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刚把夏小姐扶上船,回头解拴在石桩上的缆绳,忽然听到湖中央传来一种沉闷的呼啸声,像是几百匹壮年藏牦牛发情时一起吼叫一样。我急忙回头看,湖面上飘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越来越浓重,向岸边飘过来。那种感觉,就像冬天的日落之后暮色迅速降临下来,根本不给人留下喘息之机。刚刚解开的绳头从我手中滑落,那艘木船正在急速离开湖岸,但我明明知道,没有人摇桨,也没有人启动船尾的柴油机马达。几秒钟内,木船就到了距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夏小姐站在船头,努力地稳住身体,向我大叫了几声,大概意思是无论发生什么怪事,一定要通知陈先生您……”
向导仁吉多金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藏族壮汉,身材硬朗得如同一块青石,但现在他已经完全被恐惧和自责击倒了,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直垂着头坐在火盆边。
入夜后,气温下降太多,我们几个人不得不生火取暖,顺便取了几瓶藏地白酒烤在旁边。除了我和仁吉多金外,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叔叔生前的好友“针灸术大师”顾知今,另一个则是罗布寺负责对外事务的僧人杰朗,亦是我们抵达此处后才刚刚认识的朋友。
这已经是仁吉多金第十几次讲述这同一件事了,但每次讲到这里时,他都会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倒抽凉气的咝咝声,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诡异到了极点,几乎像神话电影中的某一幕情节,令人无法置信。
“你休息一下吧,下面的事,请杰朗大师接着说。”我拍拍仁吉多金的肩,顺手递给他一瓶酒。
杰朗坐在远离火盆的阴影里,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件灰色僧袍里,只露出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
他清了清喉咙,淡淡地用汉语回应:“好吧。不过,即使我不重复,几位也能在心里复述前几次仁吉多金说的话。那是一次又恐怖、又怪异的突发事件,我看到湖中央出现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它不断地向四周扩散,夏小姐所在的那艘船被卷进去,不由自主地绕着圈奔向湖心。湖水飞速地减少,直到一点不剩,露出水底的嶙峋怪石来。通俗一点说,怪事发生时,湖水被某种怪物一口吸干了,然后在大约八分钟到十分钟的间隔后,湖水又神奇地返回,与消失前的水平面等高。唯一的不同是,夏小姐连同那艘船都不见了,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七十二小时,仍旧杳无音讯。”
这段话与仁吉多金的话合起来,就是“夏雪失踪”这件事的完全版本。事发之前,向导本来是要开着那艘船带夏雪到湖中央去垂钓——“垂钓”只是夏雪探测湖中秘密的一种托词,她从大昭寺那边星夜兼程地赶来,为的是探索香雪海连续三晚托付给她的梦。
“我知道,两位的话传递出来的唯一一个信息就是夏小姐溺亡了,对不对?”顾知今的话锋很犀利,说出了大家都不愿面对的事实。特别是我,根本不相信夏雪就这样离去了,把我们两个在拉萨大昭寺神庙里的那些山盟海誓、生死约定都瞬间抛弃,只留下我在世间心痛欲裂。
杰朗迟疑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仁吉多金含混不清地嗫嚅着:“窝拉措湖的水域面积只比羊卓雍措湖略小一些,湖中央的最深处达到六十多米,比羊卓雍措湖还要深三分之一,就算是本地藏族里的潜泳好手都不敢尝试挑战探索。当时,船上没有任何救生设备,只有柴油机马达和两条木桨。我怀疑,夏小姐和木船一定是被卡在湖底的石缝里,所以才没有像正常情况那样飘浮上来。陈先生,我万分抱歉,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惩罚……”
我的心正在不断地下沉,直到落入无法拯救的黑暗深渊里,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在于还没见到夏雪的遗体,就不会最终放弃搜救的希望。
“陈风,振作点。”顾知今握住了我的腕子,小指上的尖锐指甲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扫,一股针扎般的锐痛从手腕一直传遍了我的半身,令我猛然警醒。
“我很好,谢谢顾叔。”我苦笑了一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血腥味直冲鼻端。
得知夏雪失踪的消息后,我从拉萨租用了一辆车况最好的丰田越野车,任何司机都不用,亲自驾驶,高速赶到罗布寺来。到现在为止,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只喝过两瓶清水。我的胃里像是有根松油火把一直在熊熊燃烧着,恨不能马上把窝拉措湖的水一把火烧干,找到最珍爱、最痛惜的她。
“火烧眉毛的时候也不能饮鸩止渴,而是冷静如极地寒冰,思考一切退路,从中找到最安全、最便捷也最明智的那一条来——陈风,这是沧海兄常说的话,还记得吗?”顾知今那两条厚重而浓黑的卧蚕眉挑了挑,不无感慨地长叹了一声。
他是叔叔的好友,提及铜锣湾别墅里的惨案,不免伤怀。
“我记得,谢谢顾叔提醒。”我回手抓起一瓶矿泉水,颤抖着拧开瓶盖,连灌了三大口。
“陈风,屋里闷,你最好出去透透气。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是不是?出去走走吧,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放松心情,今晚好好睡一大觉。我找的水性好手明天一早必到,他们会同车带来最精良的德国深潜装备,把湖底的情况探索清楚。”顾知今拉我起身,然后放开我的腕子,慈爱地拍拍我的胳膊。
“好。”我的鼻子正在一阵阵发酸,喝下去的矿泉水正在迅速转化为涵意复杂的眼泪。
吱嘎一声,杰朗替我拉开了木门,夜风迎面吹来,我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盈眶欲滴的眼泪也压了回去。
罗布寺的名气与规模都无法跟附近的白居寺、珠林寺相比,它面对的窝拉措湖更是比北面的羊卓雍措湖、南面的普莫雍错湖差得不是一两个级别,在西藏地理图上根本没有旅游标示。藏语中“罗布”是“宝贝”的意思,“窝拉”则是“下面”的意思,所以途经此地的旅行者往往将罗布寺和窝拉措湖连起来戏称为“下面有宝贝的湖”。
实质上,藏地的旅游资源早就根据人文历史、风景观光划分为数个等级,从西藏旅游局规定的景点门票价格上就能区分开来。如果连旅游局的价格名册都没有收录的话,只能证明罗布寺属于可看可不看、可停可不停的地方,没有太多观光价值。
我们谈话的房间在寺庙的第一进院落东侧,向南出了大门直行五十步,就是窝拉措湖的古老石岸。第二进院落是僧侣们修行、起居、做功课的地方,负责接待的杰朗曾经叮嘱过,大家只可以在前两进院子里休憩、观光,千万不要踏过通往第三进院落的枣木门槛,因为那里是寺里的高僧闭关修行之所。
本来,我只想左拐出门到湖边去,远眺夜色下的湖面,抒发胸中的郁闷。
突然,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僧侣从大门外急急地走入,手里捧着一个两尺长的黄色卷轴,大踏步地奔向中院,毫不停留跨过两尺高的枣木门槛,直入后院。看他的慌张情形,一定是出了某种紧急大事。
我心中一动,无声地跟了进去,轻飘飘地缀在他的后面。
夏雪失踪时的目击者只有向导仁吉多金和老僧杰朗,寺庙大门处也没有任何监控装置,所以他们很容易统一口径,把那件事的经过说得天衣无缝。
一路南来时,顾知今曾几十次提醒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藏地多风雨,任何事不能不听人言,更不能尽听人言。”他的意思我懂,是在怀疑“夏雪失踪事件”会有其它版本存在,毕竟湖水骤然消失、而后又重新漫溢是件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怪事,其中有太多值得深思的疑点。
进入罗布寺之前,我和顾知今便有了明确的分工,他利用自己的江湖关系尽快召集潜水高手,负责打捞那条沉船;而我要调查仁吉多金和杰朗那些话的真实性,必要时,甚至要展开对罗布寺的深度搜索。
我的脚下是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夹在两边的青砖高墙之间。年轻僧人已经过了夹道,进入了一个正方形的空旷院子,径直奔向右侧透出灯光的大殿。
“掐烈卡日云啊(藏语:什么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我隐身在墙角的假山石后面,竖起耳朵倾听。
年轻僧人的语速非常之快,夹杂着藏族土语,我只隐约听到有“印度、土王、莲花、北方邦”之类的词汇。哗的一声,大概是他展开了那个卷轴,有三四个苍老的声音一起惊讶地叫起来。
“额阿线松(藏语:我明白了)。”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忽然,大殿深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其间伴随着转经筒摇动时的摩擦声,还有几名老僧压抑不住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