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距离那京将军所说的“五小时约定”结束时间越来越近。其间,夏雪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远离特洛伊?她不是你的朋友吗?难道是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我无法回答,因为当时的反应只是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顿悟。
特洛伊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要服从组织,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服从,不能有任何偏误。她是我的朋友,51号地区却不是,不可能为了我而改变某些行动计划。组织要我死,她也会精确执行,绝不抗命。
在这种状况下,她已经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而是亦敌亦友的合作者。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听她的,并且接受她的帮助?
“我只信你。”我只向夏雪重复着这句话。
她的两颊上蓦地飞升起了两片绯红的云霞,嘴角边的酒窝里满溢着动人心弦的甜笑。
“时过境迁,再好的女孩子也会屈从于利益的重压,只有你,为了追索香雪海的下落而浪迹藏地,锲而不舍地奔波着。这一点,跟我探寻叔叔的死因非常相像,或许只有我们这种性情极度接近的人才会走在一起吧?于我而言,特洛伊永远都只能是江湖朋友,点头之交罢了。”我继续感叹。
“那么,瑞茜卡呢?她千里迢迢地从港岛飞来拉萨,为的是什么?”夏雪追问。
我再度无言以答,这个问题也许等到瑞茜卡出现才能真相大白了。
“陈风,这个世界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诡异、更荒谬、更变谲。我提醒你,无论瑞茜卡说什么,都要静心定性地听完,不能有丝毫暴躁冲动。太多教训告诉我们,冲动是魔鬼,很容易把人引入歧途,直至万劫不复之境。你看,连那京将军都亲自抵达拉萨了,是否说明最终谜底很快就要揭开了?”夏雪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但眉宇之间仍旧不动声色、冷静自若,完全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大将风范。
“谢谢你的提醒。”我恳切地点头致意。
夏雪一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陈风,真心相爱的人之间为对方做任何事,就算为你,也是为我。”
那时候,西斜的光影落在她的头发上,闪烁着点点滴滴的光影,更映衬出她的美丽,令我不由自主地默默感叹:“这才是我今生要娶的人啊!”
那京将军果然言而有信,下午三点半时,有人按响了小旅馆的门铃。老板娘跑去开门,满脸憔悴的瑞茜卡随即踏进了小院。隔着窗子望去,她的短发非常凌乱,身上的名牌女装也蹭得到处是土,肩上斜挎的黑色小包拉链半开,挤压得不成样子。
我打开房门,瑞茜卡闻声转身,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踉踉跄跄地飞奔过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等她哭够了,我才扶她走进房间,用一条热毛巾帮她擦脸。
被绑架的日子像场噩梦,现在,瑞茜卡的噩梦醒了,我悬着的心也落下来。夏雪拿出自己的衣服给瑞茜卡换上,然后走出去,回手关门。我听到她在廊檐下吩咐老板娘去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声音已经变得稍稍有些不自然。也许任何女孩子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拥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处在何种迫不得已的状况下,都会感到心中难受吧?
瑞茜卡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便打开小包补妆,一边向我叙述着被绑架后的情况。
那京将军的目标果然是我,绑架得手后,他的人只是把瑞茜卡关在黑屋子里,没有丝毫迫害,现在又好好地送回来,而且,瑞茜卡的小包里还多了一张两百万美金的支票和一封致歉信。信上说,将军大人为弄脏了瑞茜卡小姐的衣服和鞋子而深感不安,所以特地奉上一点点着装费,希望陈先生不要嫌少,以后有机会当面向陈先生致歉。
我冷笑着撕掉了那封信:“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演戏给我们看?”那一百万弥补不了瑞茜卡所受的惊吓,早晚我会跟那京将军算这笔账。
之前,瑞茜卡在我眼中一直属于修饰精致的都市美女,其特点是“不化妆无法出门”。现在,她重新打了底粉,描好弯眉,画了眼线,涂了浅浅的黛黑色眼影,然后是勾勒唇线、细涂口红,终于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唯一可惜的是,夏雪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稍稍有点短瘦,特别是腰部位置,撑得紧紧的。
古语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
这句话果不其然,一直被叔叔的朋友视为清纯玉女的瑞茜卡,与夏雪一比,不知怎的就黯然失色了一半,再也表现不出之前的那种得体、练达来。我看着她的腰的时候,就想起与夏雪长拥之时对方的纤腰仿佛只要一只手就能掌握,如同三月的山间嫩竹,带着脆生生的一段天然清香。
“陈风,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瑞茜卡误解了我的意思,妩媚地一笑。
我自嘲地一笑,替她斟茶,不愿开口回答。
依据特洛伊的资料,瑞茜卡已经有了某位秘密情人,心思自然会转向别处。女孩子的心永远善变,我现在猜不透她的笑容是真是假。
瑞茜卡袅袅婷婷地落座,取出一把金色的小剪刀修理着被囚禁时弄断了的指甲。
“为什么执意要飞来拉萨?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清?”这才是我最惦念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无法得到我,当然可以另觅他人,我并不因此而着恼。
“因为我发现了陈老先生的秘密,必须要告诉你。”瑞茜卡轻描淡写地浅笑着,借着夕阳落山前最后的光辉审视着自己的指甲。
我凝视着她的侧影,沉声问:“是什么?”
瑞茜卡一笑:“那是一个与陈塘身世有关的秘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因为我怕说出来之后你不会相信,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所以,我把全部资料都带过来,包括照片、日记簿、录影带、录音带,还有一件很奇特的证物,都放在行李箱里。等方先生到了,我都会摆出来给你看,然后再说答案。陈风,我知道你有位叫做特洛伊的好朋友,最善于打探别人的隐私,也许她总是多嘴多舌告诉你一些我的小秘密,但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微微皱眉,因为瑞茜卡此刻的说话方式、表情神态都渐渐变得嚣张起来,不像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女孩子。
“方叔的确是快到了,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可以先向我透露一些什么,好让我有所准备?”我淡淡地笑着,暂时不愿过分打击她。
叔叔离世后,我与瑞茜卡之间产生过某种“同病相怜”的奇怪感觉,仿佛对方是这世上的唯一亲人,能够永远彼此信任,彼此依赖,但就在几分钟前,瑞茜卡的表现让那种曾经美好的感觉荡然无存。
“好戏不怕晚,不急,不急。”瑞茜卡又一次夸张地笑起来,接着取出一瓶玫瑰红色的指甲油,精心涂抹着十指指甲。
特洛伊说过,瑞茜卡已经将所有资产变现,做好了“跑路”的准备。如果我是方东晓就好了,立刻就能看穿此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做出正确的判断。陈塘是叔叔唯一的儿子,他的身世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你休息一会儿,一小时后开饭。为了欢迎你,厨房做了最有藏地饮食特色的藏红花牛舌、拉萨鱼、咕噜藏猪肉、烤羊排、萝卜炖牦牛排骨、虫草峰蘑菇,当然还有奶渣包子和马萨拉茶,希望能合你的口味。”我慢慢地起身,退出房间。再坐下去,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差不多要毁掉之前在港岛时瑞茜卡留给我的全部美好印象了。
廊檐下的天光已经暗了,夏雪捧着一只保温杯,坐在小木凳上,侧着身子凝视着厨房灶间映出的跳跃火光。刚刚说过的那些菜都是老板娘最擅长的,不过得由秃头的老板亲自打下手,她才有心情做。
“在看什么?”我在夏雪旁边坐下,心情犹如四面合拢的暮色,沉重抑郁,无处发泄。
夏雪没有开口,只向厨房那边扬了扬下巴。我静下心来,便听到了老板娘断断续续的藏语哼唱声,唱的是:“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几句,那是六世****仓央嘉措留给世人的情诗,已经成了藏地青年男女最爱的歌行。老板娘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响着,与厨房里的锅铲叮当声、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菜入油锅的吱啦声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个人把美妙的爱情与美味的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重新谱成了一首感染力极强的交响乐,带给人完全不同的奇妙感受。
更为特别的一点,这是在巍巍雪山、淙淙冰河的藏地,风中不断飘来大小喇嘛庙的钟声、信徒们礼佛诵经时点燃的檀香气息,令我能够平心静气地清除思想中的杂念,聆听着老板娘那种散发着原始欲望的歌声。
“就算是再好的原创歌手,都无法描摹出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就要醉倒在这歌声里了。”夏雪放下保温杯,双手抱膝,下巴也枕在膝盖上,任由自己的长发披垂到地。
我也深有同感,再浓烈醇厚的酒也比不上真正的爱情。前者可以千杯不醉,而后者只需一滴,就能令痴情者长醉一生,无法自拔。我与夏雪,就是两个前生注定、今生相遇的痴情者,彼此眼中映出的不是今生的影子,而是前生模样。
“夏雪。”我抬起手臂,揽住了她的纤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三个字,仿佛是被施了魔法的水车,一遍一遍自自然然地从我唇边奔涌出来,一次比一次更加深情。如果可以,我愿意将自己的整颗心都掏出来,一层一层剖析给她看,每一层都写着“我爱夏雪”四个字。
蓦地,那平时看似猥猥琐琐的秃头老板也轻咳了一声,放开喉咙唱起来: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