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脸师爷·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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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鞥古村(3)

烛火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微微地晃动起来,瞬息变换的影像里,陆元青沉默地看着门。而此时那门外的声音也同时静了下来。

一个屋内,一个屋外,两两沉默。

烛火在烧着,间或轻轻一个爆响。陆元青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

屋外的人果然是沈白。

“大人,这么晚还没睡?明早怎么有精神去鞥古村?”陆元青微笑开口。

沈白略微迟疑,才道:“你知道了?”

“大人告诉宋护卫这件事,其实也是希望我知道的吧?”陆元青边说边侧身相让,“大人,进来说话吧,如今晚间有些凉了。”

陆元青转身的瞬间,沈白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元青……”

陆元青沉默地僵住,她没有回头,“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坟山脚下的驿站,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强烈,明明貌不惊人的一张脸,可是举手投足间竟然鲜活有趣,令人很难忘记。”陆元青背对着沈白,所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语气幽幽缓慢诉说着往事。

“那时候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如果没有天香楼的赌约,或许我们始终都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沈白握紧了陆元青的手腕,他的动作缓缓地并不很用力,可是那微小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他奔涌的情绪,“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们的纠葛会变得如此深,深到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诉说我的心情才最为妥当,才最不令你为难,也最不令我思绪凌乱……元青,我只是想在临行前多和你说几句话,真的只是这样……”

“大人,为什么不带我去?”陆元青终于转过身,“因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你始终无法相信我……”

沈白手臂微微用力,逼得陆元青不得不缓缓靠近他,“为什么?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说?你明明聪明地知晓我的心意,为何偏要这样说?你以为你这样说话做事,我就会退缩吗?在你眼中我的喜欢如此不堪一击吗?”

“此去鞥古村必是十分凶险,我虽然不才,可是大人只身入险地,能多一个人的助益总归是好的。”陆元青侧过头,避重就轻。

“正因为鞥古村必是险地,我才不想你以身犯险。”沈白终于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搂住了陆元青的肩头,将她带入怀中,“我承认我开始有了自私的心思,因为在我心中你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师爷这么简单了,你明白吗元青?我不想再经历周园中你吐血倒下那一瞬的心悸,再也不想。”

人和人之间的纠葛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解,很多事就该快刀斩乱麻,越犹豫越徘徊,就会越糊涂越不清醒。陆元青安静地靠在沈白怀里,觉得这件事终归要有个了断了。

鞥古村……作为汴城之行的最终之地,也好。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大人,你既然这般担心我,就不怕你们前脚刚走,我就被冯彦秋的人乱刀砍死吗?大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这位同僚的行事作风。大人,你有认真看过他的眼睛吗?他能坐上锦衣卫副指挥使这个位置靠的绝对不是运气。”够阴、够狠、够绝情……对自己和别人都同样残忍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比如说冯彦秋。

沈白搂住她肩膀的手有些僵住,她微微一笑继续道:“带我一起去鞥古村,大人。否则或许今夜一别,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无论夜多么黑暗,它终将被光明所取代,就好像都以为这夜将如此漫长,可是却终究会睡去再醒来,如此往复。世间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三个字——看不透。可如果一切都早早看透了,那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其实已经走到了尽头?

(5)入村之路

翌日,五人于汴城衙门口集合出发。沈白并不曾再带衙门中的一役一吏,也并不曾夸大此行的种种危险,他只是优雅平淡地开口,一如往日,“本县不在衙门里的日子,尔等有要事都要请示郭大人,若是无事就不要去烦扰郭大人,他需要静养。郭大人的伤药要按时更换,汤药也要循医嘱来服用,切不可耽误。还有,张彪……”

张彪闻言忙施礼,“大人请吩咐。”

“你与赵成等人于本县不在衙门这段时日里,要日夜守卫衙门之安危,同时也要护卫郭大人之安危,不得有误!”沈白治下走的还是文人路线,像这般严肃的时刻甚少有之,所以张彪和赵成忙点头称是。

沈白微微抬头,微薄的晨辉下,衙门口上方匾额上“汴城”二字似在闪闪发亮。第一次,他觉得这地方官的职责重要到令他血液发烫的程度,第一次,他认认真真看着这汴城二字,感慨良多。

没有交接官印,他沈白就还是这汴城的父母官。无论前途如何,会有几多凶险,他都该一力承担下来,才不辜负他多年所学所读,才不辜负父亲的殷切期许,才不辜负他手中的一方官印,才不辜负头顶上的这片青天,才不辜负他心中始终坚信的那公道人心。

“郭大人,汴城县令官印在此,如果沈某十日内未归,那么烦劳郭大人将官印转交吏部。”沈白将官印托付给郭通时,郭通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沈大人当真要去这鞥古村吗?”

沈白点头道:“要去,一定要去,不仅仅是为了郭大人的腿,更因为这是本官离开汴城前所办的最后一个案子,所谓善始善终便是如此。”

“那……沈大人一路珍重。”既然沈白心意已决,郭通也未再说什么。

这个清晨和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依旧,只是前途未卜。

一路上,陆元青都在悄悄观察沈白和冯彦秋,可是他们二人依旧谈笑风生,似乎那夜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单从表情上去看,很难猜测出那个清晨在沈白的书房里,他们二人最终都谈了些什么。

出了汴城,几人踏上了一条陌生的小路。在沿着这条小路快马疾奔了小半个时辰后,带路的冯彦秋勒住了马头。

身后几人皆驻马远眺,触目之地一片荒草凄凉之景,渺无人烟,恍若塞外苦寒之地。

冯彦秋翻身下马,拉了缰绳率先走向那片荒草之地。离着远尚不觉得,可是走近了才发觉那草竟然有一人多高,走入其中恍如进入了迷宫一般。

“冯大人没有记错地方吗?”沈白望着这片荒草,问道。

“三年前这里没有齐人高的荒草,可是如果那个人人长寿的村子便是鞥古村的话,那么就是这里无疑。”冯彦秋声音冷淡,可是却神情机警地扫视四周。

陆元青凑到了沈白身前低声道:“这里很奇怪,大人,这里和我记忆中的鞥古村大不相同,虽然我不知道上山的路,可是这里的格局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别扭至极。”

沈白安抚道:“时隔多年,鞥古村变了样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元青不要担心了。”他说完后回头对宋玉棠和邵鹰道:“此地草高易迷路,所以我们几人依次前行为好,切不可独自一人另辟道路而行,如果意外走失,就至那里会合。”

顺着沈白所指的方向,一棵枯藤老树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叶脉早已落尽,唯剩下怪枝嶙峋如同枯骨的枝干狰狞而立遥指苍穹。

按照沈白的办法,走在最前面的是冯彦秋,随后是沈白,沈白之后是宋玉棠,宋玉棠后面是陆元青,邵鹰殿后。

只是他们几人还是低估了这片荒草的干扰之力,最初靠近边缘时,荒草长势较稀疏,就算落下一段距离,却还能看见前方的人影,可是随着愈加深入这片荒草之地几人才发现,越往深处走,这荒草长得愈加密集粗壮,单用手已经难以分开,不得已,冯彦秋几人只得拔下佩刀左劈右砍忙碌起来。

几人挥汗如雨忙得抬不起头来,可是天边那片乌云却无声无息地逼近了。轰隆的雷声响起时,天色已黑如锅底。自从入秋以来便豪雨不断,只是今日的雨来势更加迅猛,雷声响起的瞬间,雨滴已经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这片荒草地似乎只是走了一半,遥遥地看着那座隐匿着鞥古村的山脉,可是想要过去却不容易。如今这片荒草已经包围了那座山脉,想要入山只能一路披荆斩棘狼狈地挥刀前行。

不前不后地被困在了正中央,回头是白费力气,可是再前行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做到的,此地并无避雨之处,眼看这雨如此来势汹汹,恐怕片刻之间是不会停的了。

沈白皱眉思忖片刻才道:“不如躲在马腹下暂避一时。”此法该说是没有办法中那个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这雨来得快,去得却慢,竟然一时半刻没有停下的意思。

邵鹰猛地站起身,“我去方便一下。”几个大步就消失在茂密的荒草间。

沈白和邵鹰相处时日虽不长,却知邵鹰其人虽然言行不羁,可是做事却令人放心,故而并未多言。

雨声很大,将这处荒凉所在与外界隔成了两处天地。

宋玉棠无聊地拾起一根干树枝在地上乱画,充耳一片雨落凡尘之音。当他终于听出雨中的那丝杂音时,只看到一条滑腻的尾巴缓缓游过。

“公子,有蛇!”宋玉棠一边说一边快速跳起来奔着那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的蛇追了出去。

“玉棠……”宋玉棠似乎终于找到了这无聊天地间的一丝乐趣,在沈白开口之前已经跑远了。

沈白抬眼看到陆元青看过来的眼神,依旧安抚笑道:“玉棠总是这般毛躁,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陆元青呆呆地低下头。似乎自从沈白知道了她是女子后,安抚她的时候远远超过了从前倚重她的时候。不能说这种改变不好,只是她有些不习惯。她习惯了和沈白之前的那种相处方式,或者说她更喜欢之前和沈白的那种关系。

雨中苦等是件极无聊的事情,陆元青索性数着滴落下来的雨点暂解无聊。

终于,这场急雨停住了。四周都能听到草叶上水珠翻滚的细微声响,滴滴答答、叮叮咚咚。

“他们去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回来。”钻出马腹的冯彦秋掸了掸衣服上的水,不痛不痒道。

陆元青闻言微微皱了皱眉。的确,宋玉棠和邵鹰走了大概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却始终未见归来。冯彦秋此人不可不防,而如今少了宋玉棠和邵鹰,只剩下她和沈白独自面对冯彦秋,保不齐冯彦秋会想出什么反制的点子。想到这,她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了沈白。

而沈白不知是猜到了她的心意,还是凑巧为之,也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陆元青,并极为自然地挡在她身前,形成了一个周密的保护姿态。

“既如此我们就去之前约定好的老树那里等他们吧。”沈白说得不错,与其在这样迷宫般的荒草丛中瞎找,不如去之前约定好走失会合之地等更为稳妥。

陆元青接口道:“大人说的是。”

几人牵马奔老树而去,依旧是沈白之前建议的一字行走线路,不过位置换为了陆元青开路,沈白居中,冯彦秋殿后。

沈白看似无意地隔开了陆元青和冯彦秋,二人都知其意,只是秘而不宣,各自行路。

或许是因为这片广袤的荒草丛之故,那老树依旧看近行远,似乎伸手可及,可是真正走起来却并不近。

沈白不忍陆元青开路如此辛苦,赶上去想要助她除草,可是靠近她的瞬间,沈白忽然勒住了马头,而同时陆元青也停下了动作。

他二人僵住片刻,终于一起回头看去。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冯彦秋不见了!

沈白只愣了一瞬,便立刻靠近陆元青,一拉她的手臂,借势使力错蹬之间,他已经揽了陆元青的腰让她改坐在自己坐骑上,就势圈住马缰绳,让她倚在胸前。

“情势有变,元青与我共乘一骑比较稳妥。”沈白的声音自身后稳稳传来,因为靠得很近,他胸膛微微震动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清晰。

“冯彦秋带的路或许根本不是通往鞥古村的。”陆元青微微摇头,“此行有他,更添危险。”

沈白微微笑了笑,或许是二人贴近,因他笑而带起的气流便拂过陆元青的耳畔,像起了一阵温暖而湿润的风。

“冯彦秋嘛,此行有他或许危险,可是此行无他却是万万不行的。”虽然变故突生,可是沈白似乎并未受任何影响,依旧从容不迫。

“大人此言何意?”陆元青微微扭头看沈白,却见他嘴角优雅地弯起,不紧不慢道:“元青,你可知道冯彦秋是何时坐上锦衣卫副指挥使这个位置的?”

(6)荒草疑阵

“何时?”

“三年前。”沈白微顿,“就在延安兄死后不久……江南赈灾一事虽说比较顺利,可是回程折损朝中要臣,就算如元青所说,此事乃是皇上授意,但是如此大张旗鼓地给冯彦秋加官晋爵依旧很是突然,所以我一直在想,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皇上如此重用冯彦秋……或许这次鞥古村之行,我能找到想要的那个答案。”

“冯彦秋是大人故意放走的?”陆元青忽然道。

“嗯。”沈白坦白点头,“冯彦秋那个人,应该怎么说呢,太过急功近利,这大概是我所知的他最大的缺点。如果此次郭大人之事真与鞥古村有关,而能令冯彦秋甘冒被我识破之风险也要阻止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我总觉得这件事或许和延安兄之死有关。”

“原来大人也在关心着周延安的死。”

“我岂能不关心?”沈白叹气,“如此有才华的一个人,又是我的朋友……”

陆元青忽然笑了笑,“大人不怕此事查到最后却是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吗?”

“无法收拾……的局面?”

陆元青恭敬地在马背上拱了拱手,“任何事一旦牵扯了皇上,最终都会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皇上……”沈白低喃,“元青,你似乎对皇上颇有微词?”表面看似恭敬,实则不以为然。是他多心了吗?

陆元青低下头道:“小人只是个布衣草民,大人这顶帽子扣下来,小人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人勿要玩笑。”

这已经是开玩笑的口气了,难道不是吗?沈白忍住笑意,“我已经在沿途做了标记,玉棠和邵鹰看到后会跟上来的,现在虽然没了冯彦秋,不过鞥古村还是要去的。”说话时,沈白已经掉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

“大人原来早就和宋护卫、邵捕头商量好了。”

沈白摇头道:“并未。不过出发前我叮嘱过他们沿途做标记之事,此行既然如此不可捉摸,多做些防患于未然的安排总归不会错的。”

“那么……他们两个是真的不见了?”

“很显然是这样。”沈白微耸肩,“所以我才和元青共乘一骑,我真的很不想再一个转身发现你也不见了。”

“那我们现在往回走,岂不是离那座隐匿了鞥古村的山脉越来越远了?”见沈白一改之前的路线,竟然沿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快,陆元青终于忍不住问。

“元青不也说过冯彦秋此人不可信,那么他所带的路也未必是真的通往鞥古村的路。再者说,元青不觉得这片荒草丛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如此贫瘠荒芜的土地,荒草的长势却如此旺盛,委实不合常理,而且这荒草皆是齐刷刷的一人来高,更像是一座迷魂阵。”

沈白点头称赞:“元青观察果然仔细,这片荒草丛是有门道的。”他一边说一边指指两侧,“这附近没有人家,所以这草的生命力完全依仗着脚下这片土地,可是左边的地势偏高碎石很多,并不利于野草的生长,而右侧的地势偏低较为开阔,更适合野草的生长,只是元青你若这样看的话……”

沈白说话之时,二人共乘的这匹马已经走到了这片荒草丛的边缘,沈白扭转马头,回望这片茂密的野草丛,“可是为什么这片茂密的荒草丛无论从左看到右,或是由右看到左,只会觉得这草竟然是长势均衡、无密无疏、高矮一致、齐整若裁呢?”

“不像天生,倒像人为。”陆元青眺望远处,“因为太过完美,故而暴露出的疑点更多。”

“说得极是!”沈白拨转马头向左行去,“有个朋友曾对我说过,布阵之法在于一个诡字,正如兵法所云,欲实欲虚皆可随心,虚实之间能参玄机,于是我想如果这个荒草丛是座迷魂阵的话,那么这个迷魂阵的生门会在哪里?”

“群物为阵阻路,只循正午西指之向前行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