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诡异隐秘的环境中,饮食与呼吸都是无法解决的矛盾问题,我无法想象他们两人是如何长久生存下去的。越向下,台阶便越陡峭,两边的石壁也变得滑不留手,莲娜只能扶着我的肩膀前行。
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的三名僧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的样子,眼神清亮,面露微笑。
第六层、第七层的两名僧人更加年轻,仅有三十岁不到的样子,身上的僧袍光鲜崭新,似乎刚刚上身不久。
按照下降的高度,我们那时差不多在地面以下三十米的位置,潮湿压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莲娜将手腕伸到我的眼前,她腕表上的秒针转速越来越慢,仿佛一架电力不足的石英表,每向前动一次都会停顿一阵。
“变慢的是地球的绝对时间吗?或者仅仅是一只腕表的相对时间?”她附在我耳边问。
我摇摇头,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因为前面的灯光忽然亮了数倍,一个仅有十几岁的少年藏僧站在一座两米高的七层玲珑塔后面,面带着迷蒙的微笑,盯着从台阶上依次走下来的人。
这里是个直径近十米的圆形空间,高度约四米,还算宽敞,总算暂时摆脱了下旋秘道里那种憋闷的感觉。
“来了。”少年向我点了点头,两颊上蓦的出现了深深的酒窝,笑容越发柔和。
我也点点头,但却没有急于发问。需要问的问题太多,根本不知道从哪一个问起,所以不如一句话都不说,等对方先开口。
“这是生命的中间转折点,而不是终点。未来结局如何,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就像一局布子过百的棋局,每一颗棋子所起的作用,都只是隐隐闪现,连其生死都无法最终定论,何谈胜负成败?”少年稍稍停顿,目光从七名藏僧身上一一掠过。
“很好很好。”七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切所见、所闻、所识、所思都是梦幻空花,一切生死,都是大智慧升华提炼的结果。你们已经结束了各自使命,可以选择轮回永生,也可以选择化身为蝶、摇曳成沙或是散佚如光影,得到永久的自由。这样,好不好?”少年举起右手,指向七人,上面竟然长着七根手指。接下来,他的指甲连弹七次,发出一连串铮铮脆响,七道灰色光芒落在他们身上。
“喏。”七个人的声音依旧整整齐齐。
“那么,还不走?”少年振了振衣袖,笑意更深。
那座塔的每一层里都亮着一盏油灯,细看,塔身上面所有的门窗、飞檐、阶梯、通道都是一点一点镂空琢磨出来的,竟然是一块巨大的骨头整体雕刻而成,人身上自然不可能有这种骨头。
“不能。”七个人又答。
“难道,你们需要带走各自的生命之光才肯走?那么多年过去,心中仍然放心不下这一点光芒?”少年清瘦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惋惜。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两面镜子,能够照得出清晰的人影来。我向他多看了几眼,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仿佛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对于绿洲的渴望。
一个中年僧人大步越众而出,走到塔前,把手伸进第二层塔身,一下子攫住了那根正在燃烧的灯芯。
“阿修罗,你想清楚了吗?”少年一声低喝,声音在空气中久久震颤,袅袅不绝,犹如罗布寺的晨钟暮鼓之音。
中年僧人大声回答:“想清楚了,我不进轮回,就算化身为云霓飞烟、孤魂野鬼,也要再看它一次。”实际上,他发出了一个“它”的音节,因为我不知道指的是男人、女人、生物、东西,才暂时用这个词汇代替。
“一切妖娆色相,不过是红粉骷髅,几百年了,你还不能顿悟?”少年皱眉,脸上的微笑忽然化成一种深刻的悲悯。
“顿悟顿悟,若能割舍顿悟,我还能自愿囚禁于此,直到等到哪吒俱伐罗到来?”中年僧人的另一只手向我指了指,一张脸被灯火映得通红。哪吒俱伐罗是佛教护法神之一,相传是毗沙门天王第三子,三头六臂,后演化为中国神话故事中国的哪吒。
我怔了怔,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仁迦大师白日飞升到现在,我作为队伍的领头人,其实并不清楚此行的终点究竟在何处。之前杰朗所说的非常模糊,并且他没有到过这里,一直都是在幻想世界中探索、记录、转述的。很显然,带我们进入这个圆形空间的七名僧人并不是绝对服从少年的指挥,当中年僧人开始出头发难的时候,另外六人一起盯着少年背后的石壁,或皱眉、或窃笑、或舔嘴唇,表情各异。
“为色所迷,为色所困,无妄之火,千年不熄。是以大唐高僧才往来数十寒暑,搬运经书直至汗牛充栋,祈望度化你们这些执念过深之辈。想不到,还是不能根绝隐患。阿修罗,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决定了吗?牺牲唯一一次机会,只为再看它一眼?”少年无奈地重复着,等到中年僧人再次肯定地点头后,他的七指手掌猛的扣住了宝塔的边缘,手臂一挥,宝塔立刻高速飞旋起来。
之前我说过,中年僧人的手一直伸在塔里,抓住灯芯,现在宝塔像一台突然通电的卷扬机一般,把他狠狠地卷住,随塔身一起高速猛甩起来。
我下意识地滑步向前,要出手解救他。在正常生活中,“见死不救”是最遭人鄙弃痛斥的自私自利行为,严重者甚至要遭到法律的惩戒。倏的,少年身子一闪,挡住了我的去路,右掌一下子抵住我的额头。
“那是阿修罗的宿命,你不要管。他在做一件自以为能感天地、泣鬼神的、非常有意义的大事,并且不惜为此触犯天条。哪吒俱伐罗,你什么都不要做,这已经不是你能掌控的世界。”那时,他的七根手指已经突变为七柄泛着寒光的金锥,逼得我无法靠前。
莲娜、宁吉、顾知今都在我的身后,我不能退缩,只是冷静地面对那少年。
“看、闻、思、记。”少年微笑着缩手,指着宝塔,再说了四个字。
那时候,宝塔后面的青灰色石壁骤然向两边滑开,露出一大片深蓝色的湖水来。极遥远处,水草浮荡,游鱼翩然,令人怀疑这个地方刹那间就会被湖水倒灌进来,淹没一切。那种怪异的景象让宁吉、顾知今那样的大行家也同时“咦”了一声,表示内心万分惊奇。
宝塔不再转动,中年僧人摇摇晃晃地落地,只停了几秒钟,便向湖水中大踏步走去。
原来,石壁后面是用大块的透明水晶石围成的空间,我们和亲眼所见的水底世界之间,有着非常安全的一道水晶石屏障。在那个空间里,平放着一块巨大的翠玉,约八步见方,上面平躺着一个披着轻纱的女人,中年僧人就是向她走过去的。
隔着那么远,我看不清那女人的相貌,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妖冶诱惑,就算在一动不动的情况下,仍然吸引了除我、莲娜之外所有人的眼光,当然也包括那少年僧人在内。
“我们几经曲折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莲娜拖着我的手闪避到一边,盯着那些不住地向水晶世界踏近的男人们。
“为了杰朗所说的那些话,为了消灭三眼族魔女,为了探究罗布寺的秘密。”我坦然回答。
“但是,迄今为止,我们还没看到任何敌人。难道那女人就是敌人,就是三眼族魔女?”莲娜叹息着。
我不知道那碧玉床上躺着的究竟是什么人,但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包括已经停止的时间。
“陈先生,宁吉大总管提醒过我,要多注意顾知今,因为……因为他身上携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看,顾知今的口袋里一定装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才把裤袋撑得鼓鼓的。他怀疑,那是一种体积极小、极高密度的东西,至少不会是手枪、匕首之类。总之你多加小心,免得节外生枝,我们的麻烦实在已经够多了——”稍停,她又语意复杂地补充,“又加上那个女人。”
我早就注意到顾知今的裤子问题,但却想不出他会随身携带着一件什么东西,密度能大到那种程度。
中年僧人带头走到碧玉床前,其他人也一起跟进。我现在明白了,他刚刚与少年对谈时说的“它”,实际指的就是这女人。
“我们要不要一起进去看看?”莲娜变得进退两难。
“进去吧,真正的高手是不会被虚妄色相诱惑的,相信我,就算是阎罗陷阱,也能带着你全身而退。”我牵着她的手,慢慢踱进那个深蓝世界里。
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条超过五尺的灰色草鲤摇头摆尾地游了过去,一大群半尺长的草鲤一窝蜂一样地紧随其后,追逐着摇摇摆摆的青色水草。日光已经变得无限遥远,水波呈现出阴沉沉的不同层次,有时深蓝、有时浅蓝、有时又变为青黑色。
依照地势判断,窝拉措湖的水不应该流经这个位置,也就是说,我们不该在罗布寺底下看到任何水源,只应看到高原青石和百年冻土。
莲娜抓紧了我的手指,情绪十分紧张,不停地左右张望。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那张碧玉床上,根本无人注意我们俩。我的视线转移到水晶世界的中央时,忽然发现那里并不是空无一物的,而是盘踞着无数透明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