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我极少见到王赟,每逢偶尔在殿外或别处看到他的身影时,他总会远远避开。
看着他有些落寞地背影,我心里戚然。可我不能怎样,因为王赟是我心头一块不可触摸得伤疤。
我叹息自己的无能,直到如今,我仍然学不会掩饰自己。所有的爱和恨,悲和喜,只不过是全凭着一己之愿。
又到了太后召见我的时候,天气清婉。
后花园里,有着最精致的亭台楼阁和小桥流水。
天下最优美的舞蹈伴随着漫天的合欢花在黄昏那刻,灿烂了人的双目。
太后喜欢丝竹歌舞,她总是召集天下最擅长歌舞的女子和乐师在宫里享乐。至于宫外的一切,她认为交给那帮朝臣就好了。
黄昏的阳光没有正午的毒辣,我双膝跪在阶下,静听太后的问话。
“常相思,皇上的龙体虽然已见好转,但不知离康复还有多远?”凤座上雍容华贵的太后懒懒的开了口,她微眯着双目看着我。
我恭敬回话:“回禀太后,皇上龙体已经在康复中,人的精气神原本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民女相信,只要皇上肯耐心调养,龙体会得到更好的恢复。”
“呵呵,常相思你说话处处留有余地,而且都是给自己留的。”太后轻笑两声,接着又慢条斯理道:“你这丫头长得确实不错,若你的出身能够高贵一些,说不定还有希望入选未来储君之后的人选。”
我惶恐不已,太后忽然转变话题究竟意欲为何?
一朵粉红的合欢花悠悠扬扬地落于我的跟前,淡淡的清香拂入鼻翼。
花荫掩映下,我眸光似水,淡淡道:“太后说笑了,未来储君乃人中之龙,民女可没有高贵的出生,又哪里有幸成为储君之后?”
我想起初见皇上时,皇上的失态,若论高贵,身为将军之女,出身也卑微不到哪里去。我料定太后今日在套我的话,所以我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世。皇上所怀疑的,未必不是太后所怀疑的。
如此一想,心里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太后再没有说话,只是微眯着她那双凤眼,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离开时,太后依旧在仪态悠闲地靠在凤榻里聆听丝竹之声。精致华美的凉亭被碧波潋滟的湖水环绕,使得凉亭内太后更加的惬意。
我无声走在回云翔殿的路上,对面遥遥站在树下的却是一个容貌美艳的女子,一袭芙蓉薄纱衣,发髻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双蝶戏蕊钗。
她便是李灵灵,因为其父亲李宏臬的关系,她极得太后喜爱。而今日,她正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前去陪太后赏乐。
“想不到鞭子抽不死你,反倒让你做了女官。”李灵灵手里甩着一块绢子,身后跟随着两个丫头。
我冷冷看她一眼,并不想与她多费口舌,我抬脚欲要离去。
“站住!”从李灵灵身边窜出一个丫头来,她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小丫头面有怒色地望着我道:“未来皇后娘娘和你说话呢,你竟敢不回话?”
夕阳欲下,在她们盛气凌人的压迫下,我的身影更显得单薄。可我又岂会被她们所吓住,我语气中透着一种凌厉的冷漠。
“等她成为了皇后再来和我说这句话不迟,让开!”
那丫头嚣张的气焰并未减退,反而随着我的冷漠愈加高涨。
小丫头盯着我,讥讽道:“你长得再美也没有用,你不过是个野丫头,纵使你现在做了女官又如何?只要我家小姐在太后面前说半个字,你立即就会成为阶下囚。”
“也太高看你家小姐了吧?”我白了李灵灵一眼,接着不屑地对那丫头道:“请小心说话,担心祸从口出。如果连高高在上的太后都听命于你家小姐,你家小姐难道比太后还大?想要操纵太后,还是想操纵朝廷?”
“常相思你闭嘴!”李灵灵万万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禁恼羞成怒,早已一个耳光朝我掴来。
我猛地栽倒在地,昏天黑地分不清南北。记忆中,李灵灵这是第二次打我耳光。这样的屈辱,让我满心怒极,我攥紧了拳头,抬眼恨恨地盯着她。
李灵灵无视我眼中的怒意,她扬起高傲的下巴,冷言相讥:“别以为每次都会有武安王替你撑腰,本小姐告诉你,在这宫里你永远都没机会出头。你,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而已。”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几次欲将攥紧的拳头朝李灵灵挥过去。可我一咬牙,忍住了。在这宫里,示弱未必能活得很好,但锋芒毕露和嚣张跋扈绝对活得不好。
她嗤笑我的软弱好欺,耻高气扬地带着她的丫头离去。临走前还不忘诅咒我一番,她让我记住,如果我敢接近武安王,她会让我生不如死。
手掌隐约传来刺痛,我低头一看,原来掌心有了一道细细的伤口。想必是我被李灵灵掴倒在地时被地上的利石所割伤。
我将手心收拢,嘴角漾开一抹冷笑。今日的屈辱我忍下,来日,我定会双倍奉还。
皇宫里的你争我斗,阴谋诡计原来是如此磨砺人心,我在这深宫之中,竟然使得心中的仇恨日渐加深。
季夏,风狂,夜未央。
我睡不着,趴在窗子边仰着头看着遥远的天幕。月黑风高的夜晚,注定明天会有雨,很可能是暴雨。
这样不眠的夜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了,仿佛一睡着,变会坠入无底深渊,梦中所见情景便是家人的惨死,那铺天盖地的鲜血朝我涌来。而我,其实连他们的样子都不曾记得一分。
与其睡着了在梦中惊恐和不安,倒不如一直清醒着。于是,我便会在这样或凉或热的夜晚睁眼到天亮。
墙角一个人影傲然挺立,那落落身姿,宛如临风玉树般爽心悦目。
我心头一喜,竟然是他,他依然是一袭青衫。我记得好久都没见他了,今晚,他为何会出现在我的窗外?
我凝视他,朝他微笑。他见我发现了他隐藏的位置,便缓步朝窗边走来。
“怎么还不睡?”他低沉的声音落在我心上,令我心生感动。
我身后桌上的烛火如豆,两根灯芯拧在一起燃烧发出嘶嘶的响声。我站在灯火明处望着站在窗外阴暗处的他,中间似乎隔了一层缭绕白雾般不真实。
“睡不着。”我轻声答道。
他眸中略有怜惜,温和宽慰道:“睡不着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不睡,至少躺倒床上去合一合眼。”
听他这样说,我扬唇一笑,伸手便抚上他的脸,不,是他脸上的面具。我对这个银白面具是如此熟悉,而面具下的那张脸,我依旧无缘得见。
我不由看得呆住,喃喃道:“你说你会一直在云翔殿保护我,可你其实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对不起......”他仿佛受了某些情绪的牵引脱口而出,三个字便透露着他太多的歉意和无奈。他低下头,凝视我氤氲的眸子,柔声道:“那段时间我有其他要事缠住了,所以,我没有在宫里。”
“比还我重要么?”我微仰着头,目光潋滟。我知道我问得很傻很无理,可我就这么情不自禁地问了。
思来想去,其实都是因为马凌风暧昧不明的情绪影响着我。他对我若即若离,爱中有利用,利用时又夹杂着爱,而这样复杂的情感令我不知所以,令我觉得不安。
眼前人目光一怔,或许,他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才不至于伤害到我吧。亦或许,他不明白我为何会有此问。
他刚要开口,我的手便覆住了他的唇。我所能感觉到的温度,便是银白面具的那丝薄薄凉意。
“别说!”我浅笑,看着他鬓边发丝被风吹动,我低声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你知道吗,那次在宁寿殿被太后鞭打,我几乎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想想,你几次救我,如果我就这样死了,连你的样子我都不曾看过,好不甘心呢。”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臂,声音黯然。他轻声叹道:“眼下边疆蛮兵进犯,汉宫亦左右为难。再有这个夏季天气冷热难测,只怕,会有天灾。”
“你是个奇怪的人。”我细细端详眼前一袭青衫的他,墨发如瀑,一双灿然星目隐在银色面具下依然灼灼生辉。这丝光辉,好似蕴藏着无限的智慧和大爱。我叹道:“你不是朝中人,何必要去管边疆战乱?你也不是神佛,何必要去操心天灾?”
闻言,他一声轻笑,抚着我鬓边发丝柔声道:“那些我想操心也操心不来,只是生在这世上,有多少民间疾苦是我想回避也回避不了的。”
我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有些羞涩,又听得他如是说,心中不期然想起了师父冷寒霜。似乎在我的心深处,眼前的人竟与冷寒霜有着太多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