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问诘,寺里的高僧们分别就‘缘起论、无常论、无我论’三个命题提问杰朗,他的答辩变得含混不清,无法在这种自毁命题前说出自己的思考结果,甚至出现了自说自话、自相矛盾的愚蠢可笑场面。于是,在三日三夜的问诘后,我和诸位师兄师弟做出了一致的结论,要他继续无僧籍修行,直到思想境界得到提升后,再回归本寺。那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非但没能顿悟,连本身具有的佛性也泯灭了。”仁迦大师继续刚才的话题。
凭心而论,以上三个自毁命题是所有佛门弟子毕生都在苦思冥想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解答方式。如果杰朗连这一点都无法令罗布寺高僧们满意,他的确已经失去了回归本寺的资格,只能担当一些普通杂务,以观后效。
“那么,他后来的表现如何?”我小心谨慎地问,尽量避免对仁迦大师的误导,希望他说出对杰朗的最中肯平均来。
“每天除了接待外来客人、打扫前院的几个房间,然后就是读经、打坐、听二代弟子们谈论佛法,一切行为都中规中矩,从没有逾矩妄为过。”仁迦大师很肯定地回答。
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进入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死胡同,杰朗已经被排斥为不属于罗布寺的独居“外人”,根本没人注意他,谁也说不清他在每晚关门后做些什么。直到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包金贝叶,才让同门僧人惊呼出声。
“罗布寺里有没有包金贝叶?”宁吉忽然开口。
仁迦大师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
他是掌管罗布寺的高僧,任何回答都是有权威性的,值得我们相信。
“大师,我想放一段录音给你听,可以吗?”宁吉的问题非常突兀。
我明白他的心思,是想用杰朗说过的那些话来启发仁迦大师,看他能联想到什么。
“放在这里,我明天再听。现在,我该回房间去诵经默祷了。”仁迦大师摆摆手,指着那名燃香的年轻僧人,“交给他就好,听完之后,我会通知你。”
宁吉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架索尼牌的微型录音机,心有不甘地交给那僧人。
“你出去吧,我想跟陈先生单独谈几句。”仁迦大师又一次摆手。
宁吉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非常难看,但随即勉强地堆起笑容,向仁迦大师合掌行礼,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紫檀香烧到一半,淡青色的雾气缭绕浮动着,升上屋顶,触到木梁后四散开来,将所有的古书罩住。最上层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唐卡卷轴,用红色的绒绳系住,其中一部分更是放在半敞的缎面锦盒里,足见珍贵。
“你在看什么?”仁迦大师笑了,像个慈祥的长辈,“你刚才的神态,与我的老朋友陈沧海一模一样,一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专注得像是中了定身法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一动不动。藏传佛教典籍上说,参禅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鸡’,用来形容你或是陈沧海,简直贴切到了极点。”
我不理他的玩笑话,指向书架顶端:“那些盛放卷轴的盒子都半开着,像是被什么人胡乱翻看过。否则,盒盖应该是紧闭的。大师,我怀疑有外人进入过藏经阁,并且试图找些什么东西。”
有能力偷偷潜入此地的人很多,东天青龙、宁吉甚至失踪的夏雪、双头杀人者都有可能。唯其如此,莲娜所说的进入藏经阁搜索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那里没有什么值得外人觊觎的东西,就算翻看十次,也只是在浪费对方的时间而已。罗布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跟其它任何藏地神秘传说也拉扯不上关系。所以,谁来藏经阁都可以,反正典籍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传播佛学、弘扬佛法,如果对方因此而得窥向佛的门径,岂不是一件歪打正着的好事?”仁迦大师不急不慢地微笑着,拉开侧面书架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裹着透明防潮袋的纸包递给我,“这是上个冬天时,我亲手采摘到的喜马拉雅冰山雪莲,本来是该送给你叔叔的,现在他走了,给你也是一样。其实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在所谓的江湖上连年奔走,以你们陈家人的悟性,一朝皈依佛门,三年内必有巨大成就。现在,大好时光都被浪费在长途奔波之中了,实在可惜。”
他的话,突然触动了我的另一份心思,张口要问,却被他的眼神制止。
我一下子记起了宁吉在我身上安装的窃听器,马上后退一步,席地而坐,将两只鞋子都脱下来。到罗布寺数天,每晚都是穿着衣服睡觉,唯一有可能被敌人动手脚的就是鞋子。果然,不到半分钟时间,我就找到了嵌在鞋跟侧面的水滴型窃听器,并且是左右各一只,位置对称,外观伪装得也很巧妙。
喀喀两声,窃听器在我脚底碎裂开来,宁吉的窃听也该告一段落了。
“现在说吧。”仁迦大师点点头。
“大师既然跟叔叔是朋友,能否告诉我,他十几次入藏的目的究竟何在?我猜,绝不会是他向外人所说的‘观光游览雪域纯净世界’那么简单,以他的人生阅历,已经完全达到了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不必亲历雪域山水,就能保持心灵的祥和纯净。”我了解叔叔,正如他了解我一样。
“他说过,他在寻找伏藏师的秘密,那是一道至为难解的谜题,就算说出来,也没人帮得了他,还不如三缄其口,免得给别人添无名烦恼。”仁迦大师郑重其事地回答。
我一阵愕然:“他亲口说过?”
在我印象中,叔叔与伏藏师的世界应该没有交集的,他没跟我谈起过任何此方面的话题。
仁迦大师点点头:“是,亲口说过,那是在他第十次入藏一无所获后、心灰意冷地途经罗布寺向南时说过的。你我都知道,伏藏师的世界像一只密封的大鼓,外面的人只看到上面的煌煌铜钉、红漆鼓面,只听到震天鼓声、冲天喧嚷,却不明白内里深藏的东西。不过,要想拿到鼓里的东西,就得凿破鼓面,也就是说,每一个‘伏藏’被发掘出来时,都代表着一个伏藏师使命的终结。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活在这世界上的自身价值彻底归零的一刻,归零就意味着死亡,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因为在九曲蛇脉的暗洞里,几位年龄不同、相貌各异的伏藏师都眼睁睁地化灰尘粉末而去,他们都说过,既然伏藏任务完成,活在此生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早些进入六道轮回超生才是唯一选择。
“我明白,但他向大师表明过自己的身份吗?难道他也是伏藏师中的一员?”我渴望知道答案。
“是或不是,还有意义吗?他已经长眠地下,与尘土同朽了,是与不是,都改变不了这结果。唯一值得遗憾的是,我没能当面问他,是否已经找到昔日苦苦求索的谜题答案,是否……看到了香巴拉之城的未来?”仁迦大师脸上忽然出现了酸涩的笑容。
“大师,他十几次入藏,是要寻找香巴拉之城?或者那仅是他的次要目的,另有其它的主要任务?”仁迦大师的吞吞吐吐令我渐渐焦躁起来,发问越来越快。
叔叔的遇害是一次意外,假如他是伏藏师,那么在伏藏任务完成前的死,是否预示着埋藏在他心里的“伏藏”将永远地沉沦消弭,在世间湮灭?
“看那炷香,又有人要死了!”仁迦大师陡的站起来,指着那炷堪堪燃尽的紫檀香。
所有的香灰都没有垂落到香炉里,而是弯曲成了一张灰白色的小弓,牢牢地立在仅剩半寸的香头上。
“燃香知天意,这是‘破命七杀弓’的香谱,属于七大绝境大凶兆之一。快,你去前院,如果发现异常情况,马上退守,千万不可躁动。”仁迦大师大步走出藏经阁,摘下廊檐下悬挂着的灰色牛角号,猛然吹响。
我从中院到前院,仅用了三秒钟,首先奔到杰朗门前。四名藏僧仍然满头大汗地忙碌着,听到号角声之后,同时站起来,茫然地面面相觑着。
“有事发生吗?”我急促地问。
“没有……号角声那么急,我们赶紧回去,看师父有什么差遣。”四个人马上丢下镐头,穿过长廊奔向中院。
第二遍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我到了仁吉多金的门口,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床上空无一人,只有收音机和耳机丢在床头的椅子上。我的心猛的一沉,这时候他应该在呼呼大睡才对,会去哪里?
我慢慢地退出来,忽然闻到风里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陈风,到处叮叮当当的,出了什么事?”顾知今的房门开了,他披着被子探出头来,满脸都是抱怨。到这时他才从好梦里惊醒,这一觉也真是睡得够深沉的。
“的确是出了一点小事——”我循着血腥味来处,掠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
“唉,半夜三更的,这群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拆房子还是挖地道呢!”顾知今退回去,嘟嘟囔囔地咒骂着。
号角声越响越急,中院、后院都闹腾起来,乒乒乓乓的开门声、闭门声响成一片。
我轻叩门扇,无比心虚地低叫:“莲娜,你还在里面吗?”
没有人应答,我沉吟了一下,五指一弹,虚掩的门缓慢打开。我霍的闪向门边,没有直接闯进去,保持着高度警惕,又叫了一声。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十名本寺僧人拖着棍棒、拎着长柄藏刀冲到前院里来。这群人的职责是保卫寺院安全的,相当于“护院武僧”的角色。
走在最前面的几人猛然止步,指着我的房间里大叫:“死人,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