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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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政府管伙房的老姜

4月30日 星期五 晴

今天上午是常委扩大会,副市长们是当然扩大的人选。吃早饭前,老阚就过来了,把一个崭新的诺基亚手机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这是为我配的手机,并告诉我,副市长手机的话费每个月不超过500元,超过500元自行处理。他又说,咱们市长们不受这种限制,咱们的手机费是实报实销,根本不用你们去电信局接头,一切由政府财务科包办。老阚交待过手机的事后,又说,我的专车已于昨晚开回来了,是豪华型红旗,司机叫仲小石。他又说,市长们每月每车发400升油票,不过这只是规定,超过了能变通的,再多给油票,这事司机们都会办,只要找政府行管科长老贾就行了。老阚给我说得很认真,我听得很有意思,我认为这种变通,这种处理,把规定的数字与实际的数字的反差统筹起来又“消化”掉它,使其与有关规定不发生任何冲撞,实在是高明。又想,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的市长,还有其他什么长,没个规定行吗?

常委扩大会开得很从容,不如说很拖沓。会议有三个内容:一是讨论关闭小纸厂与小电厂的问题,二是创建卫生城市的问题,三是举办旅游节的事情。三个事与我都没有关系,谁讲的什么我都没在意听,只是觉得每个人讲的都大同小异。多是重复的内容,基本的特点是前边几个发言的人就把事情的本质内容说完了,后边的人本来可以不发言,即使发言,应该是补充和纠正,可是有不少人不愿意不说或少说,这就使会议的时间长了。

回到政府已是11时30分了。“噢,你怎么来了?”一进办公室,我有点惊讶地看着妻子一兰。

“我怎么不能来,我们单位组织去田园市看牡丹花会,我就改道来了。”

“你就到政府值班室自我介绍,叫通讯员给你开了门?”

“你说错了,是那个长得很机灵的通讯员先认出我的,说是你玻璃板下压着咱俩的合影照片,他给我开了门。”

妻子已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

我随手拉开办公室的前窗窗帘,顺手推开关闭的窗子,企望明媚的阳光光顾一下。

“怎么,味不对。”随着一阵南风徐徐吹来,妻子对飘来的气味有点不解。

“什么味不对啊,是老姜在上粪哩——”

老姜是政府伙房的领导,过去都称管伙食的人为司务长。据说,先前市长小院种的都是花草和树木,像月季、牡丹、美人蕉之类,凡是空闲的土地,都长着小草。老姜管食堂后对这种种植结构进行了改造,花和草全铲除了,随季节变化,种上了黄瓜、西红柿、辣椒、南瓜、豆角、红白萝卜和大白菜之类。这时,隔着窗子就看到了老姜,他一手掂着个大马勺,一手扶着个粪桶,正从桶里舀出猪粪,之后就往菜地上洒去。谁知他从哪里担来的猪粪,全是汤状的,黑糊糊稀溜溜的有机肥料,臭味特别刺鼻,南风一吹,正好把这味送进办公室,我来这么多天,鼻子也有点不灵了,对这味道就习以为常了。

“一个市政府就缺那点菜吃,再说,你们市长院里,浇的都是猪粪,臭烘烘的,又长着高低不齐的乱七八糟的菜,哪里是什么市长小院,简直是郊区的菜园。”

“小声点。”妻子的声音很高,我怕叫老姜听到,尽管老姜的耳朵有点聋。人家老姜辛辛苦苦的,图啥哩。实际上,老姜的口碑并不坏,我刚到政府时,就有人给我说,管伙食的聋老姜是个大好人。

老姜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朴实,他吃饭时从不坐着,他总是右手端着个大碗,左手持一双筷子,一会儿走到一般干部就餐的大餐厅,一会儿溜进厨房操作间。他走进市长的小餐厅时,我让他坐下他却不坐,还是一手端着个大碗,一手扒拉着碗中的饭,颇有感慨地说,现在真好,吃啥有啥。1961年那阵,连红薯都吃不饱,能吃上棒子面,就是最棒的啦……

妻子与我一块进了午餐,发出了诸多感慨,她说做梦也想不到金远市政府的食堂是这么个样子,餐桌、椅子破烂不堪,漆皮脱落,餐厅四壁灰尘满目,右上角还有扯拉着的蜘蛛网,一个破旧的吊风扇,被污垢油尘涂染得灰不溜秋的,至于饭菜,妻子说,连民工的食堂也不如。

我真有点过意不去了,但又不愿让她絮叨,就示意她收敛收敛,实际上,妻子只是随意地说说,她是个有口没心的人。午饭后,我召来司机小石,第一次乘上我的红旗轿车,向位于省城的家奔驰而去。

原局长坐了萝卜,新局长上任

5月9日 星期日

还没起床,电话来了,是秘书长老平,说缪书记找我,看看表,才7点钟。我想,什么事,非要星期天去办。

大约7时30分,缪书记的秘书小栗又来电话,说缪书记急着找我,我便胡乱吃了早饭,打传呼叫司机小石过来,告别了妻子和还在梦里的儿子,就匆匆上路,直奔金远。市委院子很静,缪书记独自一人端坐着,他示意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开门见山地说:

“移民局长的人选定了,是山丘区的党委书记田知厚。”这时缪书记抽出一支三五烟,点上吸起来,看着我,意思是想听我的意见。我知道,这时候即使有意见,也不能使缪书记改变主意,就表示出一种赞许和同意。缪书记很沉稳地说:“知厚同志人品好,廉洁,懂规矩,有工作经验,当过8年的乡党委书记,又晋升到区里任一把手,5个年头了。山丘区管金远市的6个山区乡镇,实际上金远的移民工作一开始,老田就接上火了,他与省和国家的移民领导同志的关系都很好,现在有了关系,工作就好做,你说是吗?俞市长。”

“缪书记,你这一讲,田书记是当然的最佳局长人选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我附和着缪书记的话说。

“还有,谢暮和鄂川都不适合留在移民局了,鄂川和谢暮两个副局长前天已被检察院放出来了,没有什么原则问题。鄂川是一个老领导的亲戚,这人本事不大,还有点牛气,他若留任,可能会使你不好工作。至于谢暮吗,这人下边也有反映,把他们调出去,事情要好办些,你看呢?”

我别无选择,只有附和他的决策。细想一想,自己一时也拿不出比缪书记高明的方案。

晚上7点钟,在市移民局的会议室,召开了全体职工会议,会上,由市委贺副书记宣布了移民局班子任免名单,并强调了几条规则,如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特别是强调了组织原则。大家必须无条件服从……

之后是新上任的田知厚的简短讲话,可谓就职演说了。最后我讲了几句官话和套话,这是不可少的话,尽管它很没新意。

我从移民局回到政府,已是晚9时30分了,路过值班室时,老同学祝贝运与画家季青突然出现在面前。显然,他俩在值班室已等了我不少时间。

俩人今晚又来这里,就显得随便多了,进了屋,就自己拿起暖瓶,倒水,点烟。老同学很随意地说:

“听说了没有,程局长为啥出不了检察院?要说程局长这人并不坏,也不贪,这次进检察院,都是移民局里边的人自己捣的,实际上,程局长没有啥大问题,却坐了萝卜。唉,这事也怨他程烈没主心骨,太软,还没关他3天就承认了,哪个局送他3000元好处费,哪个单位送他块瑞士表。睤,现在这年头,三千五千的事,根本不在册。”

“怎能说三千五千不在册呢,政法部门明文规定,5000元就要立案呀。”

“事就坏在这里,你老程自己都承认了,人家检察院有啥办法,人家不把你扣起来,当成案来办行吗?看人家谢暮局长,这回进检察院,人家一硬到底,啥都没说,最后对人家谢暮的哪一项问题都落实不了,只好无罪放人。没听说嘛,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这时屋门突然被拧开,是古方,他边进边说,他是在邓大白市长那里聊天,听到这里的高谈阔论,就过来了。邓大白与我的办公室是一墙之隔,祝贝运的话古方都听见了,他就抬起杠:

“你说那不对,抗拒从严,可不是都能回家过年的,只要检察院坚决治事,过个睤吧!没听说矛盾市移民局的事吗?不管你是坦白,还是抗拒,都给治了,几个局长,一个吓瘫,一个罢官,一个坐监,一个逃窜,就剩一个纪检组长,也不敢上班,怕检察院找她谈事。我准备去矛盾市采访采访,写一篇移民官员全军腐败记,肯定畅销。”

“我说古方,你趁早打消这馊主意,现在哪有人去捅这马蜂窝?小心有人撂你黑枪。”季青提出异议。

“去睤吧,腐败已是社会热点,咋个不能写?”古方不服气地反击。

“好了——好了——你俩是老抬杠搭档了,叫我说,你古方想写就写,想采访就去采访,那是你个人的事,你爱说你是自由撰稿人,自由嘛。不过,对咱俞阳兄可是只能烧香,不准拆庙,明白吗?”

“不明白。”古方并不赞成祝贝运的看法,“俞市长刚到金远市,根本就没伤疤好捅,移民里即使有些破事,也不是人家俞市长弄的。明讲吧,矛盾市办的《矛盾文学》杂志还三顾茅庐请我去写这文章,这家杂志的主编是我大学同学。”

“好了——好了——不争论,不争论。”我有意地躲开矛盾,这本来就是个争论不清的事,况且,谁说的都有道理。若想去做,就有想做的道理,若不想做,就有不想做的道理,争论个睤。

老实乡长求办的事

5月25日 星期二

刚进入午间小憩,就有人敲门。唉,咋回事,非要趁这会儿来找我。开门一看,是孤边乡的乡长辛苦,看着他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样子,刚才那种责怨的意识顿时没有了。孤边乡被称为金远的西藏,位置偏远,经济落后,据悉,辛苦已在这个边境乡干了8个寒暑了,职务没升没降,大家都说他是好人。眼下被舆论称为好人者,它的概念是,这人平和,老实,没坏心眼,任劳任怨,从不与人争名夺利的,更不会因为利益之争与人弄得剑拔弩张。而从另一侧面说,当今的好人意味着懦弱,能忍能屈,令人同情,不拉关系走后门,在人际之间,不用非正当手段去搞竞争。

辛苦坐下后,用手背抹拉一下汗涔涔的额头,就掏出他的两元钱一盒的小蝴蝶烟,我取出抽屉中的金芒果,他却说,他抽不惯金芒果,只能抽手中的这种烟。果真老实,老实人才会说这样的假话。

我以温和与友善的目光看着他,等他说话。

“是这回事,俞市长你是从省里下来的领导,上边人熟,关系多,现在的人都说,熟人好办事,没关系办不成事。”

“什么事?”

“俺孤边乡工矿企业赔偿的事。日月霞水库蓄水,俺乡的一号大煤矿就要淹了,俺们乡一年的收入有一半都靠一号矿哩,俞市长,没了它,俺的日子就难熬了。”

“有政策嘛,凡国家水库蓄水被淹的矿井、企业,国家都赔偿呀。”

“赔偿是要赔了,就是俺那一号矿,赔得少了。”

“赔多少?”

“咱们造的计划是950万元,听说上边批下的就950万元。”

“报950万元,批950万元,这不是很好的事嘛,还想什么?”

“是这回事,俞市长,咱们隔黄河对岸那个滑溜县,也有个煤矿,跟咱的矿差不多,听说就报了3000万元,人家就批了3000万元。这一比较,咱太吃亏。”

“真的?”

“真的。”

“两个矿的规模差不多?”

“真的差不多。俞市长,俺是想劳您大驾,往上跑跑,能多要俩,就多要俩,人家都说,现在的事,得跑,不跑不中。”

“辛乡长,这煤矿有多大储藏量,值多少钱,都是有技术鉴定的,有标准的,只有专家评估论证了,出了报告才中的。”

“就是专家说了算,听说人家滑溜县就是请的专家去评估的,听说只要请的专家顺手,有关系,专家就能把价评得高。”

“什么意思?”我一向认为,专家从来是以技术眼光看世界的,技术是1+1=2的,怎么能随意高高低低呢?

“俞市长,听人家说,专家一到滑溜县,就跟皇帝来了一样,人家招待的可地道啦。”

“人家滑溜县的事,你们咋知道,可不能听风就是雨啊。”

“俞市长,你不知道,咱乡的工办主任跟人家滑溜县移民局管事的是亲家,他亲口说的,这还有假?”

“噢——咱们孤边乡没请专家评估?”

“没请专家,就是咱们矿井的几个老人大约估算一下,弄出个950万元,大伙还都觉得怪多哩。”

“评估的结果报上去了吗?”我关心地问。

“报上去了,写的就是950万元。”

“批件拿回来了吗?”

“还没有哩,只是听说,快要批了。”

“你们想一想是否评估时有漏项吧。”

“俞市长,俺们乡大伙都说叫我来求您,你是从省里来的,一定有不少关系,求你给找找专家,重新给咱的一号矿评估评估。”

看看老实的辛苦乡长,听他这一番有点离谱的话,唉,现在的事,怎么弄啥都得找关系呢?有人开始讲,在中国,关系就是生产力,我还不信,想一想,自己在金远市做父母官,能叫金远吃亏?看着辛苦,能叫老实人吃亏?对,想起来了,我有个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就考上首都矿业学院,现在就在省里煤炭厅,任总工程师,这关系金远市为啥不用用?

辛乡长临走时,我又嘱咐他,马上到移民局找找田局长、柳局长,火速写个要求重新申报孤边乡一号矿井赔偿款项的报告,立马送到省里。辛苦连着点头说是是是,就小跑着出了办公室往移民局去了。

水利工地的离谱纠纷与传奇故事

5月26日 星期三 晴

一张紧急电传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日月霞工地的意大利生产营地被围困,上百部的拖拉机、小四轮、三轮平板车、大卡车堵住了老外的施工通道。起因是老外在施工放炮崩山时,震塌了山后镇金鸟村的一孔窑洞,这家农户就向意大利承包商索赔损失,承包商拿出一本“菲迪克条款”,这是当今国际上惯用的业主一方与施工方的合同书,意大利人进入日月霞工地时就与中国业主签订了这种条款。条款里标明,坍塌的窑洞是在红线内的施工区,这个区域的建筑物应该在施工前拆除,由施工方给予经济赔偿。老外指着合同的条文说,他们已经执行了合同,照双方对窑洞的估价作出了赔偿,可是,金鸟村的农民却不执行“菲迪克条款”,不拆除在红线内的窑洞,这能怪谁呢?而且,放炮崩山之前,施工方又反复通令这家农民搬出施工区,拆除住舍,如今窑洞塌了,施工方当然没有责任。一切后果只能由农户自身负责。结果,金鸟村的这家农户就串联村民,围堵了老外的生产营地。附近村庄的农户,听到老外欺侮自己的同胞,都自发地开上自家的机动家伙,奔了过来。就这样,正在夜以继日赶工的大坝停工了。意大利人马上向工地指挥部发出通报和呼救,工地派人到现场疏导,一边向金远市政府发来紧急电传。有经验的工程队伍知道,凡是遇上与农民有了纠纷的事,没有当地的父母官出场,就是不好办。农民怕谁,特别是对外来的施工队伍,他们才不尿哩。

步市长在电传上批示,要我全力以赴处理好此事,迅速恢复大坝施工。

我很清楚这起事端的分量,日月霞工地一天要支出1600万元人民币,作为主体工程之一的大坝,若因施工环境问题停工,经济损失何其大矣,更严重的是政治影响。

我和老阚已乘上红旗轿车,箭也似的射向日月霞工地。同时指示移民局长、公安局长和山后镇镇长,马上采用政府行为,调动一切力量,把围堵营地的农民疏散。

汽车停在日月霞工地指挥部大楼前面,我和老阚就直奔总监理工程师尤其铮的办公室。尤其铮是站在业主与工程承包商中间的人物,他像一个执法裁判,对双方发生的矛盾、纠纷给予调和解决。所以,他的态度和观点应当是公正的、客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