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三体第二舰队覆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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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太平盛世、杞人忧天”

第十二章“太平盛世、杞人忧天”

——伴星宇航基地

在天文执政官的感觉中,飞往伴星基地的旅程是一段漫长的煎熬与期待,黑暗压抑的太空似乎永无止境,前方那个并不遥远的伴星也始终到不了跟前。当登陆艇终于开始缓缓下降时,他那颗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透过舷窗,他看到了前来迎接的人们,禁不住心中一热。

总共来了一百多人,都穿着宇航衣,整齐地站在降落点附近,等着他。天文执政官知道,伴星引力过小,根本不足以形成大气层,那些人现在等于是暴露在宇宙中。与母星的温润美丽不同,伴星是一个极端荒凉的世界,由于缺少大气层的保护,大大小小的陨石撞击坑在表面随处可见,像是一块块触目惊心的伤疤。这让天文执政官产生了一种错觉,在他看来,此刻外面站着的那一百多个人,就像是一场刚刚过去的陨石灾难的幸存者,或者,一群在末日废墟上企盼生机的守望者。

登陆艇轻轻一震,着地了,天文执政官开始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共鸣,嗡嗡响个不停。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伴星发出的自激震荡波——经过漫长的宇航基地建设,整个伴星几乎都已经被人们掏空了,各种大小小小的实验室、工厂及仓库在其内部相互联接,星罗棋布,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复合谐振腔。

“伴星宇航基地热烈欢迎您的到来!”舱门刚一打开,那些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为首者更是抑制不住蓝移的思维波,“就是您自己不来,我们也会想办法把您弄过来的,这里急需您这样的人才!尊敬的天文执政官,您的专业技能和理论素养对我们基地接下来的发展很重要!请您一定要帮我们!”

“好,好,我会尽力的。”天文执政官有些受宠若惊,刚在母星经历了种种冷遇,此刻面对这种欢迎场面,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请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请您做我们的智囊参谋、为我们指路引航!”为首那人说,“我们的光速舰队马上就要出发了!”

“什么?!”天文执政官惊讶了,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那支规模宏大的舰队在官方的宣传中,说是要去征服地球、报一箭之仇,其实是准备用于末日大逃亡的,当初,他和前科学执政官曾一起为此工程服务过,所以知道些底细。方才在母星上的经历,让他误以为三体人已经忘记了那支舰队。现在,尽管事情正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天文执政官还是觉得有点儿仓促:“怎么……这么急?”

“没办法,夜长梦多,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那人叹息道。

插曲x:《文明的接触》节选三体第二舰队的家

我们都知道,对于一个在行星上诞生的文明来说,当它们想要建立大型宇航基地、以便畅游宇宙时,在基地的选址上,自己的母行星若有伴星的话,那伴星必然是首选。因为,伴星轨道稳定,引力小,一般没有大气层,也就没有大气磨损,飞船的起降非常方便,而且伴星通常都资源丰富,开采加工时所面临的社会阻力也远比母星少,尤其是不用担心环境污染、生态破坏,那些发展宇航工业所必须的高能耗重污染高风险的基础产业,如化工、冶金、重型机械、军事及核工业,都特别喜欢落户于此。以此为基础,再进一步组建大型的宇航工业联合体、形成宇航基地,自然是水到渠成。

在地球世界,“建立月球宇航基地”的想法早就存在,只是由于技术条件限制,长期以来只能是科幻小说家们的空想。但自从太空电梯建成、宇航时代开启后,月球基地就迅速建成并繁荣起来,这种繁荣一直延续到了“掩体计划”时期——那时,月球和地球一起,被人们敬而远之了。

至于三体世界,鉴于其高度发达的科技,我们几乎可以确信,威慑纪元时,三体人除了母星轨道的太空港以外,在伴星上也有宇航基地!很可能从发现三颗太阳的“呼吸”开始,三体人就开始努力打造这个庞大的宇航基地了。

但无论是危机纪元时期的哈勃二号,还是威慑纪元时期的林格——斐兹罗望远镜,人类的宇宙深空观测设备始终未能看清三体行星及其伴星的情况,于是,我们始终未能确认,三体人的光速舰队到底是从哪里出发的:三体母星,还是伴星?

很多人认为这个问题不重要,因为三体第二舰队不论从哪里出发,最终都还是要来征服地球。但社会学家们却认为,三体第二舰队的来源很重要,因为,来源不同,目标和最终的归宿也就不同。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文明自身异化的问题。

我们知道,文明的演化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打上环境的烙印。具体到三体世界,伴星上跟母星上可不是同一类环境,母星毕竟有大气层,其处境就算再险恶,居民的生活状况也要远比伴星上优越安逸。于是,长期的环境熏陶下,来自三体母星的三体人,跟来自伴星的三体人,肯定会不一样。

经过缜密分析,学者们认为,远征地球的第二舰队,应该是来自三体伴星,而不是母星。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论证:

1。假如三体社会一直是等级森严,那么,那些有资格搭乘第二舰队前往地球的三体精英,此前必然常年驻守伴星宇航基地,在人工制造的优越环境中静静等待着机会。这样安排,是出于防备不测的考虑——伴星宇航工业更发达,黑暗森林打击到来时,飞船直接从伴星起航,肯定比从母星起航更容易逃生,也就增加了保存文明种子的几率。

2。假如三体社会后来自由化了,每个三体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从他们出现科技爆炸来看,这一点很有可能),那么,没有勇气去伴星上生活的三体人,必定也没兴趣去殖民别的星球,更别说冒着触发威慑广播的风险来征服地球了。

可以说,组成三体第二舰队的,是一群狡猾自私的精英、一群疯子、赌徒、冒险家,在相对安逸的母星上,这些人都是异端分子,他们不会被认可,只会被大众排斥、被整个社会无情地边缘化。

这就决定了,三体第二舰队的家,只能是伴星宇航基地,那个充满风险和挑战的边缘世界里,孕育着无限的可能,那里注定要成为培育他们生命、滋养他们灵魂的土壤。

现在,问题来了,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离家出走的呢?

难道仅仅是出于对地球这个恒纪元天堂的渴望吗?

显而易见,这个理由很不靠谱,对于一个边缘文明来说,一旦它把目光投向了宇宙深处,那就意味着其灵魂已经皈依宇宙,它也就不会再向往温室。

如果说三体人第一次派舰队远征地球,是迫于乱纪元的生存压力,那么,三体第二舰队远征地球,很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原因。探究这原因,对我们人类文明的发展,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遗憾的是,随着三体世界的毁灭和第二舰队的转向,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查明真相了。

……

来到伴星基地后,天文执政官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路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毫不掩饰他们对两大工程的鄙视,他们笑称人造恒纪元为“马戏团小丑表演”——这是个很形象的名字,矩阵二号操纵轨道环时,既要斡旋三颗太阳,又要在母星与伴星之间搞好引力平衡,这就像地球世界马戏团里那个骑着独轮车抛耍三个彩球的小丑。母星世界官方高层寄予厚望的轨道环,在这里被称为“六道轮回工程”——这是个很不祥的名字;至于强大的超核——矩阵二号,则被讽刺为“云天明二号”,意喻那是个被剥夺了肢体的残缺品、一个囚徒。每当听到这些名字,天文执政官总是忍不住发出快乐的思维波。

在伴星基地里,天文执政官也终于见到了他所期盼的情景。在这里,前沿科技不再用于享乐,而是为艰险莫测的星际航行服务。

比如,基地里的工程师们利用六道引擎那种天文尺寸的力场技术,做成了光速飞船的保护膜,这种力场保护膜厚度最大可达到几个天文单位,在飞船行进过程中,它就像鱼类体表分泌出的黏液那样,能起到很好的缓冲防护作用。那些飞速撞来的物体,一旦进入其作用范围,巨大的冲击力就被自动转化为驱动力场引擎的能量,进而使力场引擎产生相应的扭矩力场“拨开”障碍物。只要有了它,飞船就能轻松地弹开那些以光速撞来的陨石,甚至可以像游鱼般毫发无伤地飞速穿过大型陨石群。

此外,他们还充分利用伴星基地智子工厂密集的优势,以“量子湮没代偿”原理为蓝本,再结合建造矩阵二时采用的“智子配对技术”,制成了一种超距探测仪。他们先是制造出若干对相互配对的正负智子,然后再挑出那些配对后的负智子,将它们均匀地发射到各个方向的宇宙深空,而留下的正智子们以强核力结合后,制成了原子核形式的信息接收端,这样,就构建起一个直径达几光年的球形实时探测网络,如同一个超大型的眼睛,他们称之为“大眼睛”系统。

跟普通的智子探测相比,“大眼睛”的第一个优势,是不惧怕智子盲区。精确地说,是不惧怕误入智子盲区造成的智子损耗。它用于探测的不是那些发射出去的负智子本身,而是负智子间彼此交织纵横形成的那个天文尺度的量子矩阵网络。负智子只作为网络节点存在,其维度控制能力及信息处理能力仅仅是在构建量子矩阵网络时有用,网络建成后就无用了,所以,它们是可以被普通负质子替代的。由于发射出去的负智子已经与“守家”的正智子配对,所以它通常情况下总是优先选择与配对的正智子湮灭,而不会与周围的普通正质子湮灭,这种机制被称为“选择性湮灭”机制,有时候也被戏称为“痴情锁”,这种“痴情锁”由“大眼睛”的量子矩阵网络控制着。加了“痴情锁”的负智子一旦进入智子盲区,与大眼睛核心的智子矩阵联系就会立刻被切断,其防湮灭机制随之失效,便瞬间与周围的普通质子湮灭了。但此时,那个配对的正智子依旧存在,于是,只要“大眼睛”核心控制器稍加调整,在量子湮灭代偿机制下,一个新的负质子会从湮灭点附近的真空中诞生,然后瞬间跃出智子盲区,成为那个“光棍正智子”的新配偶,并在“大眼睛”量子矩阵结构的驱动下继续发挥探测作用,这样,损失的网络节点得到及时补充,而相邻的负智子收到警告后则自动避开这一危险地带,也就不再有盲区耗损了。

“大眼睛”系统另外一个优于传统智子探测的优势,是隐蔽性强,便于突破盲区屏障。因为它采用了正智子核心、负智子探测的分工模式,正智子核心的建立,实质上是以强核力扭结了配对智子们的量子矩阵联接,迫使那些飞出去的负智子们之间也建立起一个统一的量子矩阵网络。正智子们被核力强行固着,量子矩阵效应下,负智子间谍们就变得跟狄拉克海洋中常见的瞬间负质子一样,忽隐忽现,捉摸不定,必要时,它们甚至能以量子态侵入探测目标,被探测者很难觉察到它们的存在。在黑暗森林宇宙中搞情报刺探,隐蔽性是第一位的,隐蔽,意味着安全,也意味着成功几率的增加。理论和实践都证明,大眼睛系统能看穿智子盲区——只要找到盲区的量子矩阵干扰结构的特征,就可以对症下药,调整大眼睛的探测网络结构,与之兼容,盲区也就被突破了。大眼睛的网络节点可以不断再生,所以,在对一片智子盲区进行渗透时,它可以不断尝试各种参数类型下的量子矩阵结构。这就像小偷破译保险柜密码一样,只要有耐心,终于一天能答对——前提是,这过程中你不能触动保险柜的警报。黑暗森林理论认为,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的智子盲区都设有主动防御机制,包括更换密码、反向侦测甚至自动反击!普通的智子入侵的频率超过一个特定阀值时,该机制就会被激活。但大眼睛没这个顾虑,因为它的探测节点是量子态的,酷似狄拉克海洋中的自然现象,隐蔽性很强,不会触发机关,所以,破译尝试几乎可以无限次地重复。已经突破的智子盲区,都是荒凉的世界,没有任何文明迹象。剩下的智子盲区,大眼睛尝试了各种兼容模式,始终无法突破,里面的所有量子矩阵结构似乎已全部崩溃,学者们认为,那类智子盲区应该是宇宙中神级文明间的信息战所留下的废墟。

与保护膜受到的一致好评不同,“大眼睛”系统在基地里颇受争议。有人认为这系统太过于冒险,很有可能会暴露光速飞船的行踪、招来黑暗森林打击,应该放弃使用;也有人认为,“大眼睛”是光速飞行中唯一可行的探测方案,必须保留。两相权衡之下,基地的人们认识到,光速飞船盲飞是白白送死,使用大眼睛虽有可能会被死神发现,但至少还有生的机会,于是两派便相互妥协了。他们改进了大眼睛,使其具备两种状态:“激活态”和“休眠态”。光速飞行中,大眼睛处于休眠状态,绝大部分负智子都收于舱内,仅在飞船前方7个天文单位处保留3个负智子作为“哨兵”,维持着最低限的三角形探测网络(头罩),探测到危险(如慢雾区)时,能给飞船提供约5000个三体秒的预警时间(外部静止参考系时间,换算成飞船时间,约1/50三体毫秒,足够中央电脑反应了)。遇到紧急情况时,飞船退出光速,大眼睛激活,发射出其余的负智子建立球形立体探测网络(视野)或纵深超远距探测端口(视角),进一步详细探测。探测任务完成后,飞船重新提升至光速,大眼睛马上进入休眠状态,负智子除“哨兵”外全部收回,庞大的量子矩阵网络随之彻底消亡,从而减少被发现的风险。

这样一来,虽然使大眼睛的能力大打折扣,但毕竟是一个较为安全的方案,于是就被默认了。

这些都是后话了,总而言之,有了大眼睛,飞船的探测系统就突破了光椎障碍,在理想状态下,前方几光年范围内的情况都将一览无遗——智子盲区除外,光速飞船再也不是遭人耻笑的“光速盲人”,它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千里眼顺风耳。

光速飞船武装了保护膜和大眼睛后,变得极为灵巧、极为警觉,在天文执政官看来,这已经是令他惊讶万分的跨越式发展了,而基地人员为光速飞船设计的武器则更让他震惊,那居然是

——“碎星光粒”!

天文执政官的光脑里清晰地记录着那次见闻。

那是在他来到伴星基地后的第32个三体时,应他的要求,基地的AI管家把歌曲《灭顶之灾》的演唱者找来了,见面地点是基地安排给他的临时住所,但当他见到来者时,却不禁一呆

——这人,是他来基地时那个为首的迎接者。

“奇怪吗?”对方笑笑,“我继承了父体对星际旅行的渴望,所以,才对轨道环那么痛恨,我不惜一切代价离开安逸的母星,来到这个宇航基地,就是为了光速旅行。还有,你和父体之间的友情,我也一并继承了下来,所以,收到你即将到来的消息后,我就带着粉丝们前去迎接。”

“你也有粉丝团?”天文执政官惊讶道,随即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歌手都有粉丝的,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睿智理性的歌手。

来者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思维波频率不变:“对,有,不过不多,伴星这里的人都很忙,没工夫娱乐。成为我粉丝的那几个人,都是在工作中结识的,我们一起负责光速飞船的技术完善,交流的机会比较多。当然,这过程中,母体留给我的那点儿艺术创造力也发挥了作用……”

听到这些话,天文执政官确信了,这才是继承了前科学执政官灵魂的那个裂体,尽管他没能获得“科学执政官”的头衔。

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一如前任科学执政官——他的挚友。

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天文执政官激动地伸出了触肢:“我一直在找你啊……您怎么称呼?”

“天问·九歌,”对方也礼貌地伸出触肢,“因为父体是前科学执政官,这里的人都敬称我九哥,您叫我阿九就行了。我原本没名字,岩那个混蛋借用地球世界的典故,讥笑我的思想是杞人忧天,我不相信忧患意识是种错,于是,我翻阅地球世界的典故,给自己取了这个散发着悲愤气息的名字,以激励自己。我永不妥协,也绝不怕凄苦,我要正视宇宙黑暗森林的险恶,努力探求一条真正的生存之道!我还要用自己的歌声,唤醒民众的忧患意识!”

“这是个好名字,有魄力!”天文执政官称赞道,“你的艺术才华已经远远超越了那些********的御用歌姬们,《灭顶之灾》真是震聋发聩,应该让所有的母星人都听听!”

“谢谢,”九哥淡淡地说,随后话题一转,便得严肃起来,“我来这里,想问你一件事。您既然喜欢那首《灭顶之灾》,必然是与歌曲所流露出的忧患意识发生了情感共鸣,那么,以您的专业眼光来看,依目前已知的黑暗森林打击规律来推测,在未来,我们三体世界遭遇的灭顶之灾,将会是什么?”

“这——”天文执政官还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中,光脑逻辑模块一下子调整不过来,思维波呆滞了。九哥在忧患意识上不亚于前科学执政官,而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谈话风格更是青胜于蓝。

“哦,我想,”天文执政官琢磨许久,说,“鉴于那三颗太阳本身结构上的不稳定性,应该会是以碎星光粒的形式打爆一颗或几颗太阳,引出高能射线和恒星核心喷出物来烧毁母星。”

“跟我想的一样!”九哥兴奋地说,思维波开始蓝移,“对此,我们现在就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来吧,我带您去见识一个很神奇的实验!”说完,就拉着天文执政官冲了出去。

外面是洞穴组成的网络,天文执政官被九哥拉进一个造型奇特的胶囊艇中,然后,两人乘着它飞快地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走廊,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岔道口。基地的建筑都是建在伴星内部,彼此间依靠洞穴相互连接,那些洞穴中的光线都很很暗,天文执政官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但是,他渐渐感觉到了失重,据此判断,他们正向着伴星内部的引力平衡点、也就是中央核心部分前进。

透过胶囊艇的透明舱壁,借着控制面板上发出的微光,天文执政官看到四周的洞穴岩壁极为光滑,几乎达到了镜面反射的程度,似乎不是岩石,不禁有点儿好奇。

“SIM材料(即强互作用力材料)。”九哥介绍道,“这样弄下来,建设成本很高,但不这样的话,洞壁就承受不住伴星内核的压力,而且,经过这么旷日持久的挖掘,伴星内部26%的部分都已经采空,再加上轨道环的引力扰动,原有的地层支撑结构已经岌岌可危,不给伴星加固的话,整个基地就会坍塌。”

“哦,是这样啊……”天文执政官听着九哥的描述,再度仔细观察那些洞壁,果然,全都是镜面全反射的。天文执政官来了兴趣,开始寻找自己的镜像,却很费力,因为SIM材料洞壁是环面结构,胶囊艇的映像严重走形,再加上光线昏暗,费了很大力气才分辨出来。

“为什么不在洞穴里弄上照明设备?”天文执政官问,“这里太暗了。”

“没那个必要,”九哥说,“大家出行都乘胶囊艇,而这些胶囊艇都由中央电脑统一控制,行驶过程中无需照明引路,而且一开启照明,光波就会在洞穴中不断反射,产生光污染。”

“何况,”九哥的思维波暗了下去,“我们的能量不多,应该省着点,能少用就尽量少用。”

“你们能量不多?”天文执政官惊讶了,能建造这么多SIM材料洞穴的伴星基地,居然还缺能量?

这是个遍布伴星内部的立体管道系统,其规模之庞大,足以让有史以来的任何一个三体文明惊叹,在建造过程中消耗的材料、能量,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凭这一点,天文执政官就可以认定,这个伴星基地绝对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

“几乎所有的能量都已经供给实验室和工厂了,”九哥说,“为了加快进度、提高效率,有很多重复建设,实验也都是多线程同时并举,能量消耗大,所以,无关紧要的能量消费就都要取消。”

这番话让天文执政官颇感惊讶,他回想起母星上的广告牌和六弦琴,不由得开始感慨两个世界的巨大差异。

此时,胶囊艇开始减速,九哥说:“就快到了。”

周围依旧一片昏暗,天文执政官努力向前方望去,只见出现一个亮斑,亮斑逐渐扩大,原来是个出口。片刻之后,胶囊艇终于抛开身后重重黑暗,冲了出去,侵入到那一片光明中。

胶囊艇停稳,打开,从艇中钻出来的天文执政官顿感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超大型的球形空洞,悬浮着许多仪器设备,它们发出各种各样奇特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洞,尤其是中央那个大透明球罩,最为醒目,众多的工作人员如敏捷的鱼儿般往来穿梭,一切都井然有序。

天文执政官发觉这里已经是失重环境,看来,应该是在伴星中央,四周的洞壁上布满了洞穴口,极目远眺,他看到了远处的洞壁,也有许多开口,不断有胶囊艇正往来进出。

在天文执政官远眺的时候,九哥激活了一个悬浮窗,看了下,然后输入几个指令,就拉着天文执政官转乘一艘特殊的悬浮艇来到这个巨大球形空洞的中央,在那个透明球罩近旁停了下来。

“这里是伴星基地的主实验室,代号——碎星。”九哥说,“一直以来,这里都在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模拟试验,那就是——”九哥加重了语气,“——用光粒摧毁恒星!”

尽管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天文执政官此刻还是感到自己的思维波在发抖:“你们——成功了吗?”

“您马上就能看到了。”

九哥的思维波刚刚消退,整个实验室的灯光随之熄灭,仪器设备们都收敛了光芒,世界重新回到昏暗中,唯一的光源就是实验室中央那个大透明球罩,依旧散发着温和的光芒。现在天文执政官才发现,它球形的主体结构上长有一条细长的根,那根延伸很远,沿途分出许多枝杈,每个枝杈的末端都连着各种复杂的仪器设备,就像地球人的脊髓神经网一样,根的基部和那个大脑般的透明球罩主体连在一起,酷似一套完整的地球人脑脊神经系统,天文执政官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九哥介绍说,那是一个“电子云室”,其原型是地球世界的威尔逊云室,被伴星基地的工程师们改进后,内部介质由过饱和水蒸气换成了自由电子汤,专门用于捕捉光粒(准光速质量点)的轨迹。

但天文执政官更愿意相信,那是一个仿生学产品。

这时,空中传来了广播声:“注意,第2012次碎星实验马上开始,各单位做好准备。”

“氢气注入。”

随着这个广播信号的发出,天文执政官听到那个透明球罩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电子云室是真空设备,现在正注入高压氢气,接下来就要模拟恒星生成。”九哥解释道。

“可是这样一来,电子云室不再是真空了,还能用吗?”天文执政官不禁产生了疑问。

“呵呵,过会儿您就知道了。”九哥笑道。

“模拟微恒星启动,开始压缩。”

很快,天文执政官看到,电子云室中央形成了一团旋转的雾气,雾气越转越快,也越收越小,最后凝结为一颗晶莹的液滴,静止片刻,突然大放异彩,化成了一个耀眼夺目的小光球,整个实验室瞬间也随之大亮。

“模拟微恒星生成。”

“质量点准备。”

“这是……”天文执政官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指着那个小光球。

“那是一个微型的高压氢聚变反应堆,一个迷你版的人造恒星。”九哥说,“跟核聚变引擎的高温引燃不同,我们是采用了梯度向心力场模拟引力效应,将注入的氢气压缩成液氢,再将液氢强行压缩到聚变临界,从而使点燃后的核火球在结构上呈现出明显的壳层分化,酷似自然恒星。”

“可是,恒星的结构特征和它的质量、体积密切相关,”天文执政官还是有些怀疑,“你们弄的这个超微型恒星太极端了,在自然界中根本不存在,以它为靶标的碎星模拟试验恐怕没有意义。”

“不,它能完美模拟正处于稳定期的主序恒星,”九哥解释道,“就像现在的那三颗太阳,是光粒打击的主要受害群体,这样做出来的碎星试验,正好模拟了我们未来可能面临的灾难。那些已经衰老的主序恒星,不用光粒打也会爆,而在三个太阳氦闪以前,我们三体人肯定都已经远走他乡,针对那种恒星的碎星试验,做不做都无所谓的。至于其它的恒星模型,比如那些暴躁短命的巨恒星,本身就已经是生命杀手了,黑暗猎人们不会再为它浪费弹药。好了,注意看,要碎星了!”

“质量点入轨,弹射器准备。”广播音响起。

天文执政官调整了体表光感凸的焦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光球。

“发射!”

天文执政官没有感到任何征兆,小光球就“噗”的一声破灭了,失去了这唯一的光源,整个实验室随之暗了下去,周围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不知是谁打开了照明系统,天文执政官重新看清了小光球所在位置,那里现在只剩下了一团缓缓扭动的白色雾气,像蜡烛熄灭后的残烟。

“好了,试验结束,”九哥说,“目标恒星被摧毁。”

“怎么……就这些?”天文执政官感到有点儿沮丧,试验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震撼。

“是啊,就这些,您还想看什么?”九哥问。

“光粒呢?”

“呵呵,您忘了吗,”九哥笑笑,“我们这个试验,是把真实的碎星打击场景缩小了亿万倍,然后进行的模拟,这也就意味着,光粒迹象之微弱,您凭生物眼根本看不到,而且,试验的进程要比真实的碎星打击过程快出许多倍,也就更难捕捉其踪迹了。”

“那你们怎么研究碎星过程的细节呢?”

“我们分析放大后的慢镜头,”九哥说,“那感觉就像看一部灾难片,惊心动魄,我想,您对此一定也很感兴趣。全息回放!”

九哥最后一句话是对实验室AI系统发出的指令,他的思维波信息刚刚停息,一个巨大的三维全息图像就凭空出现,将他和天文执政官包围在其中,那是刚才实验过程的全息放大影像。

天文执政官对这情形不陌生,以前的天文研究中,就经常采用这种身临其境的全息投影技术,不过,那时观看的都是缩小后的真实天文影像,而这次却是放大了的实验影像。

天文执政官心里有很多疑问:九哥他们是如何在不破坏模拟实验精确性的前提下,拍摄到了整个碎星的全过程?他们又如何解决了“微观测不准”难题,使得放大后的全息图像依旧如此清晰?还有,那个电子云室明明是个真空设备,灌了氢气、弄了核火球,居然还能用?把天文尺度的场景微缩到那么小的一个实验设备里,需要解决许许多多复杂的坐标转换问题……

尽管问题很多,他还是没去问,而是选择了相信。他知道,隔行如隔山,一旦问了,九哥解释起来会很费力,再加上他自己的时间休眠,三言两语肯定说不清。他还知道,所有问题的关键,都集中在那个神经网络般的电子云室上,眼下,他顾不上关心那些技术细节,只是想仔细观察这片全息图像。

三体人的光脑感官遍布体表,是360°全景视角,特别适合观察这种全息立体投影,置身其中的天文执政官马上就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场景,这是远离恒星的一个宇宙角落,试验中形成的那个超微型恒星,此刻正在远处静静燃烧,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个核火球遥遥送来的热量,切换到近焦视图,热度更烈,核火球开始显出分层,天文执政官看到了色球、光球及日冕层,而且各层还在动态的消长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凭经验,天文执政官相信这个核火球是真正的恒星,这片空间是名副其实的恒星系世界!他四下观察,估测了一下,这片全息图像的纵深范围为2光年左右,也就是说,刚才的碎星试验是把直径4光年的球体宇宙空间场景微缩到了方寸之间——那个电子云室里,这是怎样的奇迹啊,他开始由衷地惊羡基地天文学的实验水平。

“这只是最常用的微缩比例,也是最基础的,”九哥介绍道,“电子云室配有诸多复杂的辅助设备,在必要时,它甚至能模拟出整个猎户座旋臂的运转。有了这个设备,我们的天文研究可以借助一滴水看清整个世界。”

“真厉害!”天文执政官称赞道。他回想起母星上的天文学发展状况,不由得唏嘘万千:当母星的整个天文学界衰退得鼠目寸光时,伴星的天文学却依旧大踏步前进着,这里的实验水平已经达到了“渺沧海于一粟”的境界,同为三体文明,两地之间的差距,何止天壤!

这时,全息图像回放到了方才实验广播的段落:

“模拟微恒星生成。”

“质量点准备。”

猛地,附近的某处局部空间发生了变化,那里的图像旋转扭曲,如漩涡般消失在一个奇点中,——质量点出现了,它缓缓游动,所到之处,身旁的物质都被它的引力场扰动。天文执政官注意到旁边出现的一个系统标尺,上面注明,现在是微观尺寸的视角,该质量点是一个中子。

中子!天文执政官仔细一想,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选中子——中子不带电荷力,也就不会产生自旋磁场,这样,它能作用于那微型恒星火球的,只有撞击力、强核力和引力效应了,这样的碎星实验更逼真,能够最大限度地模拟真实场景!

被基地工作人员们的细心精神打动,天文执政官收回思绪,凝神聚气地紧盯着质量点。

全息图像回放仍在继续:

“质量点入轨,弹射器准备。”

“发射!”

质量点应声而动,它开始飞速前行,目标直冲着远方那颗恒星!天文执政官知道,全息图像现在才开始真正的慢放,之前他所看到的全息回放都是正常实验速度。

他发觉,质量点的速度瞬间达到了光速!

天文执政官是看到其引力场效应的瞬间暴涨后得出这个结论的。在质量点启动加速的那一瞬间,全息图像以几何级速度爆炸性地放大比例尺,提升到了宇观引力波视角,他看到,质量点的引力场扰动范围骤然扩大了,在其侧后方飞速扩展开来,而正前方却看不到丝毫动静,据此判断,质量点的前行速度与引力波的扩散速度等同,即——光速!

天文执政官大感震惊,他想象不出什么力量能将中子质量点瞬间加速至光速。

质量点并没有因为天文执政官的震惊而迟滞,它依旧飞速向前,准确地冲向目标恒星。一路上,它撞飞了许多自由电子,而它那强烈的引力波辐射则影响了更多自由电子,它卷起一道道电子涡环,这些电子涡环辐射出强烈的电磁波,不断地扩散开去。于是,经过与自由电子们的撞击、摩擦,质量点开始激发出强烈的高能辐射,它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光粒!

这是一种神奇的蜕变。

它本是一个微不可查的存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子,它太过于渺小,就是纯能化了,也烧不死半个细菌;可是现在,它将杀死一个巨人,远方那颗熊熊燃烧的太阳,将在它这颗可怕的子弹的冲击下魂飞魄散、化为烟云。

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剧变呢?

“就像凤凰涅槃,是吧?”九哥在旁边说,现在,远处的太阳和此处的光粒是这片宇宙空间里仅有的两个光源,全息影像的主体依旧是黑暗的宇宙,这让他的思维波非常醒目。

“哦,是……”天文执政官含糊地应答道,他此刻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飞行距离,他不知道此刻的全息影像是放慢了多少倍,也不知道现在质量点已经飞过的距离换算成真实场景会有多远、那颗注定将成为悲剧的太阳还有多少时间。在质量点蜕变那会儿,影像系统将他对这颗新生光粒的观察视角连续切换了好几次:正面、后面、侧面、侧后方、正上方……弄了好几个特写镜头,比例尺也一再更换,他早已失去了原先的参考坐标。

“现在,我们跟着质量点,已经飞过了90个天文单位。”九哥及时地解释道。

“好快!我感觉才刚过去几个三体秒。”

“这是相对论效应,”九哥说,“外部时间远比这个长,注意看,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这时,天文执政官注意到,光粒渐渐地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全息投影系统现在给出的电磁波视图上,他看到,光粒似乎长出了一层薄薄的头发——那是正前方被激发的高能辐射。

质量点最终还是被它的辐射落在了后面。

看来,具有静质量的物体无法达到真正的光速,所以,高能射线的速度快于光粒。

由此推来,光粒辐射将先于光粒本体到达目标,而且,时间越长,在路上飞行的时间越长,辐射领先就会越多。那么,只要发射距离足够远,目标就有了足够的反应时间,也就是说,只要被打击目标建立的光粒预警系统的侦测视线足够远,就能够争取到宝贵的反应时间。

这么说来,光粒打击是可以预报的?

在天文执政官展开联想的时候,光粒已经逼近目标恒星。

这是两个差距悬殊的对手。在目标恒星面前,光粒显得那样渺小,随着距离的拉近,前方的恒星火球越变越大,永无止境,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不是光粒要摧毁恒星,而是恒星要吞没光粒。

天文执政官此刻的观察视角正紧随在光粒后方,从这个角度看去,光粒尾迹的引力波不断扩散,形成一个伞形的引力凸透镜,而他的视角与光粒同步前进,一直处于一倍焦距内,于是,前面的那些景物统统发生了扭曲。在多普勒效应下,太阳的光芒也变成了极亮的蓝紫色,耀得他头晕眼花。

全息影像随即切换了视角,天文执政官现在是从侧面以静止参考系观察撞击过程,全息影像中太阳本体的亮度被特意调暗了,播放速度进一步降低,于是可见质量点拖着不断扩散的长长的辐射轨迹,击穿了目标恒星的大气层,并在各层的交界面上卷起了漂亮的涡环。视角拉近,比例尺放大,天文执政官看到那些涡环正翻滚着、缓缓扩大,颜色明显比周围暗,他想,这也许是因为涡环自身的旋转磁场扭曲散射了光线所致。视角矫正,从光粒入射点的正上方看下去,只见几个依次缩小的同心圆涡环叠放在一起,中央是色彩亮丽的光粒“尾焰”,这种图形组合,映衬在浅色的恒星表面上,就像是一个带横条纹的巨型漏斗,又像是一个摆在黎曼空间里的天文尺寸的射击靶。

天文执政官被这景象惊呆了,他以前曾经用计算机模拟过光粒打击的场景,却只见过恒星爆炸,从没见过这种神奇的涡环。

但天文执政官还是相信了眼前这景象,他知道,再精确的计算模拟也不能真正完整地再现光粒打击的本来面目,因为宇宙间的任何物质都是一个黑箱。以前那类单纯的数学模拟,只能无限地接近真相,却永远也触摸不到真相。而现在这个电子云室似乎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它是直接用物质本身来演绎物质演化的过程,属“借代演绎”,其可信度要远超任何“虚拟计算”。

转眼间,光粒击中了恒星表面,因为体积过小且不带电荷,恒星物质无法阻挡它。光粒轻易地击穿了恒星表面,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它那恐怖的引力波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周围的恒星物质先是疯狂涌向入射点,挤压到很高的密度,然后在压力作用下如爆炸般扩散开来,——冲击波就此形成,巨量的恒星表面物质涟漪般扩散开去,放佛是在进行一场大逃亡。

跟普通的高速撞击产生的冲击波不同,光粒的这次冲击是引力摄动所导致的激波,扩散中的激波环不断受到前方高压物质的阻挡,于是在自身惯性、周边物质压力、光粒引力波等多种力量的合力作用下开始扭曲、旋转,最终也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涡环!

一如大气层被击穿时,在界面上形成的气体涡环。

这就是光粒打击的特点,撞飞星际粒子时,涡环;击穿恒星大气时,涡环;击穿恒星表面时,还是涡环。那无数个涡环,就像是死神的绞索,一圈又一圈,套牢了这颗恒星的命运。

光粒继续深入,势不可挡,它击穿了一层又一层的恒星物质,击溃了一波又一波的上浮对流,在厚厚的恒星对流层里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涡环,径直向恒星的核心层冲刺!

天文执政官惊讶地看着那些涡环,光脑层不停闪烁——他想起了另一件东西。

涡环依旧在不断产生。

每激起一次涡环,光粒就要消耗许多能量,渐渐地,它的速度变慢了,在到达恒星核心位置时,它终于耗尽了能量,停了下来,只在身后留下了无数的涡环。

这些涡环都是些很稳定的结构,它们就像伴星上那些由强互作用力材料构建的洞穴内壁一样,组合拼接成一个巨大的管道,顽强地抗拒着圈外恒星物质的压力,维持起一个直达恒心核心的通道!

就这样,恒星那庞大无匹的身躯,被光粒硬生生凿出一个可怕的纵深伤口。

“完美的十环!”九哥突然在旁边大声喝彩。

这段喝彩思维波太过于突然,在已经调暗的碎星全息影像环境下,显得很突兀,天文执政官被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呵呵,您听过这个故事吗?”九哥没有什么歉意的表示,他若无其事地笑着,放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您说,什么样的猎人永远是百发百中呢?”

“我没心思。”天文执政官敷衍道,他全部精力都用在观察全系图像,可惜天公不作美,此刻,因为涡环通道的存在,恒星核心实际上等于是暴露在外,于是,核心核聚变反应所产生的各种高能辐射,通过这个纵深伤口,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其强度之大,令人无法正视。

说时迟那时快,辐射刚一泄露,全息影像立即大幅降低了亮度,这样,辐射的亮度不再耀眼,天文执政官也听清了九哥接下来说的话。

“那些先打枪、后画靶的猎人,永远百发百中。”九哥感慨着,“您说,对吗?”

“我不认为这和光粒碎星有什么联系。”天文执政官仍然关注着那条涡环通道,他注意到旁边出现了参数标尺,看一眼,大骇,那上面显示的辐射系数实在太惊人——换算成真实场景,这条辐射通道上50个天文单位以内,一切暴漏在外的生命都会被瞬间杀死!

这时,随着一声声震天动地的巨大轰鸣,恒星核心的高压物质开始沿着涡环通道喷出。天文执政官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来的,按说太空环境根本不会传播声音,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答案——太阳风暴电子流与行星大气电离层相互作用,能产生强大的次声共振波。

恒星喷流迅速接近,天文执政官本能地看了下旁边的系统标尺,——喷出物现在的温度有摄氏1000多万度。天文执政官知道,这温度跟正常状态下的恒星核心温度比起来,已经冷却了许多,可是现在,它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生命杀手。

“恒星内心的热情,一旦表达出来,总是很伤人。”九哥依旧笑呵呵地解释着,随后,他顿了顿,问道,“您说,什么样的猎人能够用最小的力量,引爆它最大的热情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天文执政官这才意识到,九哥方才那些话看似调侃、实则蕴含玄机,于是他收回心绪,仔细斟酌许久,说,“也许,光粒有许多种碎星方式?”

“是的,我们现在演示的只是其中一种方式——诛心,”九哥说,“这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种碎星打击形式,也是我们母星未来最有可能遭遇的那种……好了,接下来,投影系统将会选择一条近日运转轨道,以行星的视角来观察后面的灾难场景。”

“还有行星?”天文执政官惊讶道。

“是的,有,”九哥说,“电子云室是高仿真模拟,形成恒星不久,行星也就出现了,其运转轨道、结构层次与天然行星相差无几,很逼真,只是尺寸过小,您看不到罢了。”

九哥的思维波信息刚平息,全息影像的视角就开始缓缓移动,天文执政官知道,这是在模拟行星的运行。全息影像是加速播放,很快,他们就移出了辐射带,与那喷来的恒星物质擦肩而过。

天文执政官回头望去,只见那些高达千万度的恒星物质汇成一条气势恢宏的火焰之河,其规模之大,几乎把整个视野切去了一半。可能是因为亮度太高,河面看不出任何细节,平静得如同一堵光之墙。这堵光之墙就那样横亘在前,仿佛无边无际,于是,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方向感,除了光墙所散发来的无上热力和光芒,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被感受到事物。

火焰之河,死亡之河,叹息之壁,在这恐怖的毁灭力量面前,一切存在都隐匿了,只有那堵光墙才是这片宇宙空间里唯一的坐标、一个热浪逼人的死亡坐标。

周围的一切,都在坐标里蜷曲、融化、燃烧,然后焦烂、化作灰烬……

全息影像已经极大地降低了环境温度,可是身在其中,天文执政官还是本能地感觉到惊恐不安,他的思维波在蓝移,他的体液在沸腾,他的意识在蒸发……

这时,全息影像再次加速,天文执政官和九哥他们沿着优美的弧线轨道迅速远去。渐渐地,光墙不再炽热,远视角下其外形轮廓开始显现,表面也现出纹路,还原为火焰之河的面貌。视角再远些,火焰之河缩成了一棵灿烂的火树,树上花团锦簇,远远望去,竟是那样的美丽。

惶恐的天文执政官从炙烤中恢复过来,他定了定神,回头望着火焰巨树渐渐远去,感受着环境温度的下降,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注意,还没完,”九哥说,“它挡在行星轨道上,我们躲不开的。”

其实,不用九哥说,天文执政官也知道这件事,当那棵火树刚刚出现时,他就注意到其喷射高度已经超过行星轨道,他们所在这颗行星注定躲不过厄运。

于是,他做好了赴火海的心理准备。

全息影像继续播放,视角旋转一周,划着优美的弧线,奔向那条宿命的火焰之河。

由于喷出物质导致压力降低,恒星内部的核聚变反应暂时减弱,它变得不再稳定了。但天文执政官并不太担心这个,他知道,所有的恒星天生都具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而主序恒星特殊的质量体积和组成成分,更是决定了它们有着超强的自愈能力。

至于以前那颗被地球人罗辑“诅咒”的187J3X1星,其所遭遇黑暗森林打击方式是直接摧毁,那次,强大的光粒以准光速击穿整个恒星、摧毁了全部恒星结构,从而直接将恒星打回了星云状态,那种状况下,目标恒星纵有再强的动态调节功能、再强的自愈力,也是无药可救。

但具体到这次的打击形式“诛心”,光粒撞击仅仅是刺入核心,那些撞击涡环不能持久,很快就会因摩擦而消散,那道纵深伤口便会愈合,已经喷出的物质最终也还会在引力作用下回落到恒星上,然后,稍加调息,恒星便会恢复元气、重新燃烧。

对主序恒星来说,这个“诛心”的过程,就像地球人治病时用的“放血疗法”一样,不仅无害,反而是一种极好的新陈代谢方式,其“养生”功效要远远超越普通的耀斑喷发。

对,它只是一次超大号的耀斑爆发。

只要这颗行星上的生命能躲过那道火焰之河的炙烤,就还有生的机会。

——天文执政官心里这样想着,挺乐观。

但就在这时,一件令他惊讶不已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太阳居然迅速暗了下去!

天文执政官的思维波蓝蓝的,老半天没回复过来,眼前这情形太诡异了!

要知道,像这样规模的一颗主序恒星,从核心到外壳,中间有无数层能量代谢界面,一颗光子从核心跑到外壳必须经过无数道过关手续,全程可能要花上1000万个三体时的时间,可是现在,系统标尺上显示着,恒星核心被光粒击中仅仅才过去几十个三体时,光球层却已经出现了反应!

这颗恒星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是模拟失误?

在天文执政官的惊讶中,恒星迅速黯淡下去,现在,它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这使得其表面的火焰巨树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划出来的。

“光粒的扰动使得恒星内部磁场发生变形,于是,很多受磁场约束的能量代谢机制都失效了,”九哥解释道,“现在,原先那套复杂的由核心到外壳的梯度能量代偿机制,发生紊乱,各层界面都出现了异常湍流,恒星内部产生的能量已无法再顺利传导至光球层,这才导致光球层发光量骤减……”

原来如此!

这场模拟很逼真。天文执政官听着九哥的解释,有感于光粒打击的诡异莫测,变得默默无语。

后来他才知道,相比直接撞击的“凿孔诛心”和“放血”,这种打乱恒星内部能量运转、传导规律的“摧筋断骨”,才是光粒打击最致命的地方,因为它可以彻底摧毁恒星天然的自愈能力,进而将其改造成恐怖的定时炸弹。

命运,终究还是到来了。

视角迅速拉近,火焰巨树迅速放大,很快,它再次以光墙的形式出现在天文执政官和九哥面前。

这次,两位观察者再没有与之擦肩而过的幸运,他们一头撞向光墙,冲进了那恒星喷流中!

刹那间,周围变成一片光热的海洋,系统标尺飞快变化,显示环境温度瞬间升至上万度!

但就在这时,一种红色波浪突然出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陷入亮红色的离奇幻境。细看之下,那红色波浪中似乎还有明暗纹理在缓缓流动,显然质地不是很纯净。

“这是模拟的岩浆海洋。”九哥说,“近日轨道的恒星喷出物质经过太空的冷却后,仍有几十万摄氏度的高温,我们所在这颗行星现在等于是在恒星内部运行,被烧融是必然的。”

“会被烧融多少部分?”天文执政官问,他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

——也许,地心能成为避难所。

“全部。”九哥淡淡地说。

侥幸像蛛丝一样断开了。

其实,天文执政官知道,那样的高热环境中,普通的行星物质别说融化,连气化都有可能。只需几个三体秒,最先接触恒星喷出物的行星大气层就会被彻底驱散,失去大气层缓冲后,行星将彻底投入火焰之河的怀抱,三十秒后,海洋会蒸发殆尽,再用一百多个三体秒,整个底壳岩圈就会像蜡壳一样迅速融化,最后剩下的,是行星内层熔融态的地幔和地核——这颗行星上不会再有固体物质。

除了一些全封闭且具备强互作用力外壳的设备,像水滴之类的。

但那种设备肯定不能作为大规模的避难所。

生命没有逃脱的侥幸。

影像播放的速度逐渐加快,行星一次次穿越火焰之河,每一次,红色的海洋都会变淡许多。

“我们现在用的是引力波视角,这样可以演示行星的‘蜕皮’过程。”九哥介绍道,“现在的行星已经完全融化,变成一颗红炽状态的熔岩球,每一次与火焰之树的撞击,都会让它磨损掉少许外层的部分,而新暴露出来的里层,下回也会被磨损掉,就像蜕皮一样,越蜕体积越小。在这过程中,行星的轨道也会因摩擦减速而逐渐降低,最终,它会落入恒星火海里.。。”

“行星现在还能蜕几次皮?——我是说,它还能转几圈?”天文执政官也感觉到了轨道的降低,他紧张地问。

“不会太多了,火焰之树很快就会崩溃,”九哥说,“太阳的引力正在把它拉回去。”他顿了顿,“不过,按照目前这个磨损速率推测,这颗行星恐怕活不到火树凋亡的那一刻了。”

“为什么?”天文执政官问,他看了看现在的轨道高度参数,又估测了一下火树的寿命,时间应该还够。

难道是因为接下来磨损速度会加快?

“不,跟磨损无关。”九哥说,“太阳就要爆炸了,它现在极不稳定,很有可能,行星残骸在摩擦坠落之前,就会被爆炸产生的太阳风暴给彻底吹散。”

“太阳爆炸?”天文执政官这才想起来,方才太阳那怪异的变化。

“它变暗,是在积蓄力量,”九哥说,“为了最后的爆发。”

全息影像播放继续加速,视角转了一圈又一圈。天文执政官看着那棵灿烂的火树,正像九哥说的那样,它迅速塌缩回去,结束了自己那灿烂而短暂的一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天文执政官还没来得及为火树喟叹,全息影像视角的旋转速度却突然放慢,恒星缓慢而沉郁地燃烧着,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安静得可怕,像是等待什么重大事件。

终于,大爆炸的时刻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