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路尖叫一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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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一直认为,温子是一个神秘莫测的黑衣女人。

假如时光倒流20年,我一定会睁圆警惕的眼睛,脸上挂满问号:她会不会是蒋匪帮或美帝潜伏的特务?她神出鬼没、形迹可疑,每个月在家呆的时间不超过一周;即使在家,卧室的门也总是紧闭得丝密缝合。可是现在阶级敌人已经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我的警惕性完全蜕变成了好奇心。我对这个总是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端庄女人充满了好奇。虽然我曾经厚颜无耻地表白过想和她上床,但是我企图窥视她的内心的欲望远远超过了对她的胴体的兴趣。我一度打算将针孔摄相机安装在她的卧室里,但一想到铁窗里虎视眈眈的蚊子和臭虫,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我深深体会到了著名科学家陈景润那像高山大海一样博大的痛苦,因为我也找不到攻克我的歌德巴赫猜想的钥匙。如何将那把神秘的锁啪嗒一声打开,成为我那段时间梦境中的主要内容。海滩上翩翩飞舞的白衣少女仍然会不时光顾我的梦谷,但她只不过是风吹草低时现出的牛羊,只是茫茫草原的点缀而已。只有温子,才连绵成我梦中无边无际的草原。

小妖对温子的印象不错,但她警告我说:“这种冷艳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性冷淡,你不要想去粘她的腥。”

我说:“想粘又怎样?”

“阉掉你!”她斩钉截铁。

说完,小妖右手一挥,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把水果刀咚地插在我的电脑桌上,刀把威风地抖了几抖。她的神情就像30年代活跃于东北的那个著名女匪九姑,盛气凌人。

这天,为了她母亲航空意外保险赔偿问题,小妖去了北京。在此之前,她使出了千娇百媚想要我同行,但我咬紧牙关坚决拒绝了她的诱惑。我知道温子这段时间正好在家,怎能错失良机呢?说不定,我几秒钟就可以找到打开她的钥匙。

心动不如行动。我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最老套的节目当然是请她共进午餐。

没料到温子却笑着嘲讽道:“人走茶未凉,你就开始见异思迁了,可见你不是个好东西。”

“列祖列宗作证,小生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坦率,哪怕你是个流氓。”温子对我说,“小兄弟,在海城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你想去吗?”

我斜眉斜眼笑道:“那里有人妖吗?”

“没有。”

“有什么好玩,不会是性派对吧!”

温子说:“是一个先锋艺术家的派对。”

“海城这个屁地方还有先锋艺术吗?”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温子斜了我一眼说,“蓝蓝酒吧的那些油画还不错,真有点不敢相信是你画的。”

说完,她从卧室里给我拿来一张请柬,上面写着“气象员俱乐部·行为艺术展”,小字注明了详细的路线。除此以外,请柬上再也没有透露丝毫别的信息。

温子盯了我一眼,说:“你一定要去啊!”

我将请柬放在嘴唇上轻薄地吻了一下,坏坏地笑着,点了点头。我有了预感,这张请柬一定助我走近神秘的温子。

晚上,我先上街吃了晚饭。因为时间还早,我又喝了一杯地中海咖啡,在暖暖的苦香中泡了半个小时。脑海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心中竟然溢出软润的微熏来。然后,我打的按着地图的指示找到了聚会的地点。

此时天色已暗,弦月悬在了空中。我抬眼看去,草地上停了一溜汽车、摩托车。在一段废弃的铁轨尽头,伫立着一排高大的仓库,外面破破烂烂,杂草丛生,看上去显然已经废弃多年。仓库里面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守门的一个青年要过我的请柬看了一眼,然后示意我随便挑选放在他脚边的啤酒或矿泉水。我顺手拿了一瓶啤酒。

走进仓库的时候,里面挤满了人,粗略估计,不会少于100人。

我正探头探脑四处观望,一只手轻轻地拍在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温子一袭黑色旗袍站在我的身后。

我朝她晃了晃啤酒,说:“你今晚像啤酒一样性感!”

温子笑了。她带着我找了个桌子坐下,然后讲述了气象员俱乐部的来历。“气象员”的典故出自美国著名歌手鲍勃·迪兰的一句歌词,“你用不着气象员告知风往哪儿吹”。在美国,“气象员”是一个有左派政治倾向的著名激进组织。但中国的“气象员”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纯粹是一个民间艺术组织。他们的口号是:“我就是气象员,让我来告诉你风往哪儿吹”。他们推崇下半身写作、下半身绘画、下半身音乐、下半身话剧、下半身电影,宣称要通过身体来打倒虚伪的精神,通过身体来创造新的艺术,通过身体来重建心灵的栖居。然而在实践上,每个艺术家所表现出的艺术理想却并不完全一致。他们的名字大多并不被外界所知,批评家和媒体几乎无视他们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一群热爱艺术的黑衣人,孤独地躲在世界上一个无名的角落里,一边自慰,一边相互喝彩。

在温子的指点下,我游目四顾,观看着房间里的作品。一个角落里躺着一头病怏怏的小白猪,它瘦骨嶙峋,微闭着眼睛,就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对周围的一切似乎置若罔闻。这时,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男人端来一盆热气腾腾、芬芳四溢的食物放到它的面前。小猪闻到了香味,睁开眼睛,摇摇晃晃爬起来。它大概饿极了,将嘴巴伸进盆子里大快朵颐,小尾巴在屁股后面快意地甩来甩去。吃了还不到三分钟,它突然停住了嘴巴,趴在地上抽搐起来。白沫从它的嘴里漫出来。它摇了摇脑袋,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一软,扑通一下跌在地上,然后一动不动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哦”的惊叫声。这时,那个年轻男人不慌不忙拿起一根棍子,缓缓搅动着盆中的食物。我渐渐地看清了,盆子里原来布满了碎玻璃、锈铁钉,还漂着英文字母。

“可怜的小猪!它隐喻的大概是东西文化问题。”温子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去看另外的作品。

几张桌子拼成的舞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全身上下都缠满了白布,就像两个白色的锭子。他们摸索着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几次差点跌下来,引起一阵又一阵嘘声。

舞台下面,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赤身裸体站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正在往自己的身上泼颜料;他的全身红通通的,就像泡在鲜血中。

我的右手边,一个家伙用注射器灌满了水,朝着天花板不停地喷射;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动作反反复复重复着,却是一丝不苟。

这时,我看到一个人举着望远镜正对着我。我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他却没有一点反应。猛然间我打了一个激灵,当我在欣赏别人的作品的时候,我也成了被别人欣赏的作品!在这样的场景中,每一个存在都可能成为一件作品,我当然也不例外。我并没有表演,但我无时不刻不在表演。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生活。

走入另一间房间,里面闹得更欢。不时有人跳到桌子上发表演讲,但是往往没讲几句就被人轰了下来。但是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仍然抢着往桌子上爬,然后又被人轰下来。他们激情澎湃的样子看上去就像白痴。

一股野性从我的心底激荡而起,我也跳到一张桌子上,大声叫道:“艺术的反叛者就像脱衣舞娘,要脱就应该脱个精光。”

四周响起一片嘘声,有人敲着啤酒瓶叫好。

“为什么要思考,拒绝思考,用身体指挥大脑。”另一个家伙在下面嚎叫,却并不接我的话茬。

我正盯着他发愣,一个矿泉水瓶子飞了过来。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那挺拔的鼻子肯定要血溅当场。

有人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也有人狂叫:“驱逐他!流放他!骟了他!”

好几个跳上了桌子,我被他们挤了下来。然后,他们又互相冲撞起来。

我就像野兽嗅到了腥味,被他们挑起了争斗的的欲望。我正准备再次跳上桌子,一个高大的阿拉伯青年分开人群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拖着我从人群里突围而出。

走出仓库,我意犹未尽,掏出打火机使劲朝里面砸去,只听轰的一声响,人群顿时炸了窝。

有人叫道:“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也有人喊道:“同志们,鬼子来了,快操家伙!”

突然,灯光一闪,熄了,巨大的黑暗淹没了车库。沸腾的人声轰地又是一炸,就像啤酒瓶落地,一声脆响之后便是长久的悄无声息。

我扔给那人一支烟,说:“哥们,请问尊姓大名?”

他腼腆地笑着说:“我叫穆罕默德·阿里,是温子的男朋友。”

他的汉语说得非常柔软,就像一根狗尾巴草在风中摇啊摇,轻轻打在人的身上,很舒服。这使我对他顿生好感。

我和他蹲在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远远地看着仓库门口,我满以为那里会渐渐浮出一些人头来,可是过了半天,竟然不见一个人出来。

我说:“是谁放了毒气,那些家伙死在里面了吗?

阿里笑着咧了咧嘴说:“他们在——性交!”

我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断断续续传出一些熟悉的声音。看着蓝天中的弦月,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操,温子不也在里面吗?”

阿里朝我耸了耸肩,“那是她的自由。”

“你们是通过性交认识的吗?”

“不是。”阿里摇了摇头,说,“我们是恋人,先恋爱,再上床。”

“刺激!”我捋了捋头发。

阿里说:“谢,你赞同他们吗?”

我打了个呼哨,“或许,堕落也是一种拯救。”

“堕落,拯救?!”这个可爱的阿拉伯青年的眼中流露出迷茫。

正在这时,三辆警车呼啸而来,警灯闪烁的紫光划得夜色支离破碎。一群警察跳下车,吼叫着包围了仓库。灯光大亮,仓库里传出惊慌的尖叫。不一会儿,一群衣冠不整的男女双手抱在脑后,依次从门口走了出来。

我乐了,“这也是行为艺术吗?”

“对,这就是结局!”阿里捋了捋嘴唇上漂亮的胡子,调皮地笑了起来。

我说:“这个玩笑开得大了!”

“这就是我们所有‘气象员’的最新作品《惩罚》。”温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她就像一个幽灵,不知何时飘到了我们的身边。

我看着她在夜色中的微笑,心头不由生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这个女人,也许从见到我第一眼时开始,就已经把我变成了她的作品中的一件道具。

“是你报的警吗?是不是忒毒?”我不屑地说。

“哼,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吗?”温子双手抱在胸前,说,“但这个结局是必然的,谁都会预想到的。参加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但大家还是这样干了。这就是行为艺术。”

看着她凸凹起伏的线条随着呼吸在夜色中流畅地运动,我感到嗓子越来越紧。

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