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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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陌生的旅客

飞机呼啸着降落在地面,所有人都轻松地舒口气。这架飞机由柏林开出,在隆冬的高空中总让旅客们感到不安,舷窗外是高空、是冷,是沉重的黑暗。雪花在高穹凝结着,扔向凡间。俯视万家灯火后虽然别有一番风味,这架飞机上却极少有人有欣赏的情趣,不管程度大小,人人都会有那种摔下去粉身碎骨的恐惧--尤其在这隆冬的大雪天。谁都会心悸,虽然一切都没有发生,飞机只是一直在各种高层的气流里面颠簸个不停,但那种压抑和委性命于人的感觉终归是不好受的。

所幸一切平安,飞机终于平稳着陆,上方杂乱的气流一直在挑衅着旅客们的心理防线。

今年可是难得的寒冷呢!

旅客们都急匆匆地收拾好行李,走下舷梯,奔向出口,像是在逃离某个屠宰场。机场早就被大雪覆盖,数量铲雪机辛勤地劳作着,大雪也落得它们满身。除了它们机械的声响外,空旷的屋外一切都沉重、死寂。广播里的声音经过风声的撕割,大雪的坑杀,显得微弱不堪。旅客们都下了飞机,空旷的场地上阒无一人。不会再有飞机起飞,所有的航班都因为这场大雪取消了,它们都静悄悄地停在自己的位置上,落满了雪,沉默的身影让人心情抑郁。

差不多是没人了吧?

就在最后一位旅客消失在在风雪世界时,飞机上又下来一个人--这一位才是最后一位旅客。他站在舷梯上,眼睛和鼻梁都埋在自己帽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容貌,上方是混沌的暗夜天空,雪花的身姿在周围的强光照耀下乱舞,拍打着这个疯狂的世界,他看到静物上挂着的冰凌,嘴角撇过一丝微笑,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抬头望望天空。

“今晚,可真轻松呢!”

陌生男人束好风衣,压低帽檐,提起箱子走下舷梯,一个人行进在偌大空旷的走道上。确实看不清他的容貌,坐在他邻座的人也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他一直暴露给大家的是一张看报纸的侧脸。这人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就一个人沉默着,少言寡语,像是在看着窗外,又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想事情。他可真是难得的平静!飞机颠簸了一路,人人都紧张得要命,就他一直安心地坐在那里,发呆或是睡觉,没有人看得透这个怪异的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陌生的男人从风雪的世界进到了宽敞明亮的大厅。到了安检处,他的整体容貌才得些许观瞻。外身是一件很宽大的黑色风衣,由于他个头不高,大概就一米七左右,所以显得并不是很匀称,里面穿着黑色的修身西服,天蓝色的衬衫,中规中矩的穿扮,绅士气息十足,下身穿得却是一条深色的牛仔裤,脚底是一双黄色雪地胶皮鞋,他戴着一顶很绅士的宽檐帽,浑身散发着极其优雅又鬼魅的味道。唯一唐突的是他脖子上围着一条很旧的灰色围巾,说不上破,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确实有些年头,这条围巾和他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就像曼妙女子挥舞的不是长袖而是抹布一样,难免让人心里打个咯噔。他的大半张脸还是看不太清楚,他摘下黑皮手套,从西服内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缓缓地交给窗台里那位姑娘,他哆嗦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地一只手搭在窗沿上,脸上满是迷人的微笑,眼神里满是诱惑和调戏。那姑娘兴许也是没来多久,不经意看了看面前这个男人,他眼神温婉又冰冷,他在对自己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胡渣,他的侧脸竟是这么迷人,他的眼神,他的笑成功地掩饰起他心里的杀机,遮盖起他心底深处无穷无尽的黑暗。

天哪!他这样子看着我难道是想杀了我不成。姑娘这样想着,脸上泛起红晕。

“郑林宇?”姑娘羞怯地问道。

啊!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啊!竟会这么大胆!

“是。有什么问题么?”男人依旧笑着,他的这种笑包含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恐惧,逃不开敏锐猎人的捕捉,幸亏这里没有猎手,只有一个纯情的姑娘,她可听不出男人在这句话里隐藏的担忧。

“没,没,就是想叫……叫你。”姑娘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德国华侨?”

“对。”男人缓过一口气,刚才他的心急速地跳动着,做贼心虚的人总时刻提防着什么。

姑娘没有再问什么,因为她看到男人介绍一栏里面“柏林大学文学、土木工程学双博士”对他的简要介绍后立即肃然起敬了,柏林大学怎么样她并不是太清楚,但是这双博士的头衔让她由衷钦佩起面前这个男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这姑娘大概二十出头,定是还没有婚恋对象,面前这个男人的风度,笑容,举止言谈,以及教育背景都在很大程度上摄取了她的心,这不就是她的理想型么?姑娘开始神游起来,幻想起自己未来结婚的对象,忘记了手头的工作。

“有什么问题么?”男人咳嗽了一声,继续笑着。

“对不起,对不起,可以了。”姑娘羞赧地把一摞证件递还给男人,不好意思抬头望他。男人收好东西,压了压帽檐,整张脸就剩下高挑的鼻梁,微笑着的嘴角,还有半脸的络腮胡渣。他扬了扬手,在前额间一个致意,把那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之后,提起东西离开了这里。

“多好的男人哪!”小姑娘在身后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好几天和同事得有好话题聊了。

男人站在机场前,身后是壮观的建筑,他从喧闹走进了沉寂,又回归到风雪的怀抱。机场在郊区,他面前所见的是和天空一般混沌的黑暗,在极其遥远的天际有城市倒映的光亮,但在这里看到的却都是微乎其微,这种微乎其微经过大雪无数次地反射才传到这里,若是在平日,这种级别的微弱也定是消弭的。按道理讲现在这个点机场不该这么吵闹了,男人捋了捋袖子,看了下手表,他露出的手腕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已经晚间九点了,想来是航班延误,推迟,取消的原因,候机厅里躁动、杂乱。这不是他该担忧的事情,一开始他就慢悠悠地出来,在安检那里他又磨蹭了许久,可是去他目的地只剩下最后一列火车,九点四十开,现在九点了,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路边停着一辆计程车,它鸣着喇叭,男人知道那一辆是在等他,便提好行李上车。

“师傅,到高铁站要多久?”

“四十几分钟。”

“九点半到得了么?”

“下着大雪呢?”

“下大雪,路上车不也少么?”

“不行,安全为上,我对你也要负责啊!”

“你九点半赶到就是对我负责。”

“不行。”

“你信命么?”

“我信钱。”

男人从包里抽出一沓钱,抛在副驾驶座上,他笑了,司机也笑了,计程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

计程车沿着斜坡上去,径直将男人送到进站口前。巨大的显示屏上打出了晚点列车表。男人在车上一瞥眼睛就发现自己那一班开往西界市的列车晚点了二十分钟。他在车后不觉笑道:“我应该一直信命的?那样还可以节约一些钱。谁叫我动摇了呢?信命的信念倒不如师傅你信钱的信念强啊!”

“这话就说错了,”司机师傅点燃一支烟,悠闲地抽着:“你那终归是赌,一切都有个万一,还不如信钱,这样一切都可以控制在手心里。你看,信了钱,所以,我能在九点半赶到,不会有万一,但是你信命可就不一样了。”他摇下车窗,猛吸了一口就把烟头扔在车外的雪地上。

“是吗?”男人笑着,稳重地下了车,由于天黑,我们看不见他的笑容,若是有光,那定是难以捉摸的一种笑。

计程车开走了,男人并没有动,他站在风雪里面默默地注视了一下这座城市的高铁站,灯火辉煌像座巍峨的宫殿,他心事沉重,脑海中闪过很多物象,围巾在寒风中飘舞着,他打了个冷战。这时候,他似乎感到有人在扯着围巾的尾部,拽着他的脖子。一转头,手边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那是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她冻得瑟瑟发抖,一只手怯怯地拈住男人的袖子,她在颤抖,是冷、饿或是害怕。她遭受过太多的怒斥和拳脚,这次或许又是一次疼痛的施加,她还没有张口请求施舍,那眼神就已经透露出不要打她的求饶,这是什么,怀有这种九点九份的恐惧来求得零点一份的怜悯么?她确实在害怕,高铁站的这些富人都喜欢欺负他们这些弱小的人,更何况,现在她面前的这位完全都看不清脸,浑身透出冷冰冰的杀气。那姑娘还愣着神,就在突然间她感到一阵奇异的温暖,是的,笑了,她看到他笑了,嘴角挂着极其温柔的微笑,男人蹲下身子搂着她,她感到温暖,久违的温暖,就和那些角落里暴露在外面的暖气管道一样温暖,甚至还要温暖,他们晚上依靠着那些东西安眠。男人的脸贴着姑娘的脸颊,她感到男人在笑着,那种笑的温暖正和外表的热温暖了她的躯体一样温暖了她的心房,她有点昏昏欲睡了。等她回过神来,男人已经把风衣脱下来披在了这小姑娘的身上,他认真地给她扣好纽扣,最后摘下帽子戴在小姑娘的头上,一转眼她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拿着。”男人掏出一叠红色大钞放在了风衣的内口袋里:“答应叔叔,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有多少钱,好么?”小女孩呆呆地点头,她在流鼻涕。“平时用零钱。”男人抓住小姑娘的手伸进风衣外面的口袋,小姑娘碰到了一些纸张和硬币,她的手哆嗦了一下。男人笑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小姑娘的鼻涕,吻了吻她的脸颊,起身离开了。那个小女孩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那么高大魁梧。

“他可以是我的爸爸吗?”小姑娘鼻子一酸,眼泪从眼眶里溜了出来。

这座城市是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一座中心城市。这季节的夜晚,高铁站早已显得极其空旷,候车大厅几乎也看不到什么人。男人默默地坐在自己G号的候车厅,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本小本和一支银白色钢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他是在画画,在画整个候车大厅的简图,之前有好多页也是画过的,这或许是学土木学得疯癫的人的通病,但是人们定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画画而不是画什么工程简图,谁会知道他在美术方面的天赋和喜好呢?这时我们也看清楚他的长相了,宽阔的额头,高挑的鼻梁,清爽的短发,他一直眯着眼睛,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睡觉,其实他只是以此来窥测别人的一举一动,他脸上挂着笑容,他的笑,和他迷人的胡渣纠缠在一起,似乎在小声商量着下一步该干什么,谁也揣摩不透。

“经由本市开往西界市的G3048次列车开始检票进站了,经由本市开往西界市的G3048次列车开始检票进站了。由于大雪晚点给诸位旅客带来不便,我谨代表本站站长及全体工作人员给大家致以诚挚的歉意。”广播里的无力的声音在候车大厅里回荡着。

男人笑笑,嘴里神神叨叨:“好的,没关系。”他收好自己的纸笔,站起身,提起箱子,手中拈着车票,检票进站。一出门,广播的声音就被抛在了身后。厅外是大雪纷飞的声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等我?”男人挂着笑容上了车,嘴里依旧神神叨叨。一切都被淹没在风雪里面,只剩下微弱的广播声在微妙地响着:“本次列车由杭州始发终到西界,预计到达西界站时间为二十二点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