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面,是一个长方形空间,四壁涂满了五颜六色的图画,地上胡乱堆放着的除了佛经书籍,便是或撕裂或窝卷的字画。
“欢迎来到我的精神世界。”杰朗踢开了脚下的经书,张开双臂,仰面吸气,仿佛对这个空间里充斥着的旧书霉气十分享受。
在正对着的三十步外那面墙上,我再次看到了生长于罗布寺古殿里的那棵巨树,只不过体型更为庞大,枝叶更为繁茂,几乎将树下所有的殿堂僧舍都笼罩了起来。在画家笔下,巨树边缘的枝叶古怪地垂下来,搭在罗布寺的外墙上,更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怪物,正要将寺庙整个攫在怀里。
“你画的?”我尽量用言简意赅的短句提问,不暴露内心的任何想法。
“当然,除了我,谁能看得到罗布寺、窝拉措湖的前世今生?谁能有洞察天地的慧眼,看到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种种异象?你可以慢慢看,慢慢品味,无法理解之处就请教我,让自己的心也跟我的画融为一体,共同感受藏地世界的神奇之处。”他在一堆经书里坐下来,摸索到一支秃笔、一瓶墨汁,又用脚翻看一册经书,随意地涂画着。
左侧墙上,画的是一幅无限放大的《西藏镇魔图》,魔女的后背贴着地面、胸部靠近屋顶、头部直抵前墙、脚尖踏着后墙,占满了整幅墙面。我从没想到有人会用如此疯狂的大手笔重绘此图,并且绘画技艺不逊于我曾看过的那张小幅唐卡。
当我走近那面墙的时候,魔女的诡异妖冶气势如三千尺飞瀑迎面扑来,令人不寒而栗。
右侧墙上,绘着的是一座被熊熊火焰包裹着的黑色高山,绵延了墙壁的一半。有两个骑着白马的人停在画面的一角,正在向高山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是光头布袍的僧人,另一个则穿着厚重的铁甲,马背上横着一根棍子。
我转向暗门所在的那面墙,横向绘着八个盘膝打坐的僧人,眉眼清晰,样貌非常年轻,但表情或淡定、或怒视、或愁苦、或沉思,各不相同。这个空间的高度也在六米左右,是个近似的正方形,边长约五十步左右,所以有足够的空间供绘画者发挥,除去魔女之外,每个人物的尺寸都比真人大出很多,由此带来的震撼力也非寻常画作可比。
“带我到这里来,什么意思?”我打破沉默。
不知道杰朗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他当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无限期地浪费消耗下去,而我和莲娜却不能,此时此刻也没有打哑谜的心情。
“破除天龙八部僧的禁锢,进入古树下面秘密洞窟的最深处,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任务。在伏藏师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任务’二字存在的,仿佛一根长度有限的导火索,只为将星星之火传导给足以震撼宇宙的爆炸核心。它被制造出来、被点燃、被烧尽,然后化成被世界遗忘的一缕飞灰。我一直在想,进入洞窟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终点。”他抬起头,望着对面墙上的大树,颓然丢下秃笔。
我没有接话,因为根本无需开口,他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一九六五年,美国《生活》杂志曾以十六页的篇幅刊登了著名摄影家伦纳特·尼尔松拍摄的人类胚胎成长的照片,轰动全球,并且使他名扬世界。看过那些图片吗?非常美妙,非常迷人,我就看过,而且不止一次地凝神细看,并且牢牢地记在自己脑子里。陈先生,请向右前方四十五度角的方向走十步,那本杂志就压在两本《佛说佛母宝德藏般若波罗蜜经》经书的下面。”
那个位置的确堆放着几十本泛黄的经卷,我慢慢走过去,果然找到了一本缺角卷边的《时代》杂志。
人类胚胎成长的系列照片是摄影史上的经典,但随着近代数码摄影、电脑制图等等高科技手段的出现,与这组照片近似的作品层出不穷,如果不是杰朗郑重地提及,我大概懒得去回忆它。
“摄影师拍到的只能是另一个人的胚胎发育过程,如果有人跳出来说知道自己的生命起源,知道合成自身胚胎的精子和卵子是如何结合、如何附着于子宫、如何一步步长大的,定会被一切有过生育经验的人斥为神经病、傻瓜、白痴、疯子、妄想狂,对不对?”杰朗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把那本沾了很多墨汁的经书嗖的一声扔到角落里。
“对。”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快速地翻了一遍杂志,然后卷起来握在掌心里。
“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应该被质疑为妄想狂却始终头脑清醒的人。”杰朗的大笑变为苦笑,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将杂志递给他。
他翻到了那组照片的第一张,凝视了几秒钟,然后一字一句地读着旁边的文字:“卵子经过大约十五厘米长的狭窄输卵管向子宫游动,它周围的营养细胞如一串串美丽的光环次第环绕,很快,它将与精子相遇并开始受精的过程。五百万个精子同时游向它们的终点——隐蔽在输卵管中的卵子,虽然这个部队如此庞大,但最终能攻破卵子的却只有一个。卵子的外层被一层透明的薄膜保护着,这使它看起来像一个悬浮在天体中的漂亮的星球,此时经过种种障碍的精子终于与卵子相遇,卵子外膜成为它们第一道需要攻破的关卡。此时,精子们把头钻到卵子的外壁上,尾巴不断拍打着,卵子则随着精子尾部的运动缓慢地逆时针转动。此时,精子的头已经钻进去了,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中部和尾部,它就像一个不断旋转的钻头,在尾巴拍打产生的动力驱动下,努力进入卵子……”
所有正常人的生命起源于精子与卵子结合而孕育成的胚胎,这已经是十二岁孩子的生理卫生课上都能学到的知识了,不值得拿到这里来炫耀。
“陈先生,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过程,因为我的记忆就是从胚胎开始的,然后在母亲腹中度过了艰难而漫长的十个月后呱呱降生。你无法理解一个思想完整健全的灵魂是怎样熬过那十个月的,简直是世间最残酷的囚禁折磨。当然,除了这些,我的脑子里还带着无数来自前世的记忆,或者说不是前世,而是来自于伏藏的记忆。你我都知道,伏藏共分为书藏、圣物藏和识藏三种,书藏指经书;圣物藏指法器、高僧大德的遗物;识藏是指埋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经典或咒文。我怀疑,藏在我脑子里东西涵盖了以上三种,那些记忆从我一出生就迫不及待地复苏,两岁认字、四岁诵经过目不忘、七岁开始搜集阅览藏南地区能够找到的佛经典籍、十岁成为罗布寺百年一遇的神童。我拼命思索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并试着将所有的想法都画出来,让那些模模糊糊的思绪全部跃然纸上,成为栩栩如生的人物和连贯情节。在央斗静房闭关静修时,长期的辟谷状态让我突然顿悟,看到了它们——”
他丢开杂志,指着四壁上的图画。
现在,他已经进入了一种自说自话的半疯狂状态,脸上带着迷蒙的微笑,挨个指点着四幅画:“沉睡中的魔女、古树下的秘密、火焰山前的战斗、天龙八部神僧布下的禁锢之阵,将这些片段连缀起来后,我逐渐明白自己的使命就是到那棵古树的下面去,然后见到正在沉睡的三眼族魔女。你看,她并没有被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尺尊公主联手消灭,而是从大昭寺辗转流亡到了这里。有时候我能看到她的样子,头颅指向正北的拉萨大昭寺,双腿弯曲向着喜马拉雅雪山,一只胳膊枕在头下,另一只横在胸前。她的身上覆盖着代表夜叉魔女的黑色三角火焰旗,虽历经数百年而绝不褪色。”
我注意到壁画上的魔女有一个地方与我之前看到的《西藏镇魔图》略有不同,杰朗在魔女额头正中添加了一颗闪闪发亮的黑色宝石,让她的形象越发生动逼真,仿佛随时都能复活过来似的。
“很可惜,我的记忆仍有残缺之处,因为我只知道去见她,却不明白见到她后应该做什么。是秉承佛法正义将她的肉身毁灭?还是让她重见天日、转生复活?你能告诉我吗?”杰朗又拿起一本经书,撕下一页,在手里慢慢揉搓着,捏成一个小小的纸团,丢在地上,然后是第二张纸,第二个纸团……我知道,古往今来的超级智者们在进入深度思考的时候,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奇怪动作。
“你见过天龙八部高僧吗?那棵古树一直都在,你却躲在罗布寺地下,难道就这样永远逃避下去?”我看得出,他的内心非常彷徨迟疑,无法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