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没料到死亡来得如此突然,我真是后悔没跟你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好后悔啊!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因为有过去岁月里的前因,才有今日难以吞咽的苦涩后果,这让我更相信中国古代神秘文化的准确性了。说起来,这样的结果,亦是我早就料到的;这样的死法、实在这个人手里,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以死谢罪了。”
那竟然是叔叔陈沧海的声音,我游目四顾,除了正在节节逼近的光圈,剩余的地方全都是漆黑一片。
“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我又想到了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女人。她带着梅花一般的幽香、白雪一样的纯净,施施然走入我的视线,又悠然远去,不留一丝痕迹。藏地真是一个谜一样神奇的地方,我陈沧海走南闯北三十五年,自认见惯风雨、看透风尘,没料到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把火却是被藏地的邂逅点燃的。香雪海——我已经默念了这个名字千万遍,比朝拜者默诵的六字真言、风中转经次数更多,但自己却走不出相思的困境,一次一次入藏,渴望在山水迢迢中捕捉到她的真心。幸运的是,我终于揭开了生命的真相,也站在了完成使命的最后一程终点上;不幸的是,最终结果,我仍是无功而返,没能达成所愿。现在,我带着两个……不,是三个重重的遗憾离去,真的是死不瞑目啊。没能拥有香雪海、没能完成肩负的使命、付出心血得到的却是狼子野心的回报……”
“叔叔!”我忍不住放声大叫,明知身在幻觉之间,两行热泪却仍是潸然洒落。
我和夏雪猜得没错,叔叔和香雪海是旧日相识,划在日记簿封面上的暗记代表了一段看得到得不到却无法割舍的深情。
“此刻,我的生命即将终止,那么我还算是一名合格的伏藏师吗?想想看,我明知此生肩负着杀死三眼族魔女的重大任务,却令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没能在最后一刻进入绝对的沉思冥想境界,把那柄剑插入魔女眼中。所以,我永远知道自己的伏藏师生涯是失败的,希望后来者能前赴后继地战斗,消灭三眼族魔女,保护藏地的千年安宁。这一刻,我忽然很想重新念一遍徐志摩的诗,像诗中说的那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叔叔的声音像演奏会结束时钢琴师在键盘上扫出的最后一个高音,袅袅不绝,渐行渐远,直至声息皆无。
“叔叔,您安息吧。”我徒劳地向前伸出双手,目视那个虚空之中的光环远去。
再度睁开眼时,迎接的是同室两人寓意各不相同的复杂眼神。夏雪眼中只有深深的关切,方东晓眼中则是迷惘与深思并重。
“陈风,你没事吧?一切都是无妄幻想,千万不要动真情真气。”夏雪一字一句地警示我。她是局外人,不必为叔叔的任何事扰动心思,所以能看得通透清晰。
南遮的血已经流干了,这名尼泊尔水车帮的干将天真地以为单凭曼陀罗粉就能让我、夏雪、方东晓束手就缚,然后为所欲为,实在太小瞧了我天朝中华的江湖人物。
我摇摇头,撑着椅背,挪到南遮身边,在他口袋里翻出了一小瓶绿色喷剂,轻轻一按,从瓶子里喷出一阵带着天山雪莲清香的白雾。雪莲是曼陀罗花粉的克星,南遮能够下毒当然也能解毒。几分钟后,在满屋雪莲清香中,夏雪和方东晓身上的毒都被解除,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陈风,我执意要来拉萨,实质上不为大侠燕赵和燕七,而是为了解决另一件大事。”方东晓小心翼翼地收好恒温瓶,脸上忽然露出迟疑不决的神情。
夏雪脸色一变,猛地冷笑一声:“我猜到了,方先生,难道你连陈风的身世也一并怀疑吗?”
我的太阳穴骤然一痛,禁不住倒退了一大步。
“是。”方东晓缓缓地挺直了后背,双手互握,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
“笑话!”夏雪的黛眉倏地倒竖起来,狠狠地弹了弹指甲,发出啪的一声,“笑话,亏你方东晓还是陈老前辈的好朋友,更是看着陈风从小长大的,连他的思想都看不透吗?陈塘是不是三眼族人后裔还在模棱两可之中,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团结一心、集中力量将那件事论证清楚,以防变生肘腋。如果你连陈风都怀疑,大家还是一拍两散,各行其事好了,我们不想沾你的光,也不想受你的害。”
我明白他们争论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心底最深处猝然涌出一股不可抵挡的寒意,瞬间遍及全身,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牙齿也在嘚嘚嘚嘚地剧烈碰撞着,根本无法控制。
既然陈塘身世有变,那么作为叔叔唯一的侄子,我的身世也可能得到了叔叔的故意隐瞒,方东晓的怀疑不无道理。在别人眼中,叔叔生前号称“十三省盗墓王”,所到之处,都是跟古墓幽魂、山精树怪、死尸骸骨、棺椁灵柩打交道,身上难免会招惹某些“脏东西”,而陈塘的例子正好给了所有人一个板上钉钉的口实。
“我只是为了全港岛甚至全人类谋福利,一个三眼族后裔陈塘已经叫我们应接不暇。如果陈风亦是别有来历的人,一旦身上蕴藏的魔性发作,第一个受害者就是你。夏小姐,我方东晓自问一生行事无愧于日月天地,在追查这件事上毫无私心杂念。”方东晓沉稳冷静地迎接着夏雪的指斥。
他们只顾争执,完全忘掉了作为第一当事人的我心里的感受。
我是五岁时从大陆广东省中山市的乡下去港岛的,父母因病去世后,叔叔接管了我的全部生活。记忆中,乡下那个家又脏又破,门前有条很窄的小溪,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喝里面的水,连水井或者自来水都没有。我相信自己的身世是清白的,绝对和陈塘不同。
“我用性命担保,陈风不是陈塘,他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正常人。方先生,我希望你能收回刚才的话,然后带好行李回港岛去,我们这边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另外,你该把读心术用在治病救人的正道上,不要扰动陈老前辈的在天亡灵。你所谓的那个人脑研究非常无趣,而且毫无意义。”夏雪拂袖而起。
方东晓忽然苦笑着看看腕表:“就快接近寅卯之交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段,正是我的读心术最能发挥威力之时。陈风,如果你问心无愧的话,就让我读懂你的思想,看看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的担心是不是多余。”
屋里的空气又一次变得僵硬起来,我没想到把方东晓盼来后,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难题。
“我想看看叔叔留下的那张速写,应该就在瑞茜卡的旅行箱里。夏雪,麻烦你过去帮我拿,可以吗?就是咱们之前谈论过的‘海市蜃楼’那张。”良久,我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所有的诡异事件都是从燕七遭遇的海市蜃楼开始,那么,再看看叔叔亲手绘制的图画,或许对我们会有大的帮助。
细算起来,他跟香雪海也的确有缘。两个港岛人没在灯红酒绿的本地大都市里相识,却在遥远荒阔的藏地邂逅,然后无可救药地爱上对方。心理学家常说,中年人的爱情像着火的老夫子,救无可救,直到烧塌烧净才能停止。或许叔叔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情的绝望困境。
夏雪张口要说什么,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淡淡一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因无知而被杀的南遮很好处理,我只要打电话给尼泊尔水车帮的老大阿利姆,说明情况然后支付一笔赔偿金,他自然会火速派人来清理一切,不给小旅馆添任何麻烦。
夏雪转身出去,开门之时,外面浓重漆黑的夜色不经意地展现在我们三人面前。
现代时间的每两个小时是古代的一个时辰,方东晓所说的寅时是指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卯时则是五点钟到七点钟。
寅末卯初,的确是一日之中最黑暗静谧之时,所有的阴阳师都知道,此刻正是魑魅魍魉于黑暗中鬼鬼祟祟而行的关键时段,普通人不想惹事生非的话,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绝不要发出任何妄言、妄语、妄声、妄动。
“陈风,沧海兄曾出示过你的生辰八字,我们几个老家伙曾从不同异术门派的角度推断过你将来的命运,只有相术大师查查生的“大唐袁天罡称骨算命法”说得最为准确。他说你的命格推论到最后,骨重六两四钱,是难得的一副好相,号称‘命格威权不可当,紫袍金带尘高堂。荣华富贵谁能及?万古留名姓氏扬。细推此命福非轻,富贵荣华孰与争?定国安邦人极品,威声显赫震寰瀛’,将来绝对是‘权威大官,万古留名之富贵命’。我们都希望你能秉承沧海兄的教诲,踏实做人,为港岛将来的繁荣稳定做最大的贡献。陈塘一出事,我们就再也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到藏地来看看,你有没有犯下人类大忌!”方东晓发出一声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