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提及叔叔,我的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不想跟对方有过多的交谈。铜锣湾血案发生那么久了,或许在别人心里已经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一幕,但在我心里却永远都是血淋淋的,每次揭开,便更痛上一分。
瘦子横跨一步,双臂一振,就要发作。
“山鬼,不必强人所难,算了,让陈先生去吧。”中年人及时地出声解围。
瘦子冷笑一声:“陈先生,这里虽然是中国的地盘,你也不用太过孤傲,总会有用到土王之处。莲娜公主从不求人,驳了她的面子,你就等着后悔吧。”
我从他身边跨过,忽然觉得满院子的人里面除了那女孩子莲娜公主外,人人面目可憎,不想再多看第二眼。自始至终,她没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始终不笑不愠,如喜马拉雅山脉峰顶上亘古不化的皑皑白雪,冷极,傲极,高贵绝伦。
夏雪失踪后,我自勉自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无事别多事、有事别怕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切勿毛躁冲动,积蓄力量去干正事。
刚刚走到第二进院落里,顾知今已经从前院匆匆赶过来,一见到我,呼的松了口气,紧张的脸色马上和缓下来。
“顾叔,我没事。”令前辈担心,我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很能干,一定没事,但现在咱们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比不得港岛,千万别自己落了单。”顾知今摸着唇上稀疏的胡茬,不安地望向灯火飘摇的后院。
“我没事。”我重复了一句。
“我从窗户中看到,刚刚好像是印度坎普土王麾下的内务大总管宁吉经过,他旁边还有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女孩儿,你肯定也碰见了?”顾知今满腹狐疑,伸手在空中一抓,然后放到鼻端轻轻嗅着。
我点点头,举步向大门那边走。
“闻风辨机”的首创者是中医大师慕容琴,顾知今修练的是针灸术,亦是古中国医学的一种,所以在耳濡目染之后,学习到了一些皮毛知识,能够从空气中的气味变化里获得某些特殊的信息。
门外的夜风更凉,夹杂着窝拉措湖的氤氲水汽。
“这么寒的夜,仅有简单装备的夏雪会不会有危险?”我总是不相信她会如此简单地离我而去,不相信老天会如此残酷,让我们刚刚彼此心心相印,转瞬间就生生把贴在一起的两颗心撕开。
我已经把仁吉多金和杰朗讲述的事件经过颠来倒去分析了几十遍,湖水的诡异突变是导致惨剧发生的唯一原因,但这是一个自然形成了千年的藏地大湖,绝不是某个能够人为控制的铁闸水电站,那种疏忽水干、疏忽水满的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湖水拍打石岸的哗哗声有节奏地传来,我忽然感到鼻梁两侧湿漉漉的,原来是两行不知不觉滴落的思念泪水。
“我终于尝到为一个女孩子流泪的感觉了,比流血更痛,比心死更哀。夏雪,你到底去了哪里?”不知是第几百次了,我习惯性地掏出口袋里的微型望远镜,向黯淡无光的湖中央望去,真希望浪尖波影里能突然出现一艘木船的影子,而我的夏雪就在船头向我挥手微笑。
“陈风,理智一点,别再徒劳地做无用功了。”顾知今跟过来,这些宽慰的话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心痛。
“顾叔,再帮我想想,藏地那么多神奇传说中,有没有跟这件事接近的?哪怕是跟湖水的涨落有一点点联系也好啊?”我察觉到自己的喉头正在哽咽,马上提气凝神,把暴露出的软弱情绪压制下去。
顾知今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西藏最著名的十大神秘传说分别是野人、红雪、巫师、虹化、象雄、古格、伏藏、香巴拉、说唱艺人、珠峰旗云,其中任何一条似乎都跟夏雪的失踪事件扯不上关系。
“看那树上,怎么突然有了灯光?”顾知今无意识地回头向罗布寺那边望着,蓦的骇然低叫起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寺庙后院里的那棵大柏树上出现了不断摇晃的电筒光柱,似乎有人正攀缘而上,站在高出大殿屋顶六七米的树干枝叶中。那名来自印度的瘦子轻功极佳,攀上大树是轻而易举的事。
“印度土王的人选择这时候跑到罗布寺来,莫非是有什么不良企图?”顾知今自言自语着,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掷向水中,在湖面上掠起一连串轻盈的水漂。
现在,我只关心夏雪的下落,至于莲娜公主、宁吉大总管到访的目的,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陈风,好女孩有的是,比如一直忠心耿耿跟着沧海兄的瑞茜卡——出身名校、举止端庄、积极上进、前途无量。她很配你的,我们几个老家伙都知道这一点,不如快点走出阴影,振作起来,把沧海兄留下的事业重担全部挑起来?放心,大家都会帮你,毕竟我们几个是看着你长大的……”每个人都看好瑞茜卡,顾知今也不例外。他与夏雪仅见过一面,交谈不多,印象并不算太好。
我皱了皱眉,瑞茜卡虽好,却不适合我,只是我的工作拍档和普通朋友。
“顾叔,不必说了,我相信夏雪没死。”我眺望着远方的黑暗深处,渴望这片黑蓝色的湖水能像杰朗所说的突然后撤干涸,把神秘的水底世界完全暴露出来,让我追随夏雪的足迹而去,直至两个人相聚。那时,无论生死,我无怨无悔。
顾知今无声地笑了,连续弹着自己的指甲,发出噼噼啪啪的奇怪声音。做为一名针灸大师,他对自己的手指爱逾生命,保养非常上心,每根手指上都留了超过半寸的指甲,精心修剪之后,再均匀地涂上价格昂贵的巴西芦荟润泽膏,比起那些整日在美容院里虚度时光的港岛贵妇们不遑多让。
“我也年轻过,也为情所困、为爱痴狂过,但现在回头看看,一切都是浮云泡沫。沧海兄说过一句话,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着。就像那个名叫夏雪的女孩子一样,你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认识也不够深,何必执着于此,不能释怀?陈风,我必须提醒你,咱们眼前的窝拉措湖比北面的羊卓雍措湖更深,下面的地理形势更复杂,那木船被漩涡抓住后,高速旋转,百分之百会在乱石阵中被撕成碎片。退一万步说,夏雪幸运地逃过乱石一劫,但却被漩涡卷入湖底最深处,她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潜泳三日不死——除非她是人鱼,否则必死无疑。如果你足够理智的话,就该被我这些话点醒,别再做任何试图找寻她的无用功,咱们马上回到拉萨去,继续搜索陈塘的下落……”
顾知今被我的执拗激怒了,沉思之后终于竹筒倒豆子般爆发,把这件事的最残忍真相透透彻彻地讲出来。
我没法反驳他,因为他说得句句在理。失踪三天后,夏雪如果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我,而不是音讯皆无,至少会托人打电话过来。一念及此,仿佛突然有了心灵感应似的,我飞快地掏出口袋里的卫星电话,死死地盯住屏幕。
“你在干什么?”顾知今吓了一跳。
“我预感到,即将有电话进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或许就是夏雪打过来的。”我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双手哆嗦着,十指几乎痉挛起来。第六感告诉我,电话在几秒钟内就会振铃,就会带给我巨大的惊喜。此时此刻,唯有夏雪的来电才有这样的震撼力。
顾知今无奈地笑了:“我发现老家伙们是越来越不能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了,好啦好啦,湖边冷,我们回屋里去喝两杯,别浪费了那些好酒。”
他以为我是被相思烧糊涂了,才会神经质地捧着电话胡言乱语,但五秒钟后,电话屏幕果真亮起来,急促的振铃声随即响起。
“是夏雪,是夏雪,是夏雪!”我颤抖着连叫了三声,但屏幕显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赶紧接电话吧,一切终归会真相大白的。”顾知今的耐性正在消失。
我连续清了几次嗓子,才重重地按下通话键,慎之又慎地喂了一声。
“陈风先生吗?我是你从未谋面的老朋友,那京。”对方的中文非常流畅,是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是谁?”巨大的心理落差把我从波峰浪尖甩到深渊谷底,一腔热忱遭了兜头一盆冷水。
“那京,神鹰会的当家人那京。”对方爽爽朗朗地哈哈大笑,对我的反诘不以为忤。
我的脑子里迅速闪回着发生在九曲蛇脉山谷里的往事,并且第一时间将夏雪的失踪与尼泊尔神鹰会黑手联系起来,立刻在心里自问:“是那京将军动了夏雪?夏雪没有陷入湖中,而是被敌人绑架?夏雪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生命危险?”
“你好,久仰大名。”我迅速冷静下来,不再让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京将军统领的尼泊尔神鹰会是中、印、尼三国边境上的第一黑道帮派,势力极大,爪牙众多,在边境线上发生的恶性事件半数以上都跟他有关。
“陈先生,据说你的妞儿失踪了,你非常着急,飞速赶到罗布寺来。怎么样,要不要帮忙把她找回来?神鹰会安插在藏南地区的线人非常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只要你开口,我会鼎力帮忙,绝不吝惜人力武力。”那京将军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悦耳,暂时无法令我将他与官方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黑道煞星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