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
好多年,我一直没有见过你,一次去北京开会,会议名单上有你的名字,而你没到会,但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你。几年后,在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见到了你——从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模样。那天,我在餐厅一边吃饭,一边和朋友闲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轻的,但很浑厚。回过头,我看见了你,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你了——因为轮椅。
T.S,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面对神经外科医生的心情。我经历过很多次神经外科检查,从小就习惯了身边围满医生,看他们翻弄病历夹,听他们低声讨论我的病情。我没有恐慌惧怕,我一开始就没有害怕,因为我那时还不懂得脊髓病对我意味着什么。医生用红色的小橡皮槌轻轻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把棉棒头扯得毛茸茸的,用它仔细地在我的胸前划来划去,然后再用大头针在我的胸前扎来扎去,医生不停地问,这儿知道吗?这儿呢?我总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体从系第二颗纽扣以下的地方就没有知觉了,永远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想象。有时我猜,想象也许比现实更美丽,假如真是这样,我宁愿在想象中生活。
T.S,你患病时19岁,我想那比我童年时患病要痛苦得多。19岁已有丰富的思想,面对的现实更加残酷,学会适应残疾后的生活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我患病时还不懂得痛苦,更不懂得什么是残疾,只以为如同患了百日咳、猩红热。我们很多人小时候都得过这样的病,住进医院,打针吃药,出院时又是活蹦乱跳的了。直到几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妈妈背我走出了北京中苏友谊医院的大门,那一次我偷偷地哭了,我知道我的病再也治不好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用冻红的手背擦着泪水,我不敢抽泣,我怕妈妈听见我哭,我知道她比我更难过……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21岁的天空,我做了最后一次脊椎手术,在病房里平躺了一个月之后,人们用担架抬着我出了医院的大门,空中飘着凌乱的雪花,眼前一片灰暗的迷茫,我觉得自己正像深深的海沟沉落……那个冬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整整20年后,我会与这么多作家一起开会。我只记得那是我最艰难的一个冬天,我心灰意冷地躺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能够坐起来,忍着手术后的创痛,重新开始料理自己的生活。开始学习德语,日子枯燥又单调,心灵却渐渐像蓝色的湖一般宁静了。
不久前,我又一次见到了你。你看起来有点虚弱,穿着厚厚的毛衣,你仍旧露出诚挚纯朴的笑容,我能深切地感到你的坚毅。我靠在会议桌边,听你说的一切。你告诉我你的双肾功能都不好,几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你卷起毛衣的袖子,让我看你扎满粗大针眼儿的胳膊,几根血管因为反复使用已经被扎坏了,错乱地盘虬着,有的地方还突起青色的硬结。我难过极了,T.S,你一定很疼,你……哦,我们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我问你是否有换肾的可能,我说我们那座城市有医院做这种手术,效果很好。可你轻轻摇摇头,你说你换肾已经很难了……我很感动,就在这样的病痛中你依然顽强执著地写作。在你面前,我忍不住诅咒造物主,而你诉说这一切却是那样平静,仿佛病痛已是很久远的事。
你忽然说到安乐死,你说安乐死有必要。
哦,T.S,我不知道那会你是否看到了我眼里的泪水。你知道这也是我无数次想过的事。经历了几十年病痛的炼狱,我常常设想逃离它,我设想过很多种我走后又不让亲人和朋友伤心难过的办法,我甚至将某些细节都设想好了。我觉得最好是得一种病,比如肺感染,高烧不止,所有的抗菌素都无效了。要不就患心脏病,突然离去……
你告诉你的爱人,如果你得了脑血栓千万别抢救了。我说我也多少次对我的爱人这样说过。T.S,我觉得对我来说,活着需要有比面对死亡更大的勇气。我早已不惧怕死亡,或许我从来就没惧怕过。死亡给我童年留下的是一个快乐的记忆:那一年幼儿园开饭了,我们吃年糕,阿姨说年糕很黏,吃年糕不能说话,更不能笑,不然就会生病。我问阿姨,生病会死吗?会的,阿姨说。我们于是就很安静很严肃地吃年糕。笑一笑真会死吗?我偷输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我没有死,我快乐地笑起来,我还是没有死!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同桌的孩子们,他们笑了,后来全班的孩子都笑了,有的男孩子还故意哈哈大笑,我们都为自己没死而欢呼。后来我常想,假如我那时死了就好了,快乐地笑着……
死亡只是一种生命终结的状态。在我眼里死亡是一片绿色地带,也是生命新生的地带,那里下雨,纯净的雨滴滋润着青青芳草……当我再也无法抵抗病魔,我会从容地踏上曾给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万古的规律,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只是我不愿看见人们在纷纷的春雨中走向墓地……
心灵智语
身体的残缺并不能磨灭人坚强的意志。耳聋的贝多芬,身残的帕格尼尼,哪一个不是用生命奏响了振奋后世的悲歌!何况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