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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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再而三

在气氛快到达巅峰的时候,诗诗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振动。她心里本能性地直哆嗦了一下,只有一个人会往这个号码上发短信,她悄悄地起身,躲到了一边。

李国大给她寄来了账单,对,账单!短信上罗列了各种费用,照顾费,尿片,牛奶,教育,学习用品,药品等等许多开支,当然,虽然诗诗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学习什么,又能用什么学习用品,但是李国大张嘴要了,她就不能不给。她所不理解的是这些费用都已经包含在每月给的钱里了,现在为什么又跑出来?她感到极其苦恼和不解,就在一个星期前,她刚刚给李国大送去了这个月他要的五千块钱,虽然交易起初他说的是每个月两千块,但是目前而言,李国大每次都不止要了两千块,而且他也并不是一月一次的要,开始一个月就要了两次,而这次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次了,上面列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费用,最后赫然写着六千,不给钱,孩子他们就无力照顾等等的。他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要钱,但诗诗无从拒绝,因为她害怕那一句“无力照顾”,在她这偏狭的价值观念里,她认为孩子是幸福的,所以她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奠定了这个基调后,她就悄悄回到房间,床下面的纸盒子里放着一堆杂物,她拖出盒子,最底下是一个铁匣子,她扒开盖子,里面是一些钱,她倒出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清点起来。由于李国大经常性质的要钱,所以她真的没剩下什么存款,当她意识到这里连上丽姐今天发的工资凑得了六千块钱的时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苦痛的欣喜,虽然这张脸隐没在黑暗里。

匣子里只剩下极少的钱,诗诗有些害怕,她能给的都给了,李国大却一直在变本加厉,钱要的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快,这让她变得恐惧起来,她怕短信声又响起,上面写着多加两千,若是再这样,她就真得无能为力。但是她自己也清醒地知道,那一天早晚都会来!她揣好钱下了楼,跟大家小道了一下歉就出去了。这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大家也就没有注意这许多。磊子跟了出来,跟着跑到外面,拽着诗诗的衣服。她转身笑着。

“没事的。”

今天的外面并不像往常那样萧条凄清。万家灯火通明,夜晚并没有下雪,整个世界都沉溺在一种团圆的幸福和酒精的熏蒸里面,朦朦胧胧,月亮挂在天边,也像是醉了酒一样,随时会掉下去。路两边有好多追逐嬉戏的孩童,他们在家长的引导下放鞭炮、烟花、刮炮、地炮、窜地鼠……天上炸开的焰火五彩缤纷,在这整个城市的上空,东南西北中,每一个角落,不管是温暖的,还是寒冷的,人们都能看得见美丽的焰火,那些光照着团圆的人们也照着那些蜷缩在桥头、树旁、垃圾堆旁的流浪汉。

这时候才是一种博爱的施舍。

瞬间,它们又寂灭了,一亮一熄,再一次,再一次,无限制地重。在诗诗眼里,这是一次次重复地虐心,她在路上走的时候,旁边有孩子在玩鞭炮,旋转的地鼠在地上乱窜,喷着绿色的光,孩子们尖叫着,快乐着。就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个捡破烂的老年流浪者穿着破烂肮脏的衣服拖着一只破了很多洞沾了很多机油的蛇皮袋去翻垃圾堆,寻找属于他的东西,可是,这残忍的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呢?诗诗感到很难受,她强制着自己不去看这些,不去想这些,但是这一切反而更加牢固地把控着她的内心。每条街上都是玩耍的人,在街边快乐地呼喊着,没用多久,整个城市就弥漫在呛人的硫磺味里。

我们现在来讲讲李国大,毫无疑问,他所说的一切账单都纯属扯淡。宇儿一个月压根就用不到钱,李国大他们一家也压根从来就没有管过她,甚至,他们压根就没有看过那可怜的孩子是不是活着,孩子被扔在那里,员工可怜她就照顾她一下,员工顾不上就让她生死由命。“别弄死了。”这句话是李国大好久之前对员工说的,其实他的意思就是让员工照看孩子,他也是怕孩子死的,换句话说,他不想出人命。还好他开的是酒店,有很多人要在这里吃团圆饭,员工愿意留在这里的话工资也会是平日一天的五倍,这样一来,有人留在这里,杜绝了宇儿不知不觉死掉的可能。其实诗诗每次送钱来并不仅仅是送的钱,一般来讲她还买了很多优质的奶粉,衣服。她本身不懂得这些东西的好坏,反正在正规的大超市里面捡贵的买就对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大手大脚地花过钱,但每次为孩子买那些的时候她心里特开心。

结果是什么呢?

李彩彩她们把那些能吃的都吃掉了,她是富家的孩子,什么好东西都用过,诗诗买的东西她一般都是看不上眼的,那奶粉她吃了一点觉得不好吃就天天加点盆里当美白护肤品用,更多的她直接就扔了。漂亮的衣服,她直接拿给了自己的小侄女去穿,更严重的是什么?她现在也有了身孕!天哪!谁会娶这只恶心下贱的老鼠啊!但她就是怀孕了。她的脾气变得极其火爆,越来越挑剔,不合适的都被她直接扔掉了,这些可都是诗诗省吃俭用努力赚来的钱啊!却被这可恶的贱货摧毁个干净。诗诗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自己闲暇的时候,她给宇儿织了不少毛衣毛裤,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孩子已经长得有多大,但她还是认为宇儿还是她手掌里那么小小,永远那么小小地躺在她的怀里,不哭不闹。诗诗的针线让所有的女人看着都会嫉妒,连李彩彩看了都赞叹不已,她把这些衣服都压下留给自己的孩子穿。不错,她和某个律师有一腿。什么?这种人都有人要!而且未婚先育,这女人竟还以此为傲,实在恬不知耻!这一切都是诗诗不知道的,她一如既往地提供着自己所能给予宇儿的一切,一直做着自己能够做的,可她付出的一切全部被李彩彩私下里照单全收,她如何知道,她女儿的境况比她自己还要凄惨?

李彩彩站在后屋,腆着个大肚子,喝得醉醺醺的:“钱呢?”

“这儿。”诗诗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李彩彩很有范儿地倚着门数,打着饱嗝儿。

“不用数了,一分不少,”诗诗哈着手,有些扭捏着:“今天是除夕,我可以……”

“不可以!”李彩彩知道她想干什么,所以诗诗还没问完,李彩彩就直接打断了她。她趾高气昂,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那……”诗诗似乎没有死心。

“快走!”李彩彩拿好钱,准备摔门进去。

诗诗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出来,她左手抵着门:“求求你,把这个给我女儿,这是一封信和一个项链,你就当遂了我这个妈妈的心愿,帮我给她戴上,求求你。”她右手拿着东西,送到李彩彩面前。

李彩彩眼前一亮,那是一封信,信封外面缠着一个东西:“好,你走吧。”

“拜托您了。”诗诗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转角处。

信的内容李彩彩并没有看,她对那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打开信封看看里面果然是纸,确定没有其他东西后,她就直接把信撕掉了,寒风就带着那些碎片消失在这寒冷的夜里。我们的傻诗诗,即便信给了宇儿,小孩子如何看得懂呢?借着灯光,李彩彩看到自己手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玉龙项链--宇儿就生在龙年。但是,李彩彩会把这项链给宇儿戴上?到现在为止,诗诗还认为她的女儿正和她的“一家人”在一起过着幸福的除夕。她何时才不会这么傻傻的天真?

李彩彩收起项链--留给她自己的孩子。

李国大现在在干吗呢?正喝得烂醉,到了兴头上,他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他是一个家庭的皇帝,是一个酒店的皇帝,想到这一层,他感到生活实在太幸福了。他是不会仅仅满足于丰厚的生活的,当皇帝不就是有权力主宰人的生死么?若是他没有这权力,那皇帝的称号岂不是太傀儡。所以,他发了那一条短信,这一年结束的时候他压榨最后一次,也预示来年有一个好的开头,他可以继续剥削,而且可以去剥削更多人。一切全凭他的性子,为所欲为,这才是他心目中皇帝应该有的风范,但这并不是他最希望的,他最期待的是被他压榨剥削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边亲吻他的鞋面乞求他的垂怜和恩赐。

事实证明,诗诗是个傻子,傻到意识不到自己孩子生活的惨状,傻到会一如既往地付出这些伟大的母性所能创造的东西,傻到会把东西交给李彩彩,但是,她绝对不是完全傻,比方说,她渐渐意识到李国大要钱的数目和频率,这一点是让她最头疼的,她渐渐地明白李国大是一个不会填满的沟壑,而且这沟壑会继续无穷无尽的索取和盘剥--这是她唯一聪明的地方。她最愚蠢的地方则是她一直认为这肮脏污秽的沟壑可以承载宇儿的幸福,而她所要做的是继续提供自己的一切去填满那沟壑让他满意,然后自己的宇儿才有依托。其实,按照她现在的收入完全可以养得起宇儿,但她真得无法接受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声乐坊这种场合,她也不知道将来孩子长大了,她该怎么跟孩子解释店里进进出出的男人和那日夜颠倒的生活。难道她这个干净的母亲带不好她么?干净?在一段时间之前的那个晚上,诗诗早就认为自己不再干净了,她肉体的不干净要追溯到一年前,而她灵魂的不干净要追溯到前不久她心甘情愿地为了一万块钱而卖了自己的肉身。行了!不要辨析了,笔者已经说过,为了挚爱而牺牲自己是一种比自私更大的自私,无可原谅!就连诗诗自己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李国大逼她太急,有了第一次,第二三次,四五次就不会再那么难做决定。她的灵魂早已经沉沦到水面以下,面临一种窒息。她所能选择的就是填满那沟壑,不对,她只能这么做,因为,她,压根没有选择。所以她遇到丽姐后问出了令丽姐极度惊愕的问题。

“做妓可以赚多少钱?”

丽姐并没有立即回答她。诗诗回来的时候,磊子和赵姐已经回去了。小娟陪着阿静上去睡觉,丽姐收拾了很多东西装进篮子正准备出去。她没有答话,只是很平淡地说出一句:“跟我出去么?”之后,这两人就行走在凌晨一点多的城市街道里。

“我们干吗去?”诗诗对自己刚才的提问感到有些局促。

“走走就知道了。”丽姐并没有看诗诗,她似乎有心事,或许她正想着诗诗刚才那个问题。前面的树影里蜷缩着一个流浪汉,他整个人裹在一条棉被里,丽姐从盖着厚布的篮子里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被硬纸包着。丽姐用手碰了碰流浪汉的被子,那男人长着很厚的胡子,整张脸都看不清,别人打扰了他睡觉他似乎极度不乐意,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神,诗诗有些害怕,面前是一个粗鲁流浪的男人,而她们是两个弱女子。丽姐却微笑着把那东西伸到流浪汉面前,风一刮,诗诗闻到一股饭香,流浪汉似乎也闻到了,他立马抓过去撕开,里面包着肉饭,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之前凶神恶煞的神情荡然无存。丽姐又在旁边放了一个,接着就转身走开,诗诗继续跟着,她转身看那个流浪汉抓起另一个,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若不是刻意地去寻找,诗诗永远也不会知道,单这一条街道上就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她们俩人在这个夜晚走了好久,直到篮子完全空了。诗诗心里有很大的感触。特别是看到那些比她遭受更多苦难的人们时,她的心会变得柔软而又伤痛。她佩服的人很少,郑叔,李婆婆,现在还有面前这个穿着纯洁羽绒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她像一个天使不小心坠落凡间。在丑恶的社会里,在恶称王称霸的主流里,那些弱下的善散发着多么令人敬仰的光芒。就在她们沉默着走回来的时候,丽姐终于开始开口说话了:“你知道阿静为什么回来么?”

“她不是说想我们吗?”

“你就相信了?”

“不然呢?”

这是两个纯洁者的对话,一个纯粹的纯洁者,一个老练的纯洁者。

“她起初打算回去结婚的,都定了婚期了。”丽姐说到这没有继续往下说。

“你是说……”诗诗似乎领悟了,一瞬间,她什么都懂了,不再需要明说,沉默可以给她无穷无尽遐想的空间,她可以想象发生的一切事情,纵使有无数的版本,但是戏剧的结果依旧只有这悲剧的收尾。

这两个女人极其纯净,她们没有躁动。

“据说,雪很胆小,通常都下在夜晚。”诗诗站住脚,抬头仰视着天空,起初还有的月亮早就消失不见,高空堆积了层层叠叠沉重的云层,“变得可真快!”

丽姐也站住脚,这俩人都抬起头望着天空,再也没有说话。然后一起散步在空旷的街上,整个城市都沉睡在积雪里,没有一点声音,死寂死寂的,只有大雪积累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听到轻微的树枝的折断声以及无数雪花与雪花的碰撞。连狗吠都消迹了,被大雪封印。

诗诗一个人站在厅里,丽姐三楼睡觉时,扶着楼梯停住:“做这一行,多时十万八万,少也有两三万。我知道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她说完这一句径直扭头上楼,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或许,她心里很疼很痛,亟待一个私人的空间疏解。诗诗愣住了,她关掉灯,安静地对着门坐在黑暗里,外面是昏黄路灯下漫天飞雪,还有死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