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回到家中,一跳上堂屋台阶,她就被一种意外情形骇了一跳,登时脸色灰白,浑身的筋肉都紧张起来。
这座明三暗五坐北朝南的大屋子,她自幼就感到害怕,连白日也不敢独个儿在屋里逗留。今晚看起来,更显得阴森森的,像座古刹。正中间,靠后边,有一道古老的红漆屏风,因为多年无人擦洗,红色已经发暗。隔扇正中,略微高处,贴着一张用红纸书写的神位。因为是两年前过阴历年时贴的,隔年未换,纸色已经陈旧。那红纸上是用正楷恭写:
供奉天地君亲师之神位这样的神位款式,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虽然最后一个皇帝已经逊位二十多年了,但人们不肯改变习惯,供奉的神位中仍有一个“君”字。在红纸神位旁边,悬挂着一张用玻璃镜框装着的蒋介石的戎装全身大照片,右边用馆阁体正楷写着“香斋同志惠存”,左边稍下写着“蒋中正赠”。这是几年前罗兰的父亲任本县民团司令参加大别山“剿共”时由上边发给,作为对有功人员的奖励,并作为在全国推行法西斯独裁政治的一种手段。
屏风前边放着一张高大的长几,又叫做神柜。神柜前是一张有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八仙桌,左右放两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
堂屋的西端有一个内间,是主人睡觉和日常生活的地方,用隔扇隔开,挂有门帘。堂屋的中间和东间合在一起,靠墙壁摆了许多太师椅,几个茶几。本来,一进二门便是内宅,这是内宅的上房,从前只在逢年过节时候,让至亲好友们和亲族女眷们来到这里,不是这样布置。近几年,一则因为罗兰的祖母已经去世,二则罗香斋的思想也随着时代向前发展,这里也是他任民团司令后期,有时举行秘密会议和小型宴会的地方。
不在前院,而在这个地方,所以山墙和后墙上都挂有字画。但是堂屋正中间的屏风、神柜和神柜上的各种陈设,以及神柜前紫檀木八仙桌、笨重的雕花太师椅,都是罗兰的曾祖父时代留下来的,从晚清到现在没有变化;只是当年神柜两头陈设着几件古玩,在北伐时代,大别山农民暴动,威胁县城,这些古玩都装进箱,连同其他名贵古玩和字画,都运往潢川,寄存在亲戚家中,如今虽然早已运回,却不曾摆出。
且说这高大神柜的中间部分,紧靠屏风,一拉趟摆着几个雕花红漆神龛,里边供着罗家历代考妣的神主。在正中间的神龛前边,放着罗兰祖母的遗像,是大前年祖母七十五岁大庆时拍的照片,在她去世后,特意托人在景德镇烧制的放大的瓷像,安放在乌木的雕花框座上。祖母遗像的旁边放着母亲的半身放大像,装着玻璃镜框。虽然相片略有褪色,仍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位多病的中年妇人,五官清秀,两颊消瘦,眼窝微陷,两道弯而细长的眉毛上压着忧郁。两个遗像的前边摆着一件仿古鼎式双耳三足紫铜香炉和两只高柄白锡烛台,另外还摆着清明节上供的四色果品。神柜的一头放着一个红漆描金包壶和一个假康熙瓷蓝花人物大插瓶,插着一把鸡毛掸子,一把马尾拂尘,几卷弃之可惜破烂字画。这个大插瓶是罗兰祖父的遗物,是辛亥革命那一年由他亲手摆放在这个地方,代替珍藏起来的一件古玩。辛亥革命已经过了几年,他仍然不肯剪掉辫子,后来勉强忍痛剪掉辫子,仍然将花白头发留得齐脖颈长。他把这个假康熙瓷大插瓶摆在神柜上,表示他时刻不忘先朝,深怀着前清遗民的悲苦与寂寞心情。八仙桌上放着一盏高台铜灯,灯亮儿昏黄,所以巨大的堂屋里显得昏暗,阴森森的,使得罗兰一登上三层台阶未进屋,就在心中起一种阴暗和凄凉之感。
父亲罗香斋坐在八仙桌左边的太师椅上,半栽着头,以便从老花眼镜的玳瑁边上用愤怒目光注视着罗明的脸孔。从他那高高的颧骨和四方下巴上,从他那阴沉沉的脸色上,从他那看人的姿势上,都表现出他是一个十分自信的、秉性顽固执拗的老头子。罗明坐在父亲的斜对面,背靠隔扇,两手抱在左膝上,咬紧嘴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睛里含着愤怒和倔强的目光。但毕竟是同他的父亲激烈争吵,所以在愤怒的眼睛中含有泪光。他们像一对互不退让的公鸡相斗了半天之后,忽然间停下休息,暂时在紧张中相持沉默,等待着新的冲突。
罗兰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生冲突,但是猜到八九,在门口停了一下,随即屏住气,脚步很轻地走进堂屋。父亲没有理会她,只对她严厉地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感到心里边冷森森的。她在罗明的旁边坐下。由于她的心情过于紧张,她的手和小腿都禁不住有点颤栗。她聚起了全副力量,等待着那就要落到头上的严厉训斥。小丫头春喜贴着墙,站在斜对面的堂屋门框外边,使老主人没法看见。她对着罗兰,在黑影中露出来蓬松的头顶和半个圆脸,向罗兰眨眼睛,摆摆手,意思是要地不要顶撞老爷,随即溜进了黑影里去。
罗兰看出来父亲十分生气,显然已经骂了她的二哥罗明,而二哥顶撞了他。到底为了什么事,而且把她也牵连在内,她不明白。她不愿多看父亲的铁青面孔,侧转头,将眼睛向堂屋门口瞧去。忽然,她看见大嫂李惠芳也悄悄地来到门外。惠芳站立在堂屋门外的左边,使公公没法看见,深情地望着罗兰,摆摆头,又摆摆手,叮咛她不要言语。罗兰转过头去,看着父亲,心中间道:
“到底为着什么事儿?”罗香斋对于儿子的倔强,不但不听教训,而且一步不让,不但感到意外,而且心中难过。沉默了一阵之后,他突然抬起头来,压低声音说:
“我不愿过问你们的事情,不过我究竟是你们的老子,不忍心眼巴巴地望着你们误人歧途。我久已不常到外边走动,别人纵然听到各种闲话也不肯告我知道。可是我并不糊涂。
我早就知道地方上对你们做的事议论纷纷,责备我不加管教。
今天有人来告我说,你们在乡下宣传,在街头演戏,男女混杂,有些宣传同共产党一个腔调。许多人对你们很有意见,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不肯赶你们离开这地方。幸而还有人出于好心,来把地方上的舆论告诉了我……”“哼,舆论!”罗明用挑战的口气问;“这个人到底是谁?”“不准你打断我的话!”罗香斋严厉地喝了一声,左边鬓角因激怒而突现的一条青筋紧张地跳动起来。停一停,他又勉强压低声音说:“这个人自然是同咱家关系密切,关心你们,才肯向我说出实话。你们看吧,听话不听话全在你们自己,如果你们承认是我的儿女,就昕我的话,赶快脱离同学会,退出讲习班,或到后方读书,或暂且住在家里自修,等秋后再往后方读大学。我的话只有这么多,你们想想,马上就给我回答!”大家又紧张地沉默起来。罗香斋望望儿子,又望望女儿,不由得一阵心酸,摇晃着方下巴课深地吁了一口气。
从罗香斋作为卧室的西头一间里传出来一阵嗤嗤声,将这座堂屋中的沉默打破。罗兰的眼睛落在地上,惘然想道:
“这是谁在里间抽大烟呢?”她正要隔着门帘子缝儿向里间瞟一眼,忽听得她父亲又焦急又忿怒地问道:
“说呀!为什么都装哑巴?”罗兰看她二哥一眼,兄妹俩仍然拿沉默当做回答。
“既然没有话说,”父亲停了片刻,又说道,“就算是同意了我的主张。好吧,也不枉我生你们,养你们,毕竟你们还知道我的苦心。明天你们就搬回来住……”“不,”罗明突然截断父亲的话说,“我不能同意你的主张!”“我也不同意!”罗兰跟着说。
罗香斋猛然一怔,随即说:“好,好,不同意!不同意!难道胳膊能扭过大腿?听着!我的话就是命令,不同意也得同意!”罗明冷笑一声,昂然抬起头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我不能听从你的话,因为我是中国人,应该救中国!”“狗屁!”罗香斋从太师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桌子咆哮道:
“你们开口救国,闭口民众,开开会,唱唱歌,狐群狗党,言行荒谬,自以为做的是神圣工作,实际是狗屁!你们是被共产党利用了!我同共产党打过多年交道。共产党的事情我清楚,哼!你们懂得什么?你们动不动讲到北伐,讲到清党,你那时候几岁?你懂什么?你们这班左倾学生尽是受了共匪的宣传,鹦鹉学舌,跟着人家胡说。你们崇拜共产党,跟着共产党走,必然误入歧途,误国误民也误了自己,将来会后悔不及!共产党打着救亡旗号,实是祸国!”罗明的眼睛冒火,攥得指头发疼,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反驳,但是咬着嘴唇,硬是忍耐住了。罗香斋认为儿子已经开始听从他的教训,无言答对,换了稍微缓和的口气接着说:
“本来好好一个国家,共产党处处闹暴动,打土豪,分田地,共产共妻……”罗兰突然说:“共产共妻的话是造谣,是诬蔑!”罗香斋转过头来望望女儿,看见她两眼含泪,快要哭了,不禁心中一动。他自来疼爱女儿,尽心抚养,亲戚朋友们都说罗兰是他的掌上明珠。罗兰长得好看,又很聪明,很像她的母亲。罗香斋不能忘记,他同亡妻自从结婚以后,感情一直很好,为亲戚、朋辈所称羡。在他二卜多岁的时候,有一次一位远亲长辈进城来看望他们,要见见他家的少奶奶。罗香斋命妻子出来给客人敬茶。那位长辈绅士将他们夫妻俩轮流看看,忽然高兴地望着他说:“香斋呀,果非虚传,你的艳福着实不浅!”随即快活地放声大笑。他的妻子羞得满脸通红,赶快躲回后宅去了。由于夫妻感情特好,而妻子又美貌贤慧,所以在有钱的地主绅士们纳妾成风的时代,罗香斋身为一县的民团总团长,后来改称司令,始终不肯纳妾。家中曾经有一个丫头长得漂亮,粗通文墨。罗兰的母亲自知身体有病,不一定能够治好,几次劝他将这个丫头收房。他都断然拒绝,后来将这个丫头打发走了。
罗兰的母亲病危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向坐在床边的丈夫留下遗言:“我死了,别的孩子都不牵挂,就牵挂兰儿一个。她是姑娘,年纪还小,你务必好生抚养。她着能长大成人,嫁一个好婆家,我死在九泉之下就瞑目了。”罗香斋牢记着妻子的临终嘱咐。那时候他才是五十出头年纪,许多人劝他续弦,他都拒绝了,为的是一则忘不下他同亡妻的恩情,二则他害怕兰儿会受到后母的虐待。而罗兰也没有辜负父亲抚养她的一片苦心。虽然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在家中对谁都敢发脾气,但是在父亲面前从来卜分温顺,不仅她父亲十分满意,连亲戚们也常在背后夸赞说:“兰姑娘很像她的母亲,不愧是读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今晚她当面反驳父亲的话,几乎是她十几年来的第一次,使罗香斋吃了一惊。但是他没有动怒。他看她的两眼中泪汪汪的,他的心有点软了。他想道:“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不懂事,责任在他的二哥。”于是不理会罗兰对他的异常态度,转望着罗明,竭力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我参加大别山‘剿共’多年,共产党的事情我比你们清楚。中国共产党受第三国际指挥,处处跟着苏联学。苏联在十月革命中不是实行共妻么?”罗明忍不住回答说:“苏联十月革命后有过性关系不严肃的现象,可是列宁批评了这种一杯水主义,后来就纠正了。”罗香斋用心在开导儿子,不打算在这个题目上纠缠,接着说道:“你们要救国,要抗日,我都赞成。不过,你们应该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日,为什么要跟着共产党跑?”“我们是要救亡,要抗日,不是跟着什么人跑。”“听说你们并不真心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战……”“如果蒋委员长抗战到底,我们就拥护。不然,人民自己也要抗战,直到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胡说,又是共产党的腔调!”“不,这是中国人民的声音。”罗香斋瞪了儿子一眼,忍下一口气,暂时沉默。如果在几年前,他会跳起来打罗明两个耳光,然而考虑到现在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倘若没有七·七事变,今年该大学毕业了,他气得八字胡不住抖动,竟忍住不打罗明。过了片刻,他叉说道:
“你们青年人经事太少,爱赶时髦。现在你们跟着共产党走,将来要吃大亏。共产党六亲不认,只讲阶级斗争,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社会并没有阶级,只有大贫小贫之分。你懂吗?”罗明心中冷笑,但没做声。
罗香斋接着说:“共产党将‘阶级斗争’四个字奉为真理,越斗眼越红,毫无情理可言。中央军四面围剿,共产党应付不暇,还要自相屠杀。有些人刚在前线上立了战功,忽然被指为内奸,反革命,拉出去枪毙。中央军杀共产党,共产党自己杀自己。大别山苏区的情况我清楚,可是对共产党乱杀自己同志的事,我简直不能理解。听说在江西苏区,共产党对自己人杀得更凶。你们糊里糊涂地跟着共产党跑,将来会有好结果?”罗明说:“你说的苏区情况我也听说过,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错误的历史决不会重演。”“哼,历史不会重演!你曾祖父在平定洪杨之乱中是立过战功的。我小的时候常听他谈,洪杨盘踞南京城,清兵在孝陵卫建立江南大营,又在扬州建立江北大营,围攻南京。这江南大营就在南京城外,时刻威胁南京,会要洪杨发匪的死命。
至于江苏、江西、安徽、浙江各处,清兵都在跟长毛作战。任何有识之士处在洪杨地位,都应当竭尽全力消灭江南大营,将南京周围数十州县置于把握之中,使太平天国有土有民,足食足兵,立于不败之地。朱洪武称吴王时经营天下,就是从巩固南京周围开始,然后东征西讨,逐步剪灭强敌。可是洪杨与韦昌辉之辈无此远见,不以巩固南京周围为立国大计,竟然在南京城中互相屠杀,自己把从广西来的精兵良将杀死数万之众,连开国元勋都杀了。发匪从此元气大衰,走上败局,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