至让她少来自己的办公室。表面上,自从大三以后,她和Vincent已经没有联系,虽然每周的某个夜晚他们都会偷偷见面。

罗菲的爱情不是像鲜花那样枯萎,而是像鲜肉般逐渐腐烂变质。不是渐渐消亡,而是令人恶心。她怀念以前和Vincent还在暧昧的阶段,单独在一起的时候,Vincent会耐心地给她讲解习题,回答她各种白痴问题,也很温柔地给她讲故事,喁语醉人的情话。但现在,Vincent的要求是赤裸裸的——字面上的含义。

Vincent认为自己是个中老手,但罗菲发现自己从中得到不了多少乐趣。她逐渐想摆脱这段越来越令人烦恼的关系,但无法抵抗Vincent的要求,只要Vincent喜欢,她就得推掉其他的事情,不管多晚都跑到某个酒店房间里。有时候甚至一夜都回不了寝室。室友们开始旁敲侧击她是否有了男朋友,那还是好听的。她有一次甚至听到顾夕夕说她被某个大款包养了,她听到后,甚至否认都没有底气。

这些她都忍受了,但是9月的那个发现令她完全崩溃。故事还是那么老套,同一个房间,另一个女生,男人煞费苦心的防范措施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让她目睹了两具白花花的躯体交缠在一起的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