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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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个鸡蛋的家当(1)

邓拓。

说起家当,人们总以为这是相当数量的财富。家当的“当”字,本来应该写成“帑”字。帑是货币贮藏的意思,读音如“荡”字,北方人读成“当”字的同音,所以口语变成了“家当”。

我们平常说某人有了家当,就是承认他有许多家财,却不会相信一个鸡蛋能算得了什么家当!然而,庄子早就讲过有“见卵求富”的人,因此,我们对于一个鸡蛋的家当,也不应该小看它。

的确,任何巨大的财富,在最初积累的时候,往往是由一个很小的数量开始的。这正如集腋可以成裘,涓滴可以成江河的道理一样。但是,这并不是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只要有了一个鸡蛋,就等于有了一份家当。事情决不可能这样简单和容易。

明代万历年间,有一位小说家,名叫江盈科,他编写了一部《雪涛小说》,其中有一个故事说:“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复生,三年可得二十五牛。所生者,又复生,三年可得百五十,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以举债,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

这个故事的后半还有许多情节,没有多大意义,可以不必讲它。不过有一点还应该提到,就是这个财迷后来说,他还打算娶一个小老婆。这下子引起了他的老婆“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于是这一个鸡蛋的家当就全部毁掉了。

你看这个故事不是可以说明许多问题吗?这个财迷也知道,家当的积累是需要不少时间的。因此,他同老婆计算要有十年才能挣到这份家当。这似乎也合于情理。但是,他的计划简直没有任何可靠的根据,而完全是出于一种假设,每一个步骤都以前一个假设的结果为前提。对于十年以后的事情,他统统用空想代替了现实,充分显出了财迷的本色,以致激起老婆生气,一拳头就把他的家当打得精光。更重要的是,他的财富积累计划根本不是从生产出发,而是以巧取豪夺的手段去追求他自己发财的目的。

如果要问,他的鸡蛋是从何而来的呢?回答是拾来的。这个事实本来就不光彩。而他打算把这个拾来的鸡蛋,寄在邻居母鸡生下的许多鸡蛋里一起去孵,其目的更显然是要混水摸鱼,等到小鸡孵出以后,他就将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一个小母鸡回来。可见这个发财的第一步计划,又是连偷带骗的一种勾当。

接着,他继续设想,鸡又生鸡,用鸡卖钱,钱买母牛,母牛繁殖,卖牛得钱,用钱放债,这么一连串的发财计划,当然也不能算是生产的计划。其中每一个重要的关键,几乎都要依靠投机买卖和进行剥削,才能够实现的。这就证明,江盈科描写的这个“市人”,虽然“贫甚”,却不是劳苦的人民,大概是属于中世纪城市里破产的商人之流,他满脑子都是欺诈剥削的想法,没有老老实实地努力生产劳动的念头。这样的人即便挣到了一份家当,也不可能经营什么生产事业,而只会想找个小老婆等等,终于引起夫妻打架,不欢而散,那是必然的结果。

历来只有真正老实的劳动者,才懂得劳动产生财富的道理,才能够摒除一切想入非非的发财思想,而踏踏实实地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为社会也为自己创造财富和积累财富。

[鉴赏]

这篇杂文写于1961年,正值我国处于三年暂时困难时期。大跃进之后的浮夸之风和不求实际,奢于空想的作风在党内外流行。作者以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这一错误倾向,以杂文的形式进行针砭,以唤起人们的警觉和关注。

“一个鸡蛋的家当”这一设题本身便有一种奇异夺人的意味,但作者之意却不在尚奇一面。所以作者首先说这家当的“当”字。本来应该写成“帑”字。又说读音相似,不过是讹传习惯所致。这种起句方式却是极为平正朴实的一路。作者正面阐明了任何大的财富都是由少积累而成,这其间的过程必须是实在而且是艰辛地付出劳动的,一味空想与奢望并不能得到任何东西。

这样由自己站出来论理就不免流于浅薄,缺乏警示的力度。所以,作者便荡开一笔,引用明人笔记《雪涛》小说中的一个故事:一个市人偶然拣来一鸡蛋,便觉得是拥有了一份家当。异想天开之间,想到了发家致富的种种步骤,得意之情满足之意溢于辞间。但最后竟想到了娶一小老婆,不禁让他夫人大怒,“以手击卵,碎之”。一份想象之中十分可观的家当便被这位讲求实际的夫人给拍碎了。这个故事本身的张力已经极有力地讽刺了那个“市人”不切实际,一味空谈,妄想以巧取豪夺的卑劣手段发财致富的可耻做法,因为在六十年代初期写这样的杂文,而且又是引用这样一个故事,已经有很明确的影射讽谕的意味了。

但作者并不停留在这种依靠叙事的客观化实体来暗示或者启发性地说理层次上。作者进一步直接分析说明这个财迷的发家计划中的每一步骤都不过是以前一个假设为前提的,没有实在的基础,不付出劳动,没有任何求实的精神,这种空想实在是应该“碎之”的。作者将这个故事分层递进地深入加以分析,以犀利的眼光捕捉住当时社会流行的弊病,并用这种辛辣简洁的笔调,通过对这个财迷发财设想的剖析与嘲讽,有力地批判了现实生活之中那种正在不断膨胀的假、大、空的“左”倾错误思潮,那个手捧一只不知能否孵出小鸡来的鸡蛋的市人,也正是那些头脑昏胀,违背经济发展规律,一味空想,想在一个早晨便实现共产主义的空想家的肖像。

这种叙事、析理而又兼描写的处理手法冶于一炉并非是件易事。作者的动机表现应当是他平素一切积累的瞬息展示,所以他从事这一表现的最佳心境便是不去考虑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只进入对于自己把握的思想的关注。在这里对于作者来说,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一吐胸中逸气,将所思所想说尽了,并不去想什么这文章该如何去写,写的又是什么文体的文章。这正是写作应该持有的态度。

序曲。

韩少华。

窗帘,低垂着。

每座镜台上,都亮着一盏小灯;每面镜子里,都映出一个正在描眉理鬂的姑娘。

多么静啊:就连让女伴帮助自己顺一顺背后的飘带,都只用轻悄悄的转身,当作无言的请求。往常的喧闹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只是敏捷的动作,深思的眼神。

镜台上的小灯熄灭着,一盏,又一盏。姑娘们轻提着长裙,走了出去。一阵调试琴弦的声音乘空儿飘进门来。

只剩下一个姑娘了。屋里,一下子旷荡了许多,柔和的灯光都沉甸甸的了。她独自承担了这里所有的肃静与严峻。

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少女,她想:等序曲奏起来,蓝濛濛的灯光向舞台洒下无边的夜色,那时候,就是你,镜子里的你,将要变成,变成那个在人们心里活了千百年的精灵了。而你,刚刚毕业,就在这部壮丽的舞剧里担当这么有分量的角色。今天,首次公演,你究竟能不能……听说三场都客满了,天不亮,观众就排队买票来了。他们捧出了满把热腾腾的汗珠子献给生活:你呢,你为他们到底……到底能捧献出什么?

姑娘站了起来,手臂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天哪,这么僵,没有内心的韵律,没有诗意,望着镜子,她,慌了……

怎么?镜子里,镜子里怎么有一位长者的笑容?姑娘转过身来,噢,—“院长!”

院长,须发斑白,是这部舞剧的导演。老人家望了望姑娘的眼睛,问道:“慌?”

“慌。”

院长笑了,说:“艺术这东西,是老老实实的。它从不亏负苦心人,应该相信自己那两千个挥汗如雨的日子,而不是指望什么意外的灵感;只去朴素地创作,就是了。”

“嗯……”

老人家端详着她,随手拿起眉笔,把她的双眉略略描长了些。这立刻给她添上了温柔;眉梢,描得微微扬起,又突出了她的倔强;多么有个性的眉峰啊,这简直是个新的创作启示。

放下眉笔,院长伸过手来说:“祝你成功,孩子”……姑娘伸着手,伸着,竟忘记了送送老人家。

转回身去,她又扬起手臂,在灯影里描了个圆弧,啊,柔和多了;身子作了个轻轻的回旋,裙边漾了起来,飘飘欲举,宛如立在水中的白莲明月,清风,那白莲在波光里摇曳,她望着,笑了……随后,却又猛地收敛了笑容:这衣裙,多好;这一双长眉,多好;我的同台伙伴、乐队、丝绒大幕、满台的山光月色,都多好啊,我呢,错半拍,可就……

铃声响了。她满怀不安,进了大排练厅。

女伴们围拢来,帮她弄好长裙的折纹,插紧头饰。此刻,院长也到了这边,递给姑娘一张洁白的信笺。她有些迷惑了。老人家却只是笑,带着几分幽默的诡秘,呶了呶嘴,姑娘只得接过信笺,轻轻展开—

……我们这两行排队买票的同志推我当个代表,跟你谈谈心。

我们不是演员,可都明白,一个人,一辈子头次正式执行任务,是怎么个心情。你明天第一场公演,这当口儿,可得帮你加大油门儿。这不,我们作了个决议:给你写封信。写什么呢?刚才大家谈天儿,我讲了自己头趟开车的事,同志们都说就写它。那我就说说。

解放前,我是个捡煤核儿的苦丫头。解放了,当了全市第一批公共汽车女司机。

头趟正式跑车,一上司机座,连哪根操纵杆儿是管什么的都忘干净了,正心慌呢,“登、登、登”,上来一伙子刚下夜班的工人,瞅着我,直乐。有个大眼睛的姑娘,递过粗拉拉的大手来,喊了声,“你好哇,司机大姐!”

嗬,这姑娘好大的手劲儿。

车满了。我定了定神,心想:这背后,都是些多好的人哪,可得好好开。

谁想刚跑两站,“抛锚”了。我满脸大汗,不敢回头。这当口,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下去推一把!”呼啦下去多半车。在反光镜里,见那个大眼睛的姑娘,正前倾着身体,推车呢;可我总觉得她那双长着老茧子的热手,扶的,是我的身子……

马达响啦。我抹去眼泪,盯着前头,把油门儿加大。

瞧,例这么开的头儿。你呢,要是也慌了,就想:台下没外人,那里头,不是还有个捡过煤核儿的苦丫头吗?这么一想,就准不慌了。同志,好好儿演你的吧,胜利,教训,对咱们革命者,都有用。

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们当中有个小妹妹,她说,她们家窗前有一丛玫瑰,是她全家人养起来的。明天,她要采一束顶红顶红的,送给你。

……

信笺右下角,是几行签名,看字迹,有的稚拙,有的老练;有的扑实;有的华美。她多想猜一猜这些签下名字的同志都是什么样子的啊。他们的年纪,性格……哦,院长又递过什么来了?—一大束玫瑰,深红深红的。花蕊里含了水滴,透明,清亮,好凝聚了一夜的露珠儿,在黎明的微光里闪烁。

这样一束玫瑰,可怎么接啊!她怔住了。

还是院长过来把花束放在了她的怀里,望着花束,不知怎么的,她眼前一阵迷蒙;莫非是花蕊里的小水珠儿,闪着亮光,溶进了她的眼睛?

她选了一朵最红最大的玫瑰,摘下来,轻轻插在老人家胸前的小衣袋里;又一朵一朵地摘着,给女伴们戴在头上。然后,摘下一朵最小的,簪在了自己的鬓边。这朵小玫瑰,头,略低着,仿佛带了几分羞涩;含着泪珠儿,悄悄地微笑了。

随着女伴们,她来到了侧幕旁边。

序曲响了,一串串看不见的音符飞荡着,烟水茫茫的幻境从夜色深处显现出来。轻烟落了,明月当空,月光里弥漫着玫瑰的香气。多么浓郁啊。这浓郁的芳香,把无边的大气充实得这么深沉,这么厚重,简直给那幽蓝如水的月光,都增大了浮力。她明白:一切努力向上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在这样芳香的空间,都任凭飞跃。

序曲将终。大幕开了。踏进这芬芳的月色,她,展开双臂,朝着梦想的高度,飞升……

一九六一年仲夏。

[鉴赏]

韩少华(1933年生),北京人。作家。著有散文集《韩少华散文选》、《晨光集》)、《暖晴》:长篇小说《寒冬》等。

《序曲》是一篇情意浓郁、文彩斐然的优美散文。

《序曲》一文打动人、滋润人的基本因素在于艺术地再现了人情之美。人情,可以呈现为不同的侧面,一方面,人生价值的实现,人的个性的发展,创造能力的发挥,是人内在的美好追求,这追求本身闪耀着美的光彩。首次登台的舞剧少女演员,渴望艺术创造的成功,她那种兴奋、紧张不免忐忑不安的心态,正反映了她追求创造、乐于实现人生价值的强烈而真挚的情感,其中飘逸着年轻心灵特有的馨香。另一方面,人情之美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融洽、沟通、关注,或者是理解与鼓舞。《序曲》描写了老院长—艺术界前辈和观众代表女司机对少女演员的诚恳的鼓励、支持,其中醇厚深湛的人情味,构成丰富有力的审美内涵。人情美是这篇散文的生命。

《序曲》的意境美也是很明丽、清婉的。演出之前的后台情景是文章要描写的特定环境,作者以柔美细腻的笔墨,把演出之前的后台气氛,安静中有肃穆,期待中有兴奋、紧张的气氛,描绘得纤毫毕现,楚楚动人。从静境中揭表少女演员特有的心境,才能达到自然真切的效果。如何写出环境的“静”呢?这里有技巧了。作者运用“以动托静”的反照手法,他写道:“多么静啊,就连让女伴帮助自己顺一顺背后的飘带,都只有悄悄的转身,当作无言的请求”。形象地活肖描出那种悄无声息的场面,确是妙笔。散文大家朱自清曾说:“意境似乎就是形象化,具体的暗示抽象的。意境的产生靠观察和想象。”本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描绘,具有美丽的情思与想象,形成诗的意境。文章写到少女演员先是信心不足,而当受到老院长热忱鼓励以后,她的心情起了变化,于是她“转回身去,她又扬起手臂,在灯影里划了个圆弧,啊,柔和多了;身子作了个轻轻回旋,裙边漾了起来,飘飘欲举,宛如立在水中的白莲。明月,清风,那白莲在波光里摇曳。她望着,笑了……”。用以渗透诗情的语言不仅画出了美的形象,而且拓开想象的空间,使读者心中幻出明月清风、白莲戏波的美丽景象,达到无比清幽的境界,产生心理的满足,这便是创造了“意境美”。

还有必要指出,本篇着眼于写人情,写意境,对于要演出的舞剧本身并不是注意中心,但文末却用了一段清绝美妙的文字来写舞剧的音乐形象。这一段文字把音乐的意境、人物的心境、想象的幻境融和起来,成为有声有色和谐优美的场景与画面,做为文章结尾,有余音绕梁和如入画境之妙。使读者陶醉于其中。

这家伙。

—流沙河自白。

流沙河。

这家伙瘦得象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1957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自噤。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

说他是诗人,我表示怀疑。

第一,据我观察,他几乎不读诗。每天他溜下楼一两次,到街上去逛报刊亭。诗歌刊物啦别的文学刊物啦他一本都不买,倒去买些莫名其妙的印刷品,而且期期必买,诸如《化石》、《海洋》、《科学画报》、《自然之谜》、《飞碟探索》、《天文爱好者》、《知识就是力量》、《环球》、《世界之窗》、《世界博览》、《东西南北》、《现代世界警察》、《新华文摘》、《读者文摘》、《青年文摘》、《台港与海外文摘》。这类玩艺儿对写诗有个屁用,他倒夜夜狂读不已,好比吸毒上瘾一般。此外他还嗜好侦破小说—低级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