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路尖叫一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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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回到出租屋已经是深夜12点,我看见桌上的手机显示有10个未接电话。打开一看,全是同一个号码。

我正打算拨过去,《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音乐遽然响了起来。我按下接听键,哗哗的水声中钻出一个湿淋淋的声音:“你好!”

我问她:“你在干嘛?”

“我在卫生间里。”

“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她开始不吭声,后来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哽咽着说:“你还好吗?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我,我……很担心……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连绵不绝的子弹从话筒中射出来,在我的脸上爆开了斑斑血花。我的的喉咙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下午五点,在红苹果门口见面,我有话要对你说。”她一口气说出这一串话,不等我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这天夜里,我又做梦了。我梦见了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沙地,一个孤独的身影像一棵树伫立在那里。他既有点像我,又像是另一个陌生人。一只长满白色羽毛的小鸟飞了过来,围着他的头顶唧唧喳喳地叫着。他想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小鸟,可是胳膊不能动弹。他只好用眼睛默默地去爱抚它,表达着心中的激情。就在这时,他发现远处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向这里瞄准。他惊恐得想张嘴大叫,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小鸟对身边的危险毫无觉察,她快乐地叫着,跳到他的肩上,轻轻地啄吻着他的脖子。他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眼泪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他的眼前弥漫起一片红雾……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淋漓大汗中。我睁大眼睛看着空洞的夜色,回想着梦中的细节,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终于到了第三天下午,我在红苹果见到了白薇薇。

她穿着白色的无袖小背心和白色的短裙,像一只蝴蝶飞入了我的视野。她的脸上化着浓浓的妆,可是黛眉红唇依然掩饰不住那深深的憔悴。她的眼眸中荡漾着无边的忧郁,似乎要溢出来。

“我一直非常担心你,你知道吗?”她刚一开口,眼泪就顺着鼻翼流了下来。

我吸了一口烟,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我,我,我也很想你。”

“我……”她张了张嘴巴,突然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轻轻嗅着那淡淡的薰衣草香,我的心蓦地缩紧了。我预感到,一个我所不愿看见的真实马上就会跳到我的面前来。它就像一个魔鬼,一直藏在那个美丽的盒子里,尽管我不愿正视它的存在,可它无时无刻不在兴风作浪。现在,它终于要现身了……我似乎获得了某种解脱,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将脸转向窗户,目光像两团无根的云,飘到窗玻璃的另一面,落在缓缓爬行的一只苍蝇身上。那个快乐的家伙不时挥舞着手脚,嗡地飞起来,然后又落下去,幸福而充实。我将手指伸过去,摁在玻璃上缓缓移动,它竟然飞快地朝我的指尖爬过来,伸出触须一舔一舔,专注而满足。做一只苍蝇也好啊!它是多么怡然自得!我的心弦不由一动,快乐的本质其实很简单啊!

过了几分钟,白薇薇止住抽泣,抬起了泪痕斑斑的脸。她歉意地朝我笑了笑,起身拿起手提包往洗手间走去。我收回粘满了灰垢的手,默默地吸着烟,脑子里一片空白。

几分钟之后,白薇薇回到座位上,朝我伸出手来,“烟!”

我抽出一枝烟递给她,然后帮她点燃了。

她熟练地吸了一口,将烟缓缓吞进肚子里,然后轻轻吐了出来,苍白的脸顿时隐入了烟雾之中。她那娴熟的样子看上去性感而迷人。

“呵呵,原来你也个烟民啊?”我笑了起来,故意想制造一点轻松。

“抽烟的感觉很好,可以让人放松。”她调皮地翘了翘嘴角,“只是每次抽完烟很麻烦,先要嗽口,然后嚼口香糖。”

抽完一枝烟,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我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心中不由一阵狂跳,“无论你做了什么,在东东的心中,你永远是蓝蓝。”

尽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白薇薇的一句句叙述仍然像锋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割着我的心。

大学毕业以后,她应聘到一家台资香水公司当调香师,他就是那家公司的老板。他的事业非常成功,在世界各地都设有分公司,每两个月才到内地的公司来一趟。起初,她只是在员工大会上听过他的讲演,远远地看着神采飞扬的他,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他走近了。那是过圣诞节的时候,公司举办了一场舞会,他也来参加了。那天,公司的美女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只只蝴蝶围着他飞来飞去,希望引起他的注目。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长裙,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喝着咖啡。她因为才来公司不久,和大家不太熟悉,所以没有人请他跳舞。她听着音乐,想着自己的心事。舞会进行到中途的时候,他突然朝她走了过来,微笑着发出了邀请。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走到舞池中的时候,她心里紧张得仍在砰砰地跳。她的舞技本来很出色,上大学的时候总是舞会皇后,这天大概是因为慌乱,她竟然踩了他一脚。不知怎么回事儿,他的身子晃了晃,竟也踩了她一脚。她痛得嗤牙咧齿,身体一闪,眼看就要跌倒。他上前一步,敏捷地一把搂住了她,慌乱的右手不意间正好触到她的乳房上。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尴尬地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那神情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冒失小伙子。她渐渐平静下来,配合着他合上了旋律。他的舞姿刚劲而轻盈,有力的手臂带着她在音乐的海洋中流畅地滑动、起伏……她的身体渐渐地变得柔软了,脑海里一片眩晕,整个人似乎要飞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全场其他的人都停止了跳舞,大家的目光刷刷地全聚集到了他们的身上。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她吮吸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烟草气息,心之中被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冲击着……

一曲跳毕,他笑着将她送回到座位上。令她无比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他突然掏出餐巾纸,俯下身去,轻轻地帮她擦掉了乳白色皮鞋上的灰迹。她如坐针毡,尴尬地扭动着身体,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又一支舞曲奏响了,人们纷纷向舞池走去,没有人注意到她这里。她的目光落到他刮得铁青的脸庞上,一股阳刚之气扑面而来。她的心一下子颤抖起来,失声发出轻轻的低吟。他抬起头来,脸部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点粗犷。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你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说完,他笑了笑,离开了。整个晚会上,他再也没有来到她的身边,但她的目光却像一只胆怯的小鹿,不时跳到他的身上,然后又飞快地逃开。回到宿舍,这一夜她失眠了……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当她走进预定的餐厅的时候,她看见了一束无法抗拒的火辣辣的目光。那束火焰几乎将她点燃,她感觉浑身无力,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又是那么幸福……此后,他来内地分公司的频率越来越高。后来,他说她不能在公司里工作了,必须辞职。尽管她赌气不同意,但他还是命令人事部给她办了解雇手续。他给她买了一套房子,每月给她付生活费。她成了他的情人……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现在很矛盾……”白薇薇双手捂着脸,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你爱他吗?”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我非常非常爱他!”

我的鼻子一酸,“他爱你吗?”

“爱。他说他离不开我!”她将小手指甲伸入嘴唇里,使劲咬着,就像要咬掉一段过去。

我沉默了,脑海里电闪雷鸣。

“我为什么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这难道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吗?”她叹了口气,眼睛里一片潮湿。

“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

“他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而且,他的妻子也非常非常爱他……”

我默然。

她脸部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终于咬掉了那截小指甲。她轻轻吁了口气,将半截染红的指甲吐在掌心里,仔细端详着。

“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那里住的那段日子?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去上班,因为我无班可上。每天早上出门后,我就漫无目的地逛商场、超市、公园,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我才回到家里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我不想伤害你……

她将那截月牙型的指甲放在桌布上,看上去就像凋落的半片花瓣。

“我为什么喜欢去迪吧跳舞,因为我寂寞,我要发泄……有时,我也想,为什么一定要为他苦苦地守着空房呢?我也要享受生活。我们那个小区里住着很多像我这样身份的年轻女人,她们都生活得非常开心,几乎个个都养着年轻、英俊的小男人……很多时候,我真想彻底放纵一回。可是,我做不到……”

她双手抱着胳膊,似乎显得有点冷。

我点燃一枝烟,递给她。

她接过去送到嘴边,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试了好几次才衔住。

“你发表在《海城晚报》上的文章,我当天就看到了。我边读边哭,把报纸都打湿了。我的内心一直在做着剧烈的斗争,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你。”

“你最后还是决定去见我。”我笑了一下,“这么多年,蓝蓝难道就不思念东东吗?”

“那几天晚上我天天做梦,梦见我们的过去。有时,我从梦中笑醒;有时,我的泪水粘湿了枕巾。我非常非常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曾经三次去蓝蓝酒吧喝酒,躲在人群中寻找你。我只想悄悄看你一眼,然后静静地离去。我怕闯入你的生活……永远的期待和寻找,也许比结果更美妙。我想给你留一个梦。可是,你一直没有出现。而思念之情就像烈火几乎要将我烧毁。……最后,我决定选择在迪吧和你见面。我是想向你暗示:你眼前的白薇薇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蓝蓝。可是,你似乎总是生活在自己想象中……我很痛苦,因为我担心会深深伤害了你。”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说:“过去的,就别再说了。”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她的眼睛里涌出深深的柔情。

“我很好!”我点了点头,说,“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有点小毛病……”她抬起头笑了一下,“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你了。”她咬着嘴唇说,“我正在办签证,下个月就要去法国了。”

“去旅行?还是定居?”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以后还回来吗?”

“定居……也许就不回来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小妖”。她瞟了我一眼,深深地埋下了头。我还是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多么希望这两颗泪珠就是毒药啊,让我像那只苍蝇,快乐地亲吻着她,快乐地死去……

“咱们去看看大海吧!”她突然提议说。

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出红苹果,她伸出手来挽住我的胳膊。我突然觉得有点别扭,整个身体都变得硬了起来。

我们打车去海边。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夜色如一条浩瀚无际的河流在车窗外荡漾,出租车就像一艘快艇在静静的河水中飞驰,车灯溅起一簇簇浪花,仿佛昙花一现,转眼即逝。聆听着引擎发出的嗡嗡轻响,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突然,我感觉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我略略感到有点不适,下意识地将手挪了挪。虽然移开了一段距离,但我的手掌却像一只焦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只有它知道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我内心里其实充满了热切的期待。我期待着那缕温热再次传递到我的掌心,我期待着像过去一样紧紧握住那双白皙而绵软的手。但是,那只手却像胆怯的小白鼠,在试探了一次之后就永远地躲进了深邃的洞中,再也没有露出头来。我的心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就像听到润洁而完满的瓷器上一条细纹在一瞬间嘣地绽开了……淡淡的薰衣草香在小小的空间里氤氲着,潮水一般的往事伴随着夜的波浪汹涌而来,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司机打开了音响,《Yesterday Once More》的旋律从音箱里汩汩涌出,充满了忧伤。白薇薇的身体微微哆嗦起来。我虽然没有接触到她的身体,但还是感受到了她的颤动。这首乐曲我曾经百听不厌,她伴随着我度过了许许多多寂寞的夜晚。可是现在,那悠悠的旋律却激起了我内心无比的狂乱和焦虑。

我烦躁不安地敲了敲椅背,对司机说道:“你把音响关上!”

司机没有反应。

我提高声调又说了一遍:“你把音响关上!!”

他仍然无动于衷,这下我的火气蹿了起来:“嗨,你他妈的把音响关上!!!”

司机缓缓伸出手,关上了开关,然后扭过头说了一句:“年轻人,不要这么大火气,小心烧坏了自己!”

“你他妈给我闭上鸟嘴!”我大喝一声,“不相信,老子揍你!”

司机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低声咕哝了几句。我已经捏紧了拳头,差一点就砸过去了。

这时,我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啜泣。我的愤怒在一瞬间被那忧伤的声音消释得干干净净。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滴冰凉的泪滴到了胸前。

冷漠就像一瓶高浓度硫酸,已经将我的记忆侵蚀得斑驳不堪。我们现在之所以仍然还坐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还有一个仪式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它就像一个行将死去的老人,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我们来到了上次看流星雨的防浪堤上。远处的海面上泊着一艘船,璀璨的灯火映衬得大海更加阴森。一轮残月悬挂在夜空中,海浪一声一声,发出长长的叹息。

背景依旧,只是换了剧中人。

我们沿着大堤默默地往前走。夜风迎面吹来,她的发丝轻轻地拂到我的脸上,冰凉冰凉。

“夏天的时候,我曾经和她来这里看流星雨。”

她问:“是小妖,还是蓉儿?”

“是蓉儿。我们看到的流星雨比小时候见过的更美。”我笑了一下,“我还许了一个愿。因为蓉儿说,对着流星许个愿,上帝一定会特别照顾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愿实现了,可是,又破灭了。”

我沉默了半晌,只觉得脑海里空空的,不知该说什么。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完。

我问她:“小白还好吗?”

“它,它已经死了。”

“刚回来的时候,不是活得很好吗?”

白薇薇叹了口气:“事情就出在他来了之后。那天他一进门,小白就冲他不停地狂吠,怎么呵斥也不住声。我只好将它关到阳台上……第二天,它就开始不吃东西了,没精打采。我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去打了一针。回来后,它的精神看上去似乎不错。可是,就当天半夜里,我听见了几声低低的唉鸣……第二天早上起来,它已经……”

“哦。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

“是啊,天意!”白薇薇长长吁了口气。

我想起了一个在心底埋藏了很久的疑问,于是问道:“那天在医院里,小妖到底给你说过什么,现在能告诉我吗?”

“我答应过她,不能告诉你。”她转过脸去,看着苍茫的大海,“但你要记住,只有一个女人才能理解一个女人的心,她比我更需要爱!”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

她没有吭声,默默地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了我。

我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手指头在月光下显得惨白而慌乱。我打开了盒子,一只海螺沐着惨淡的月光呜呜地在夜风中响了起来。

“最后,抱抱我,好吗?”

盒子啪地落到了堤岸上,我紧紧地握着海螺,紧紧地抱住了她。在熟悉的薰衣草的芬芳中,我的心向着无边的黑暗沉去。她将头搁在我的肩上,身体怕冷似的抖个不停。

海浪发出沉沉的低吼,似乎宣泄着压抑了千万年的伤痛。暗灰色的浪牙在月光下参差、奔涌,撕扯着苍凉的记忆,冰凉而刺目。

在狂啸的海风中,白薇薇终于伏在我的肩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