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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此朝无钱胜有钱(周朝)(1)

虽然王室衰落,但是诸侯仍旧秉承“夏禹、商汤、周公”三代缔造的社会梦想:无论是君对民,还是霸主对诸侯,都要有信义。这时候,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骗子是不可以当卿客的,无德无能的君主也是会被干掉的……

恩惠能换来忠诚吗

对权力没有任何制约的西周,“王德”是封建统治者最后的底线。这种“王德”对天命的畏惧延续了周王朝近千年的生命,此后,无论春秋五霸如何强盛,都只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强的诸侯都必须获得王室认可。在历史的长焦镜头中,金钱永远可以代表利益,所谓“民心”不过是给大部分人一个公平赚钱的机会,这才是一个社会最大的“道德”;在绚丽多姿的历史长卷中,金钱又永远不可能成为主角,它只是财富的一个符号,对与错,只在用钱的人。好了,从西周说起吧。

西周是一个混沌世界,不要说金银,就是青铜产量也不大。没有金银的世界,什么才是钱呢?

其中的“朋”指代贝壳,与很多国家和民族一样,贝壳是中国的第一代货币,后来,用青铜铸成的贝壳也被用作货币。对统治者来说,贝壳远远担负不起驾驭天下的责任,那么西周王朝要以什么方式统治国家呢?大部分人对西周的了解来自《封神榜》,也就是武王伐纣。实际上,周武王姬发统治的时间很短(既克商,两年,王崩),他根本来不及建立统治国家的框架。姬发死后,其弟姬旦,也就是周公即位(篡位)。这位孔子常常于梦里神交的先贤才是西周制度真正的奠基者,他解决了如何统治天下的问题。

姬旦选择了当时最有效、最简单的统治方式—封建:为确保对国家的统治,姬旦共封七十一国,其中姬姓五十三国,封国在地方替周王管理属国。

封建封建,封而建之。周王给下属或者子弟封地,让这些人永远效忠王室。在没钱的时代这也是一种交易,我们姑且将之称为“恩惠换忠诚”。

在封建制下,无数实力相近的封臣,任何一个都没有动力背叛周王,更无法单独对抗整个部族。这种情形颇类似于经济学中的完全竞争假设:无数同质的生产者(邦国太小,而且很多),在一个信息充分的市场(封建君主都是亲戚,知根知底)上出售同一种产品(简单的军事和经济支持),于是,价格可以在瞬时达到均衡(稳定的统治)。

这种恩惠能换来封臣对君王的忠诚吗?

答案是:不能。

同样可以用现代经济学的观点进行解释,王室对封臣的恩惠存在边际递减效应:王室封赏得越多,封臣对忠于王室会越来越不感兴趣。

西周王室真正控制封臣的,是其缔造的精神统治,即“王德”—这才是整个西周封建统治的根基。武王伐纣,在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自己的“王德”和商纣的“无德”。

一有一无,才使得牧野决战中殷商军队倒戈相向。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不会被统治,一个没有统治者的世界才真的可怕。重要的是,作为统治者的“王”,有着什么样的“德”。

西周初年出土的青铜器铭文,清楚地告诉了我们周武王、周公信奉的“王德”敬天、保民。

在这里,“王”只是一个凡人,“王”之上还有“天”,所有凡人都必须有所敬畏。

在天命面前统治者必须修明德行,如果失德,即使已有天命,亦会被上天抛弃。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此前、此中、此后,无论多么辉煌的文化、多么骁勇的铁骑,一旦统治者失德,帝国最终都将沦丧。

贝壳货币

王之贵,贵在有尊严、责任、勇气和自律,历代周王农耕稼穑必须亲力亲为;战场上一马当先的也不是命运悲惨的奴隶,而是头顶桂冠的王,数代周王都在对异族犬戎的征战中喋血沙场。

王者必须去竞争,不争何以为王?

竞争又必须有风度,宁可承担养虎为患的后果也不能失去品行。与后世“斩草要除根”的理念不一致,周武王灭商之后,纣的儿子武庚被封在商朝国都朝歌为王,国号“邶”。即使是商纣王这个亡国之君,明知周文王可能是商朝的最大祸根,照样要依约放虎归山。武王灭商与后来的秦灭六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逻辑:秦灭六国,杀尽王子王孙;牧野之战,纣王眼见兵败,身着白玉衣,走向了鹿台自焚。在很大程度上,殷商军事、经济实力都还在,纣王自尽,只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现在,看着满大街广告,不管是什么都敢自吹“帝王奢华、至尊享受”,我真感觉可笑、可悲、可怜。

这些无知、无良广告所谓的“王”如果单纯指豪宅、香车、美女……那么我只能说:这只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臆想,与真正的“王”毫不沾边,字里行间流露的只有肤浅、粗糙、低劣和恶俗。

封建王朝的每一个皇帝都可以自我标榜有“王德”,但是,我坚信只有西周统治者才真正相信天命悠悠!因为,在那个刚刚逃离蒙昧的时代,所有人都坚信自己的命运被上天掌握,王朝的命运同样如此。

对权力没有任何制约的西周,“王德”是封建统治者最后的底线。这种“王德”对天命的畏惧延续了周王朝近千年的生命,此后,无论春秋五霸如何强盛,都只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强的诸侯都必须获得王室认可。这一点,颇类似于西欧或者日本王位千年一系,绝不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强盗逻辑。

很遗憾,“王德”对人的约束不能用经济学理论解释,这一点颇类似于今天的行为经济学—明明知道捐赠对自己不利,还是有人心系天下。“王德”为一个社会提供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如果每一个人都从心底信服“王德”,那么,就不会有人想去打破这个规则,每一个人的生存也就有了最后的底线。

凡是试图打破这条底线的举动,都是全社会所不允许的。

周公之后,西周终于到达了“成康之治”的巅峰,四十余年没有案件审理,人们生活在一片和睦之中(刑错四十余年不用,民和睦,颂声兴)。

谁毁掉了西周

周厉王推行“专利”,就是任用荣夷公从封王手里收缴山川林泽,或者让占用山川林泽的封王定期向王室纳税。“专利”不过是周厉王为挽救日渐衰亡的王室而从诸侯的碗中分一杯羹,如果王室真的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王权,最后被赶出京畿的就不是周厉王了。

西周王朝灭亡之后的两千多年里,人们不断思索:若诚如孔子所言,西周是一个政治清明、道德高尚、制度合理的王朝,为何这样的王朝也会在历史长河中湮灭?答:如果没有外敌,那么西周王室很有可能成为千年一系的中华帝王家族,中华的历史可能会被完全改写。遗憾的是,历史不容假设,周王朝的西部有一个强大的异族—犬戎,这个民族的存在使得西周依靠“王德”维持统治的愿望注定要落空。

西周与犬戎的边界在今天“常武—彬县”一线,距离西周王畿镐京只有一百二十公里,而西周王室军事主力东八师(成周八师)却驻扎在东都洛邑,用来防止商人反叛。更可怕的是,犬戎一次能派出数百辆战车与周人作战,文明水平、经济实力与西周根本不相上下。

了解西周灭亡的原因又绝非易事,西周的大部分原始史料来自出土青铜器的铭文,青铜器的作用是祭祀祖先,让古人在祭祀的时候刻上自己的糗事,可能性是很小的。至于《史记》,甚至更晚的一些二手资料,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太不靠谱了。

《史记》首先将西周灭亡归咎于周厉王。在《史记》的描述中,周厉王是一个贪婪的人,他骄奢淫逸,还不准别人说他坏话。人们在路上都不敢说话,只能互相对视以表达自己对周厉王的不满(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真的是这样吗?

成康之治后,依次有昭、穆、共、懿、孝、夷、厉七代周王,西周衰败自昭王始。

成康之治时,周朝面对犬戎还处于攻势,但到周昭王时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周昭王本人死于征伐犬戎的路途上,王畿镐京的主力军队西六师也丧失殆尽。周穆王时期,犬戎已经从被动防守转为主动进攻。

一旦西周对犬戎从攻势变为守势,王室也就难以维持在诸侯中的权威。

为防止犬戎西犯,周穆王开始不断违背原则加强对西部诸侯的封赏。“恩惠换忠诚”本来就没有确定标准,赐予西部诸侯的土地又只能从王室渭河流域的土地中分割,赏赐的土地越多,后续赏赐的可能性就越小,王室自身经济基础也就越弱。从青铜铭文来看,周穆王为取悦西部诸侯所采取的行为已经超乎西周初年的想象:册封之礼,祭祀所用牛羊大约是西周初年的十至十五倍;西部诸侯的王妃也远远超出了应有的数量。

我们同样无法通过青铜铭文估计王室这种行为到底造成了多少恶果,不过我们可以进行一些比较。周公或成康时代,王室的赏赐都是成片的土地,这时赏赐被称为“土”;到了周穆王时期,青铜铭文中只记载王室赏赐小片土地,被称为“田”。现存出土文物中有一件“大克鼎”,大克鼎记载了厉王前期的一次赏赐,赏赐给诸侯七块“田”,而且都在边缘地带。

可能是,周穆王时代王室已经一蹶不振,王室已经拿不出像样的封土了,周穆王只能提高对西部诸侯的特殊礼遇。在重礼的西周,这既是对其他封臣的不公平,也是王室自己在败坏“王德”。

于是《诗经》记录下另一个恶果:既然王室带头打破规矩,其他人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君臣无义、父子不亲、夫妻无情、兄弟无序、朋友无信……

父子、夫妻、兄弟、朋友,都是人最应该珍视的关系,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兄弟、朋友,甚至父母、伴侣都不放在眼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每个人都如此,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果一个社会里人们只信金钱,如何能指望君王、诸侯甚至普通人可以“明德”、可以“保民”?

司马迁之所以大骂周厉王,原因还在于周厉王推行了“专利”制度。其实,西周铭文甚至后世典籍始终都没说清楚究竟周厉王的“专利”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说他。周厉王很可能把诸侯的山林川泽收归国有(自己所有),凡是在山上砍柴的、打猎的都要向王室纳税。看起来,周厉王敛财是确定无疑的,所以,司马迁认为此人是一个暴君。

不是周厉王贪婪,而是王室实在太穷了。

周厉王前期,封臣的势力已经超越了王室,多次有封臣击溃犬戎的记录,而王室军事主力成周八师却在战场上屡屡溃败。现存西周文物中着名的“多友鼎”,反复提到一位叫“武公”的诸侯力挽狂澜,派出自己的战车解救被围困的王师。周厉王的命令只能下达给武公,武公再指挥部将作战;胜利后,周厉王的赏赐也只能给武公。也就是说,周厉王自己不可能指挥军队击溃犬戎。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

所以,周厉王要推行“专利”。在大骂周厉王之前让我们先看看“专利”究竟盘剥了谁,究竟是谁在山林川泽里砍柴、打猎。

据《礼制·王制》记载,西周山川林泽本来是公共土地,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中砍柴、打猎,后来,随着封王势力增强,他们封死了普通人进山的道路,把山川林泽视为自己的禁脔。周厉王推行“专利”,就是任用荣夷公从封王手里收缴山川林泽,或者让占用山川林泽的封王定期向王室纳税。“专利”不过是周厉王为挽救日渐衰亡的王室而从诸侯的碗中分一杯羹,如果王室真的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王权,最后被赶出京畿的就不是周厉王了。

在异族入侵压力的威逼下,西周王室被迫培育了强势诸侯,一旦诸侯之间力量失去平衡,“王德”便失去了自身的魅力。

西周王室失去了财富、失去了王德,也很快会失去江山。

司马迁提到的第二个西周亡国之君是周幽王,附带给周幽王编派了一个“烽火戏诸侯”的罪名。

《史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周幽王经常无故点燃烽火,诸侯闻讯而来的时候,却没有发现王朝面临军事威胁。原来,周幽王有一个妃子叫褒姒,每当褒姒见到城下疲于奔命的诸侯,就会笑得很开心。后来,犬戎真的对周朝发动进攻,周幽王点燃烽火的时候,再也没有诸侯赶来勤王。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大概由于破绽太多,以至于今天的正史研究将这个故事直接列为传说)。

《史记》之前的《国语》和《吕氏春秋》对褒姒的故事都有记载,最初的原型则是《诗经》里几句无关紧要的诗词。

《国语》的版本最不可信:褒姒是邪神转世,与商纣王的妲己一样,她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惩罚西周王朝失德,她在人间的帮手叫作“虢石父”,两人狼狈为奸,败坏西周政务。至于《吕氏春秋》,情节与《国语》类似,只是故事更为简单,而且提到一句:周幽王为了取悦褒姒,经常亲自为她击鼓。

太史公司马迁真牛,愣是把《吕氏春秋》里的“击鼓”改为“烽火”。

这样做,不是太史公粗心,而是古代史学家们必须为西周找到一个灭亡的理由。

否则,西周又怎么可能成为顶礼膜拜的典范?

只有展示出“妖女祸国”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西周王朝在历史上的声望与其耻辱的结局才能调和,史学家才能继续把西周供奉在神坛之上。周幽王不是灭亡西周的终极杀手,一个绵延数百年的王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振兴,更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衰败。指责“妖女误国”,不过是历代史家标榜自己学说的一种障眼法。

《竹书纪年》《国语》和西周末年的青铜铭文确实提到了很多女人,一群漂亮的女人,她们或依附于权贵,或围绕在诸侯周围,也许其中有一个人就叫褒姒。对世界来说,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是一种稀缺资源,如果这种稀缺资源围绕在封建统治者周围,那么,对一个社会来说就绝非幸事。她们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漂亮女人以年轻貌美作为资本跻身统治阶层,而身居高位者从她们那里获得了愉悦。这是怎样的一种愉悦?

放弃了祖先,放弃了“王德”,甚至放弃了天下,一旦这种风气成为时尚,乱世之相必生。

现在,我为大家还原这段历史。

周幽王的王后叫“申后”,来自西部另一个强势诸侯—申国。按西周宗法制度,申后的儿子—宜臼是嫡长子,也是法定的王位继承人。《竹书纪年》还记载了周幽王的一个王妃,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褒姒,她的儿子叫“伯服”,按宗法制度,伯服没有可能成为周王。

我的判断是,一旦宜臼成为周王,周王室就可能完全落入西部诸侯的控制。周幽王不糊涂,他知道这件事的后果。

周幽王时代的铭文还记载了一位权倾天下的诸侯,这个人在周宣王时代就被册封为“皇父”,周幽王时代被加封为“太师尹氏”,当权四十多年,能号令诸侯。周幽王五年(公元前777年),犬戎再度入侵西周王畿镐京,正是这位皇父率领诸侯击溃了犬戎。

此时,周幽王却已经穷得叮当响,再没有可能用“恩惠”来换皇父的“忠诚”。

既然赏无可赏,干脆就罚吧。

公元前777年,皇父被周幽王赶出王畿镐京。之后,周幽王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废黜了来自西部诸侯国的王后,并立褒姒之子伯服为王位继承人。

这是一个短暂的胜利,却是西周灭亡的开始。

周幽王之所以能驱逐皇父,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周王的位置,这个位置代表着道德制高点。一旦整个社会不再信奉道德,那么道德制高点的号召力便降为零,剩余的就要靠实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