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幻觉,并且不属于夏雪,而是属于香雪海的。”方东晓脸上忽然浮出了难以捉摸的古怪笑容。
“方叔,请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觉察到了方东晓的异样。在神秘的藏地,幻觉也是能杀人的,我不想夏雪遭遇任何危险。
“真是太神奇了,我们发现了固体稳定状态的‘海市蜃楼’,并且亲眼目睹有人进入其中。稍后,我们也会进去,分头去看,直到将它的秘密探索清楚为止。陈风,这些都是沧海兄脑子里的记忆,通过我的读心术调用组合,才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异常情况。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你们目前所见的,都是深藏在沧海兄脑子里的故事,或许其中还混杂了香雪海的部分记忆。天可怜见,要它在此刻出现,否则我死之后,读心术失传,也就没人懂得沧海兄的心思了。”方东晓激动地连连搓手,两眼放光。
“你在用读心术控制我和夏雪?”我冷冷地逼视着他。
据我所知,在心理学的理解范畴内,幻觉是极度个人化的,不可能多个人在同一时间里产生同样的幻觉,但现在那些层层叠叠的门户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们三个眼前。如果不是明确知道后墙外是短巷、短巷对面仍是高墙和院落的话,我会像所有的探险者一样,被幻像迷惑,以为自己可以穿堂入户,去探看墙后的秘密。
“方叔,夏雪有难,你也会有麻烦。”我不再使用“您”这一尊称,是因为方东晓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后辈尊重。
“呵呵呵呵……”方东晓骤然仰面大笑,“有难?错错错,陈风,咱们都不会有麻烦,因为所有幻像都是陈沧海和香雪海经历过的,每一幕场景都存在于他们的脑部记忆结构中,跟现实世界是完全脱节的。想想看,你只不过是在看一场立体电影罢了,你会有什么损失?至多就是一张五十块港币的电影票钱。而且,在这里,你无需买票,就可以随意观看,想看多久都可以,岂不快哉?”
我渐渐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忽然看见夏雪又从海市蜃楼幻影中慢慢地退了回来。
“有一道墙是没有门户而且左右无限延伸的,我无法进入,所以没办法,只能退回来。陈风,你要不要试试看?”夏雪的神志已经开始混乱,既然是幻像,高墙自然是能瞬间穿透的,进退何须考虑?
“那是你心里的墙,心勘不透,视线自然就穿不透,才会被它挡住。一个真正的伏藏师,一定具有至高无上的智慧胆识,在别人止步的地方起步,超越凌驾于一切之上。你不是香雪海,当然也不会踏上跟她一样的路。”方东晓向夏雪挥舞着手臂,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
“我去。”我毫无惧色,也不怕方东晓会动什么手脚。
“喂喂,不要这样盲目冲动,听我说,听我说!我有一种修炼读心术的速成捷径,只需一分钟,你们就能如我一样,识破眼前任何人的身份,并读懂他们的心理活动。你们应该知道,宇宙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既有生命,自然有心,然后你们就能读懂整个世界的心。”方东晓蓦地振臂一跃,轻飘飘地落向我和夏雪的头顶,双臂分开,双手十指分别扣向我们的头顶。
嚓的一声,夏雪已经拔枪在手,迅速举枪瞄向人在半空的方东晓。
“夏雪别动,听他说。”我大叫一声,按住夏雪的手腕,阻止他扣下扳机。
叔叔说过,读心术是非常神秘的传统文化,如果能善加利用,差不多有起死回生、预知未来的功效。至于读心术的最高境界,则有点像古代江湖上的内力传递,一个此中高明之士能够通过掌心将自己的功力传给另一个人,让他得窥读心术的门径。我希望方东晓此举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他将死得非常难看。
啪的一声,方东晓的五指重重地搭在我的头顶上,一股热辣辣的巨大力量瞬间传来,把我的顶心百会穴、后脑玉枕穴灌得满满的。当那力量在我七窍内盘旋、身体里乱撞时,我断断续续地看到了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以下几种:一群穿着古代服装的人正挥舞着大刀长矛与漫山遍野的士兵展开肉搏战;一个足有十几米长的平躺着的巨大青石佛像,佛像身上盘膝坐着许多人,每一个都垂着头,死气沉沉地双手合掌于胸前;大块大块的黄金裸露在夕阳西下的山谷里,放射着令人疯狂的金色光芒……
“善加运用你们的脑力,看陈沧海留下了什么。不要担心忧惧,他们只不过是将不敢面对的东西掩埋在脑体深处,从不说,从不做,但那些就像万年古莲的种子,永远都清醒地活着,时间一到,种子就会破土而出,抽出嫩嫩的叶芽。思想也是会自由发展的,像一泓发自深山幽谷的泉,水满而溢,流向山石缝隙之中。看,他曾遇到什么?他曾恐惧什么?他曾憧憬向往什么……”
方东晓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的鼻孔里传来淡淡的寒梅香气。
当我在迷茫中轻轻抬头时,不见藏地小屋的简陋屋顶木梁,而是一树怒放的白梅,正挟着扑鼻的寒冬冷香不由分说地覆盖下来。向四周看,千棵梅树枝杈交错着,满树白花,犹如夏夜银河里的繁星,美不胜收,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不能那么做,他待我那么好,那样纵容我,给我自由的世界,让我能够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所以,我不能背叛他,今生不会爱上另外的什么人,你走吧。伏藏师的世界离我太远,请不要来打扰我的正常生活。”一个女子的声音隔着身边的梅树传来。
我转过身,她身上的白衣一闪,轻盈地躲到树后去。
“夏雪。”那是我熟悉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听出声音。
“不是,是我。”她露出脸来,眉清目秀,不施粉黛。
我怔了怔,努力地回想,终于记起那是九曲蛇脉一战中殁去的香雪海。
“陈沧海,你走吧,我们的世界没有交集。你仍旧做你的伏藏师,去游历藏地山水,寻找此生活着的真正意义。而我,宁愿躲在港岛,忘掉思想中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幻古怪的片段,安心地相夫教子,将来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我说过,自己生命中已经有了爱与被爱的人,不会再敞开心扉,接纳其他男人。”香雪海的五官比寒梅更精致,当她的长睫毛上下扑闪着侃侃而谈时,我的心弦像被琵琶圣手的快速轮指急骤地拨动着,连呼吸都变得紧迫起来。
“留在这里,你是不会幸福的,因为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身为千百伏藏师中的一员,你本来就该是藏地千仞雪山、万丈深谷之上的铁翼飞鹰,而不是梅花江南、帘下抚琴的翩跹燕子。听我说,三眼族人正在雪山深处蠢蠢欲动,你我的任务是去消灭他们,保卫藏地的和平安宁,与爱情无关。”当我发觉有些事远比爱一个女人更重要、不得不放下私人情感去面对的时候,心更痛了,一阵阵流血不止。
我知道,这时候我是叔叔陈沧海,正在演绎着他脑子里的一段陈年旧事。
“三眼族、东女国、《西藏镇魔图》、黄金谷海市蜃楼……那些东西听起来好陌生呵!陈先生,我说过了,我不是伏藏师,你的确找错人了。还有,不要试图打扰我的家人,特别是小雪。她是我和他的生命结晶,未来一定有非常美好的生活,谁要碰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香雪海的语气无比决绝,忽然扬起手臂,掌心里收集到的梅花落瓣忽的飞向天空,再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一场梅花雨。
“妈妈,妈妈,妈妈……”一个甜甜的小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响起来。梅林深处,身着绣花白袍、披散着齐肩黑发的她蹒跚地跑来。
“小雪。”香雪海衣袂飘飘地迎上去,抱住那小女孩。
“为什么不让战火和饥荒在我们这一代结束,让下一代尽情享受完美的生活,而不是要时时刻刻担心三眼族人的复活?听我说香雪海,消灭三眼族魔女是伏藏师活着的唯一使命,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我们都是为此而降生于这个世界的,‘识藏’早就铭刻在我们体内的每一块骨骼上,永不磨灭。放下孩子,跟我走吧,只有身在藏地雪山,你才明白自己是谁,自己要干什么。至于你的孩子和爱人,是今生不得不割舍、不得不面对的创痛,就像我强迫自己不看你、不爱你那样。伏藏师的世界里,唯‘识藏’为重,唯‘使命’为重,其余都可抛下,诚如史上先烈所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只有消灭古东女国三只眼余孽,让《西藏镇魔图》没有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把魔女碎尸万段、粉身碎骨,我们的一生才会圆满无憾。”我比她更痛苦,明明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就在眼前,却不得不用理智的铁闸挡住喷涌的情思,强迫自己从爱情中剥离出来,为镇魔大业而献身。
“不不,我不要接受那样的结果,我不能离开小雪!”香雪海抱起小女孩,大步走向梅林深处。小女孩从她肩上露出头来,顽皮地向我微笑着挥手。
“那是你的宿命,永久的、不可拒绝的宿命,而这一切,不是由今生的某个人决定,却是从几千年的藏地历史中积淀下来的必然结果。我会在藏地等你,克什米尔高原以东、班公措源头的日土山谷……”我向着她的背影大声呼喊着。突然,眼前的世界剧烈地震荡了一次,我的臂弯里夹着的书和地图一起跌落在地上。在一幅展开的黑白地图上,藏地最西端的日土县城、班公措流域被一个粗大的红圈围住。我知道,那里就是叔叔、香雪海、燕七发现海市蜃楼的地方,也是一切神秘事件的起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