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封信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很快就来到了荒村,然而这一次,村口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我猜他们都已经预计到了我的到来,故意躲在村里不出来。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回来的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方向,绝对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迷路了。我终于摸出了一条最清晰的道路,并强迫自己记住了两边的参照物。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就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还有更远处的大海。我贪婪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客栈的后门打开了。对,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小门。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一瞬间我就认了出来——是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为了不被她发现,我伏下了身体。那30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并高声叫了起来:“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紧紧地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知道前面还会见到什么。
她继续向前跑去,但脚步变得凌乱起来,我甚至听到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当时要是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而那个女人也吓坏了,她整个人瘫软在悬崖上,身体隐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不是通过照相机镜头,而是近在眼前。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30出头的样子,只是脸色变得煞白。
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象得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复了那种高傲的神情。她后退了一步说:“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没想到刚才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是你救了我,谢谢。”
我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说:“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不会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我不禁也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我该走了。”她低着头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弯柔软而冰凉的,不停地扭摆着要挣脱,但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别问了。”她总算挣脱了我的手,眼神也软了下来了,她微喘着气说,“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照她说得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想要跳下悬崖的幻觉。对,你猜得没错,这是我的恐高症。或许,这种地方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作用的,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
但我并不在意,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一回到房间我又检查了一下木匣,它还安然无恙。然后我回到了写字台前,虽然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的感觉,于是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如果把木匣丟在这里弃之不顾,一定不是田园的本意,或许它在幽灵客栈里还有更好的归宿,只是我现在还没找到。
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起,我就从这荒凉恐怖的环境中获得了灵感。对于一个苦思冥想的作家来说,这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到幽灵客栈后,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了一大半,是时候把它写出来了。
不过嘛,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读到它的。
一直写到下午5点钟,窗外露出夕阳我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那种在写作过程中得到的快感简直棒极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这时候下去吃晚饭还早了点,于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的名字叫《野性的证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这是他的代表作“证明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证明》和《人性的证明》。
其实,在离开上海之前,这本书就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几十页。但我还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带了过来。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日本电影,高仓健主演的,虽然剧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还是一样的。森村诚一笔下的男主人公,正适合高仓健来演——
一个绝望的男人,人性与野性并存于他的身上,独自一人与周围的黑暗抗争。说实话,我确实被这部片子感动了。
几分钟后,当我读到《野性的证明》最后的倒数第二章时,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
“现在,味泽乘着杀戮的风暴,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横冲直撞。他心里觉得。长井洗劫柿树村的那种疯狂劲头已转移到自己身上。
对了!长井孙市的灵魂现在附到自己身上下,使那种疯狂劲头又卷土重来。
为了再砍倒一个而举起斧头时,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
——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
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霄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他想起了学生时代曾经吟咏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一诗。”
在黄昏时分的幽灵客栈里,血色的斜阳透过窗户照在书页间。我用气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首诗,眼前似乎见到了一组唯美的油画:在残月与流星之下,一个早已死去的美丽少女,飘荡在年轻诗人的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曾是诗人的挚爱,死去以后成了不散的幽灵——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某个古老故事。
叶萧,我被这首诗震住了,从这些诗行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强烈,诗人对已化为幽灵的少女的爱恋、怀念、悲伤,仿佛通过凝结的文字,渗透到了我的心里。读完这首诗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灵魂正与我合而为一,悄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还有难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过这种感觉——献给死去的美人。
没错,她确实已化为幽灵,在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是如此地痛苦,永远地失去了她。现在,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边微笑着。叶萧,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对不起,叶萧,我不该提到她。
记得过去我曾经非常喜欢诗歌,读过很多也写过很多。至于立原道造的诗,我读得并不多,我只知道立原道造是20世纪初的日本诗人,擅长写十四行诗,具有田园和忧郁的风格,可惜他的生命非常短暂,因为胸膜炎而早逝,年仅25岁。
仅管只剩下最后几页,但这本书我再也读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本,走出房间。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已经围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晚饭,看样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还是来晚了。坐到他们中间,我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各自上楼去了。只剩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
“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它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当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已。
他无奈地回答:“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能阻拦。周先生,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今晚是你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你走吗?”
我的脑子里迅速地转动了起来,不,我的小说才刚刚开头呢,我必须留在这里:“丁老板,明天我不走。我想再住上两个星期。”
“非常好,看来你已经喜欢上幽灵客栈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然后他回到柜台里给我算了算帐,我当场就把钱付给了他。
最后,丁雨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劝你不要晚上出去。”
“谢谢,我会当心的。”
接着,我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也许今天是十五吧,天上的月亮出奇得明亮,一片冷色的清辉洒在荒野和山峦间,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看到笼罩在月色下的幽灵客栈,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屋顶的轮廓如同一只蛰伏的野兽。
我走到了荒野的中心,今晚的海风特别强劲,夹带着某种奇怪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让我浑身瑟瑟发抖。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向四周的地势张望,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计至少有150米高吧。
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向那座山峰快步走去。来到山脚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便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许多地方都显示出风蚀的痕迹,在月光下满目凄凉。走到一半我就冒汗了,在半山腰遥望着大海,月光照射出一片银色的波澜,就像是一幅美极了的铜版画。这条山路还算是比较顺,十几分钟后我终于爬上了峰顶。
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在凄惨的月光照耀下,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标准的断墙残垣。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依稀可以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我轻轻地念了出来,一个很奇怪的名字。而且,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却挂着“殿”的匾额,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与雄伟的殿堂联系在一起。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走进了已经腐朽了的庙门。糟糕,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
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黑暗的深处,真隐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让我的后背直冒冷汗。
子夜?
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1600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赶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我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请相信我没有骗你,当时我真的听到了,但却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我的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确信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只是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我不敢再呆在黑暗中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之下。
但那缥缈的歌声似乎还在继续,充满了忧伤和凄凉,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
这个时候我的目光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幽灵客栈就像一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同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终于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声音消失了。
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不到那歌声,只有破庙继续矗立着,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
下山的路很顺利,我很快就回到了幽灵客栈中。
大堂里继续亮着那盏白得刺眼的灯,只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就跑上了二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下楼去洗澡了。
我来得正是时候,没有碰到其他人。我走进浴室打开了热水龙头,迅速地钻进了木桶里。
热腾腾的水蒸汽很快就笼罩了这个小房间,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让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着了的鱼。渐渐的,我全身都进入了放松的状态,刚才在山上的那一幕,此刻已经难以想象了。
躺在热水中,我的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
于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说过,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叶萧,你也不会忘记的,在我们17岁那年的春天,还有那台永远都不会再上演的戏。
还记得那个舞台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与白显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光滑的额头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张脸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仿佛这种美丽人间所不能有的,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座在第一排的我的眼睛……
不!
那么多年来,这个画面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心里,永远都无法磨灭。
我一下子从热水中跳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脑子逐渐清醒回来。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我立刻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刚一打开门,迎面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以后,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忽然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在灯光下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能用目光来说话,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当时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却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水月现在已经在洗澡了吧——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真是该死啊。
我走到了大堂的柜台里,看到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单册和发票,全都是早就过期了的,并且发出一阵刺鼻的霉味;离开了柜台,又看了看墙脚下的那台电唱机,不过现在我再也不敢放了。就这样晃了20多分钟,直到那扇木门打开。
水月出来了。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接在水龙头上再吊起来就能够洗淋浴了,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看到我以后也吃了一惊,低着头轻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洗好澡以后当心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不禁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用轻柔的声音回答:“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
“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没听明白:“怎么不太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
10分钟以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一股奇怪的风吹进了窗户,让我不停地发抖,我连忙关掉了窗户。我趴在窗前,这才注意到那轮明月已经不见了。
然后,我一头倒在席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若是在平时听到这种惨叫声,就足够我们颤抖的了,何况这是在后半夜的幽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很快就听出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冲出了房门,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跑了上去。通过摇摇欲坠的木板楼梯,我来到了充满一股特殊气味的三楼。
这里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那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在走廊中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得简洁而干净,与幽灵客栈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更致命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幸好那道伤口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所以她的失血并不怎么多,我立刻就冲到了她身边,脑子里已经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脱下我的汗衫,然后再把它撕碎了,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起来是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嘛,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两眼无神地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坐在她身边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光着上身,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并不在意,点了点头说:“是你救了我。”
“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
“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忽然,又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进来,她的头发全都飘散了起来,她用惊恐的气声回答——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一阵冰凉,也许是因为光着膀子的缘故吧。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如果需要我会送你去的。”
“谢谢,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马上换上了一件衣服,又躺倒在了席子上。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一直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她刚才说的那个不是人的他(她)又是谁呢?一想到她的那种见到了鬼似的眼神,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好像我自己也见到了鬼。
带着种种疑问,我渐渐沉入了睡眠中。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6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10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四封信以后,叶萧的眼眶竟忍不住有些发热,他把头埋到了这叠厚厚的信纸中,仿佛能闻到周旋笔尖的墨水味。
过了许久叶萧才站起来,看着窗外被黑夜笼罩的城市,从窗玻璃的反光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瞬间,那张脸似乎改变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曼。”
于是,那张脸再度清晰起来。
一切的回忆宛如电影画面一样,呈现在叶萧的眼前。
那一年,他和周旋都是17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小曼的到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叶萧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下半学期开学的日子,一个陌生的女生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肤色有些苍白,脸颊被一些黑色的发丝覆盖着,她低垂着眼帘,似乎有些腼腆。当时她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她忽然抬起头来,向叶萧的方向看过去,但他却没有那种四目对视的感觉。于是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她的眼睛正盯着周旋。叶萧一下子就泻了气,然后便听到老师的介绍,这女生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曼。
小曼是学校里最美的女孩子,许多男生都暗暗地喜欢她,于是叶萧再也不敢靠近她。但他很快又发现,小曼的性格非常内向,几乎所有向她献殷勤的人,都会吃到她的软钉子。而其他女生出于天生地嫉妒,都故意地排斥她。所以,她很少和别人说话,一个人行单影只,几乎没什么朋友。于是,就有了关于她奇怪个性的许多猜测。而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生,还有嫉妒她的女生们,总是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而她即便听到了也不在意。
不久以后,学校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排一出新编话剧。剧本是叶萧他们的语文老师写的,剧名叫《自由花》,写的是女中豪杰秋瑾一生的传奇。演员则全部从学生们中间挑选,好几个活跃的女生都想竞争秋瑾的角色,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主角落到了小曼的身上。
剧中还有其他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由叶萧来扮演,另一个角色是革命家陈天华,则由周旋扮演。
虽然小曼很美丽,但气质却过于忧郁,与秋瑾自由豪放的性格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担心她会演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在排演之前的一天,周旋与叶萧商量要和小曼谈一谈,帮助她建立自信。虽然叶萧认为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他还是跟着周旋一起去了。
小曼马上就答应了周旋的要求,跟着他们来到了学校的实验剧场里。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学校的剧场很大,没人的时候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黑色的幕布和穹顶,总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叶萧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的细节,小曼几乎没什么话,全是周旋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叶萧一直都默默地注视着小曼,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东西。
第二天放学以后,他们开始在剧场里正式排练。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兼任导演,在他的安排下,小曼第一个登上舞台。当她站在舞台中间、灯光把一身白衣的她照亮时,坐在下面的叶萧和周旋都看呆了。舞台上的小曼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她春光焕发活力四射,两眼神彩飞扬,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革命家。然后,小曼按照剧本念出了秋瑾的《宝刀歌》,显然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第一次排练就半字不差地念出了全部冗长的台词。没人会料到她的状态会如此之好,就连那些嫉妒她的女生们也投以赞叹和羡慕的目光。在排练结束以后,老师甚至还鼓励小曼明年去考上海戏剧学院。
但是,小曼只要一下舞台,立刻就变回了平时的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出半点秋瑾的英姿,依然是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孩。在排练间隙的时候,叶萧偷偷地问她:“小曼,为什么你台上和台下就像两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只要走到舞台上,我就仿佛不再是自己。那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她皱着眉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就连语气都变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突然进入了我的体内。就在那瞬间,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变了,不再是这间黑暗的剧场,而是春日里的公园,周围有一大片的樱树,枝头全都开满了白色的樱花,突然一阵风吹来,花瓣如同飞雪一样飘落,简直美极了。”
在剧场黑暗的角落里,叶萧只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竟变成了假声,说得就像灵魂。小曼似乎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你真的看到了樱花?”
“是的,但当灯光灭掉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又从樱花树间回到了黑暗的剧场里。”
叶萧知道刚才小曼那场戏,就是表现秋瑾在日本留学的场景,可是像小曼那样的奇怪经历,恐怕是任何一个演员都不会有的。
从那天开始,叶萧觉得自己与小曼成为了好朋友,在每次排练的间隙或结束以后,他和小曼还有周旋,都会坐在一起聊天。开头他们主要是谈排戏的事情,但慢慢地就扯题了,到最后他们甚至无话不谈。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小曼就会表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活力,似乎秋瑾身上的豪气,通过排戏渗透到了小曼的体内。
因为这个戏是给青年节献礼的,排练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而他们3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老师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是戏里三个最重要的角色,在一起谈戏也是正常的。叶萧的话并不多,有时他会倾听小曼和周旋讲话,他发觉小曼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她在艺术方面有着某种天才的气质,常常让立志要成为作家的周旋自叹弗如。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17岁总是多愁善感富于幻想的年纪,自然也让叶萧陷入了对小曼的痴迷之中。有几次排练的时候,他和小曼在台上演对手戏,他扮演的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当看到“秋瑾”充满感情地讲述一片爱国心时,叶萧竟情不自禁地盯着她,以至于把台词全部忘光了,结果挨了导演的老师一阵痛骂。那时候,叶萧还不懂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几年以后,当他深深地喜欢上一个叫雪儿的女子时,才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的意义。
可是,在叶萧和小曼中间,还有周旋的存在。更让叶萧感到郁闷的是,小曼更愿意同周旋说话,也许周旋身上的气质更能吸引女孩子吧。而且,周旋在戏里演的是革命家陈天华,正好与秋瑾志同道合,叶萧演的角色恰恰相反,是被秋瑾瞧不起的男人。叶萧隐隐感到了某种酸味,但他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和周旋的关系实在太好了,无论在任何情况,叶萧都不愿放弃与周旋的友谊,这使他陷入了尴尬的两难境地。
“周旋——”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念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直到今天,叶萧依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现在,周旋正在神秘的幽灵客栈中,每天给他寄来一封信,叙述那离奇的经历。
叶萧摇摇头,天知道明天的信里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