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的白柞木楼梯又一次响起,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的白胖男人大步走上来,向墙上的壁画扫了一眼,恶俗地哈哈大笑,一边自言自语:“这些有什么好看的?偏偏有人在这里顶礼膜拜、磕头烧香的,真是无聊之极,无趣之极!”
像他这样的旅游者在拉萨随处可见,说别人无聊无趣,实则他才是这一类人。
蓦地,匍匐在地的中年人腾地一下跳起来,右臂一伸,抓住了胖男人的胸口衣服。
在这里,我和夏雪都犯了同一个错误,以为他要再次向着无辜百姓施暴,以发泄紧张混乱的情绪。所以,我一步跃过去,食指轻弹,用指甲扫过他的右腕脉门,逼他缩手,同时将胖男人挡在身后。
多说话并非胖男人的罪过,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跟他一样讨厌,但却罪不至死,也不该挨打。
“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危机正在扩散,一千年了,危机一直都在扩散。快,到那里去,黄金宝藏的背面,藏着……大秘密……”中年人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那种沉沉的死气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虑,仿佛他的胸膛里正燃烧着铺天盖地的山火,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燕七哥,我是陈风,还认识我吗?”我淡淡地笑着,慢慢握住他的双手腕脉,提放他突然发难。
“黄金宝藏动人心,却比不过宝藏背后的秘密。快到那里去,你快去,快去!”燕七双臂一振,想要甩开我的手,但我不动声色地发力,硬生生地把他拖住。任何武学大行家在腕脉受制的时候,上半身都会酸软,内力只提升到膻中穴就四下溃散,无法反抗。
“燕七哥,有事慢慢说,不要着急。要不,我们到大昭寺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在这种地方大吵大闹,很快就会被寺里的僧人给赶出去,影响以后我和夏雪的探索行动。所以,我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想把燕七带离大昭寺的二楼。
蓦地,燕七的右眼角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青筋,像一条雨后现身的巨大蚯蚓一般摇头摆尾地爬行,几秒钟内就爬满了他的右半边脸,覆盖范围从额角到下巴颏、从鼻尖到耳根,而且只是半边,以发际中分线、眉心、鼻尖、人中为界。
胖男人啊的大叫了一声,幸好夏雪及时地在他软肋上轻轻撞了一肘,令他接下来的惊呼都闷死在喉咙里。
“燕七哥,我们先出去吧?”我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但能判断出那种变化绝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诡变,而且其中带着不能以应用物理学解释的异术成分。
“只要我死,就能见到莎拉多丽……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能见她,死十次又何妨?但是,你能保证只要我死,就能如愿以偿吗?我到这里来……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如果莎拉多丽就在大雪山里,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非要到这里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进入死亡的境界?难道莎拉多丽也已经死了,必须得去阴阳相隔之处找她的灵魂?宝藏,宝藏,我看到了史前宝藏,那些泛着迷幻光芒的巨大的金锭,一堆一堆的,数都数不清……知道吗?莎拉多丽,你是我生命里无法弥补的最后一件恨事——”
胖男人忿忿地呸了一声,绕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向燕七左胸推了一掌,打断了他的呓语。
“神经病,神经病!真叫人扫兴!”胖男人大步下楼,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瞬间,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但燕七眼睛里随即重新出现了最初时那种唯求一死的决绝,把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住了。
“我必须得死,只有当死亡之光照到我内心深处时,才能得到最后的拯救。这世界必定沉沦于黑暗,莎拉多丽在黑暗中向我招手,我必须去,然后,这世界毁灭,唯独我们的爱情可以永生。不必多说了,我该上路了,光明再见,太阳再见……”
燕七脸上那条青筋突然越界,将他的整张脸爬满。现在,他的五官已经被一张深浅不一的青色网络遮住,样子十分骇人。我的手本来是紧握他的腕脉的,却被两股来势汹汹的巨大力量霍的弹开,低头看时,那青色的筋络一直延伸到他的手背、掌心、指尖上,一处都不放过。
“陈风,带他去……医院吧?”夏雪的语气有些迟疑。治病救人是医院的天职,但燕七所患的并非生理疾病,中医、西医、藏药只怕都会束手无策。
我用右手按住他的膻中穴,缓缓运劲,将自己的内力慢慢传递到他身体里。渐渐的,我感受到燕七体内正有两股暗流正在纠结缠斗着。一股极冷,运行轨迹是网状的,力量非常强大;另一股温暖但微弱,只存在于他的左胸范围,仿佛是为了维护他的心脏而存在的。
“没事,带他回旅馆,我用内力帮他治疗。他的身体似乎正在被一股邪力控制,只要驱散寒毒,应该就能清醒复原。”这种邪力入侵的病症往往令医生无所适从,找不到对症下药的突破口,但中国武学里的“传功疗伤”却正好用得上。
夏雪听话地捡起燕七的背包,跟我一起半搀扶半拖拽地陪燕七下楼,转入大昭寺侧面的小巷子里。
从窝拉措湖返回拉萨后,我和夏雪挑选了一户本地藏民开的家庭旅馆暂住,费用无所谓,那里干净而隐蔽,很少有人打扰,所以我才决定带燕七回去。
小巷里,阳光被两边高高大大的建筑物挡住,光线立刻黯淡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这样燕七的怪态就不会引起围观和恐慌了。
“夏雪,你一会儿安排旅馆主人去买些清热解表、发散排毒的藏药来,然后多给他几百块钱,把他的旅馆包下,别再让外人住进来。我得通知大侠燕赵,看看他又什么办法,请替我联络瑞茜卡,查找一下对方的电话号码。”我把所有问题都考虑清楚了,所以一离开大昭寺,就能迅速安排,要夏雪去做这些事情。两个人的合作越来越默契,另一方面,彼此的心也正在越来越靠近,直到贴合在一起。
夏雪只答了一个字:“好。”
小巷的青石板路人迹罕至,两边的墙角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古意幽幽。如果没有这么多事沉沉地压在肩上,我和夏雪就能舒舒服服地安心观赏藏地风情,欢度每一分钟了,但是现在,我们的爱情之舟只能在此起彼伏的江湖漩涡里漂浮,还找不到靠岸的方向。
“谢谢,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太压抑了,以至于长时间忽略了她的感受,这样决定也没有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胖男人似乎没有如此简单。不知为什么,当他吹胡子瞪眼发脾气的时候,总让我联想到一个人。”夏雪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向小巷两头张望着。出了巷口右拐,再走一公里多点,就是我们住的旅馆。
我马上仔细回想胖男人的样子,猝然之间,身边的燕七踉跄了一下,左胸上突然喷出一道血泉,哗的一声,染红了正踩在脚下的那块青石板。
“不好,是‘倒霉的胖子’,对不对?”我的心一沉,立刻举手点了燕七心脏周围的几处穴道帮他止血,而夏雪则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三个急救包,全部拆掉包装叠起来,捏在指尖上。此刻,我已经解开了燕七的外套、毛衫、衬衣和内衣,露出他的左侧胸膛。除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网状青筋外,他的心脏正中位置还多了一道梅花型状的刀口,每道创口的宽度都有半寸。
“就是他!”夏雪倒抽了一口凉气,把急救包按在创口上,然后用胶布贴好。
这些急救物品是夏雪返回拉萨后第一时间买回来的,随时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第一次派上用场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只隔了三秒钟,急救包便被鲜血浸透,因为那种梅花形伤口属于外科医生最棘手的问题,难缝合、难包扎、难痊愈。正因如此,被“倒霉的胖子”重创的人生还率千分之一,大部分都在受尽痛苦后死于医院的病床上。
我将燕七的衣服胡乱放下来,背起他,急步奔回旅馆。为了尽可能地避开别人的注意,我们是从旅馆后门进去的,直接到了夏雪的房间。
自始至终,燕七都痴痴呆呆地不出一声,仿佛那创口是出现在别人身上的,跟他毫不相干。
夏雪检查了燕七的伤口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既庆幸又惊讶的笑容:“陈风,真是奇怪,那创口居然仅有半寸深,离心脏还有很远的安全距离呢。这一次,不知道是对方心软了还是什么原因,你的朋友仅受了皮肉伤,只需简单的消毒、麻醉、缝合就好了,估计一个月内就能痊愈。”
“倒霉的胖子”一向出手狠辣,不留活口,我也感到奇怪,但不管怎么说,燕七能活下来总是好事。
接下来半小时,夏雪熟练的给燕七治疗,而我则是循着原路再回了一趟大昭寺,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
资料显示,“倒霉的胖子”是一名中越混血儿,成名于十年之前,在全球杀手榜上排名第九,擅长在公开场合下借“制造自身的倒霉事件”引起混乱后动手杀人。刚才,我的注意力全在燕七的呓语上,因为他提到了“世界毁灭”之类的话,身体又发生了那种奇异的诡变,由不得人不悚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