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直到最后一句(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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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放学路上,几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再次整治黎露的方法,叶婷跟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才各自乘车散开。叶婷所搭乘的公交车班次比较少,等了20分钟才来到,每天这个时候,公交车上都很挤,而车外,则到处都在堵车,叶婷表情僵硬地扶着旁边的栏杆站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车流如同蜗牛般缓慢地爬行,混浊的空气滞留在车里,仿佛时间连同整个世界都停顿了下来。叶婷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炎热多梦的季节里,天空的颜色迟迟不愿暗下来,叶婷站在人挤人的公交车上,恍惚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多年前那个童话的结尾,在那个美丽的童话中,王子终于走出了城堡的大门,可只是那么一秒,疯狂的管家跟侍女们冲出来拦住了王子的去路,他们杀死了精灵,把王子捉回了城堡。在童话中明媚的阳光下,叶婷看着城门在王子面前缓缓关闭,他伸出手,可捉到的只有空气。

十月底,炎热的夏天迎来了它的终结,在第二次月考之后,班里按分数排名进行了座位重组,重组好的座位表被贴在黑板旁边,下课的时候一堆人冲上前去看,叶婷也是其中一个,她逐行逐行地扫寻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最后一排的倒数第二行里,看到了她跟黎露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贰】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高晨并没有去参加开学典礼。当校长在讲台上激情四射地致辞而台下集体昏睡着的时候,高晨正坐在市初级人民法院某个法庭的旁听席上听着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

他看着萧澈,后者沉默不言地坐在被告席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件过于宽松的黄色褂衫穿在身上,下身是一条灰色的棉布裤子,整个人跟半个月之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脸上有还未消去的淡淡的淤青痕迹,估计是来自于看守所的某一次“例行公事”。

察觉到高晨的目光,萧澈侧过脸来望着他,像一株沉默的白杨,可只是那么一个瞬间,站在侧面的警卫稍稍向前走了一步,跟对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挡在了高晨跟萧澈中间。

庭审还在继续着,合议庭上坐着三个人,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纪律之后,审判长就开始按着程序确认着身份成员权利义务等等,原被告律师分别坐在左右两侧,沉默地翻着案上的卷宗,旁听席上零落地坐着三五个人,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小声的讨论掺夹在审判长的声音里,高晨看着眼前这个略显肃穆的场景,恍恍然看到了一年前的夏天。

好像也是这么个夏天,持续不断的蝉鸣声隔挡在层层高墙之外,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法庭里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争辩的声音,法槌敲击桌面的声音,甚至是尖厉的叫声,在屋外不断攀升的气温里,仿佛要爆炸一样。他清楚地记得关于那个夏天的全部细节。

那一次他没有让萧澈有事,这一次也绝对不会。

无论如何。

萧澈跟在带组的警察后面,穿过了几道铁门,又回到了监室里。

监室里的人看见萧澈回来了,都有些吃惊,有点相熟的就走上来问几句庭审的情况,也无非是“为什么回来了”“判了没有”“要等二审吗”之类的问题,在得到“还有些证据没办法当庭认证”“等二审吧”这样的回答之后,人们就逐渐四散开去,继续坐在龙板上。

监室在一阵小小的骚乱之后又恢复到平静,大多数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龙板上,偶尔有人起身到厕所,或者小声地说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坐在龙板上等着吃饭看电视。

萧澈坐在龙板上,太阳在过午之后呈着一个越来越倾斜的角度照进来,他看着明暗两条弧线的变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监室里传来一阵响动,他抬起头,原来是来了个新人,监室里的人都沉默地坐在龙板上看着新人,然后很有默契地等警察一走开几个人就冲上去一顿穿心捶肺的暴打,暴打过后继续回到龙板上呆坐着。萧澈看着新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心里面并没有太大的想法。就如同这单调而乏味的看守所生活一样,连对新人的暴打整搞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程序,嬉笑过后,萧澈有时会恍惚地看到,有一片灰色的空气无声地落下来,郁结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然而他们只是用笑表示着不介意。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警察进来发信,在每个监室的铁门前喊着谁谁谁有信,谁谁谁有包裹,被叫到的人就小跑着前去拿。这似乎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间,能够收到外面的家人或者恋人给自己寄来的东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都与他无关,他知道不会有人寄东西给自己,高晨会把钱存进看守所的折子里,因为不允许探视,会让律师把话带给自己,也会为了自己这件事四处奔走想办法,但他不会寄信过来,信是一种奇怪的表达方式,属于那些他并没有拥有过的,叫做亲情,又或者是爱情的东西。

萧澈默不作声地坐在龙板上,看着对面铺那个不知道进来了多久的人笑着打开了一封信,然后咬着牙慢慢地流出了眼泪。

“喂,你也没有收到东西?”旁边相熟的林力推了推他的手肘。

“没有。”萧澈说。

“我也没有收到东西,我根本不可能收到东西。”林力说着笑了笑。

“嗯。”

“喂,你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我也不清楚。”

“放心吧,交通事故不是什么大罪,很快就能出去了。”林力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欸,外面有人在等你吗?”

“有个朋友。”

“朋友啊……朋友也好。不像我,我就是一个人,没有人等我,不过这倒也干净,不用连累人。”

“……嗯。”

“过几天我也要开庭啦,不过我的案子不像你,我是铁板钉钉的,现场被逮,没得拖,应该会判个十年吧,判完直接上山估计就没时间跟兄弟你道别了,来一口?”

萧澈接过烟,沉默了一阵。

“有没想过出来之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坐完出来,你现在才十五吧,过个十年了不起就二十五,表现好点减个几年的也许才二十出头。”萧澈说。

“开什么玩笑呢……我不知道,坐完出来人生也就完了吧,你做了错事,在那种地方待个几年,出来别人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样,我认识个人在里面坐了几年,出来找不到工作,于是再犯个事进去坐多几年……哈哈——”林力笑了很久,然后低下头继续吸烟。

下午三点多钟的监室里,阳光顺着高窗投射进来,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粉尘,扩成灰蒙蒙的一片,每一个监室里,穿着黄马褂灰棉裤的犯人们音量或高或低地说着话,巡视的警察拿着警棍在过道上走过,偶尔敲击几下旁边的铁栏杆,发出“咣咣”的声音。

而在一个消失了声音的角落里,林力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没有熄尽的余火烫到了手指上。

“你觉得……人做了错事之后,真的能够重新来过吗?”隔了很久,林力突然这样说道。

一审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二审前一天的晚上,从晚饭过后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差不多十点的时候有人来关掉了电视,监室里的人吵了一阵,然后准备熄灯睡觉,萧澈一边想着明天二审的事,一边躺了下来,没察觉带组的警察走了过来。

“喂,你,跟我来一下。”

萧澈跟在警察后面走,看守所里已经熄了灯,只有过道上的长明灯昏暗地照着,他不知道警察在熄灯之后要带他去哪里,直到警察打开了探视室的门,萧澈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了里面的人,他愣了一下,喉咙里翻滚着无数个音节,最终低低地说了一声:

“是你。”

探望室的铁门砰一声关上,带萧澈进来的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到角落里。萧澈看着对面的岑晴晴笑了笑,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她的声音隔了一层防弹玻璃,也隔着将近一年的时间,再听起来,仿佛有些不真切。

“没有想到是我?”

“不是。”

“哦?”她挑眉。“你早就知道是我啦?”

“我记得我以前都把东西放在你那里的。”

“嗯,因为你总是会漏东西,去考试也不记得带学生证。”

“……晴晴,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你不知道,是吗?”岑晴晴笑了,“你虽然说记性不好,但我想你总不至于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记得。”

“那你也应该记得我想你去死。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死。”

【叁】

“去死吧。”

黎露翻开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练习本,上面三个斗大的字,叠在各种颜色的字迹上,站在门边的杨宇朝自己这边招呼着,她应了一声,把练习本连同其他书笔一起收进书包里,然后走到杨宇身边。

“走吧。”

搭过五站公车,再走过两个街口,在交叉路口上跟杨宇道别了之后,黎露就拐进了路边一间保健药房里,买了一瓶含有水飞蓟的保肝药。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她知道父亲在机关里老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酒是局局必有的,推也推不掉,喝酒伤肝,最近父亲老说身体不舒服,肝痛什么的,所以就一直寻思着买点护肝的药给他。

买完药的路上,黎露特意去礼品店里买了个礼品袋,把药装了进去,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忽然想起礼物拿在手上会不会太显眼,于是匆忙把包装好的礼品盒塞进书包里,然后推开了家门。

【肆】

叶婷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快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叶婷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一边,洗个手就坐到饭桌旁边。桌上摆着番薯叶小米粥等一般人家很少出现的菜色,因为妈妈是个注重健康,追求完美生活的人,前些年还特地考了个营养师的证,虽然这对她的工作没有什么帮助,但并不影响她把学到的东西身体力行地在家里实施并且推广到所有她能够碰见的亲戚朋友身上。

“多吃点绿色的东西对身体有好处……别老夹肉!”妈妈拍了一下叶婷的手,“对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吧。”

“嗯。”

“同学还不错吧?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请来家里玩玩嘛!”

“嗯嗯,有机会。”

“学习还跟得上啊?……欸,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你英语,我跟你说啊,这英语就是要多背单词,你不背单词……”

“妈,吃饭能不能不要说话。”

“你怎么说话的?那你平时倒是跟我说说话啊,每次跟你说话都一副要死不活的咸鱼样,除了吃饭的时候还有什么机会跟你说话?我真是……你考得不好,考到一间烂高中我也没有怪你了,现在问几句都不行吗?”

“我吃饱了。”叶婷放下碗筷,走回房间里,锁上了门。

门外传来父母争执的声音。

“我怎么了,我又怎么了,这还是我的错啊?”母亲有点抑不住愤怒。

“你也不要这么说孩子。”

“我说她什么了,我不是一直跟她说考差了没关系考差了没关系,只要尽力就好了,我没有怪她,我没有给她压力!可你看她那是什么脸!”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都不知道亲戚朋友问我‘你女儿考上了哪间高中’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们说,你知道吗?她自己考得不好,丢尽了我的脸,现在还摆脸色给我看!”

“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养女儿养女儿吧,养什么女儿啊,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打掉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叶婷从书包里拿出练习册跟笔袋,坐到了书桌旁边。她翻到了今晚要做的那一页,然后拿起笔慢慢地写了起来。屋外的争执声混合着渐渐响起的雨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日光灯照在手上,在纸笔间形成了一个倾斜的阴影,叶婷看着习题上的条件跟设问,一步一步地罗列解答下去,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再也看不清楚纸上的字。

——黎露,难过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房门外传来了一阵响动,黎露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地从书包里拿出礼物,藏在身后,准备等他进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当父亲打开房门的时候,黎露有点忍不住喜悦地叫了一声“爸——”,可还没等她把“生日快乐”这个四字说出来,父亲就突然扬起了手,一个巴掌重重地掴了下来。

“你干吗半夜跑去打你阿姨!你什么心态你!她还怀着孩子!她一个孕妇经得起你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有没有人性!”

黎露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父亲,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

——我会笑。

泡澡泡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高晨伸手拿过手机,是李律师打来的电话,说的是明天二审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虽然他的学生证是出现在现场,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作证的话,警局之前也没有足够的证据签下逮捕令的是吗?”

“对的对的。”电话那边说,“而且这个案子啊,挺复杂。交通肇事倒是钱就能够解决的,但现在是肇事逃逸,撞到那个人又在医院里昏迷了几个月,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如果我们的不在场证明被他们那边的证人推翻的话,弄不好要坐个几年啊。”

“……那萧澈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他知道,我跟他说啦。”

“他有没有说是谁陷害他的。”

“这倒没有啊……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高晨从浴缸里站起来,裹了件睡袍就摸着黑走到客厅里,“那好,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欸?那……”

“总之你明天就好好辩护吧,我会处理好证人的事。”高晨挂掉了电话,再迅速地拨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响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如果这个时候客厅里亮起了一盏灯,又或者是天空中划过一道闪雷,我们就能够看到高晨此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怨毒的表情。

“爸,你马上帮我办一件事。”

——因为我知道,在很多很多的痛苦都过去了之后,幸福就一定会到来。

——为了迎接幸福,此刻的我,必须保持微笑。

岑晴晴是冒着雨回到家里的,之前出门的时候还没有雨,一时大意也就没有带伞,哪知后来雨突然下个不停。

“倒霉!”岑晴晴嘟囔着,扯过一条毛巾擦掉身上的雨水,“沈威,沈威我回来了!那个车祸的事啊,我帮你搞定了,百分百搞定了,只要过了明天就万事OK了,喂沈威?你在哪?沈威?”岑晴晴一边叫着男友的名字,一边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沈威一动不动地,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