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罗兰知道自己说的话过了头,但没有为自己辩解,不再做声。屋里空气紧张,变得叫人难耐地沉默。阴阳先生蒋愚甫想解劝他们,但不知如何解劝,只好低着头吸旱烟袋。罗兰避开了父亲的眼光,扭转头去望着院里,又望着那从她闺房已经打开的窗子里照出来的黄色灯光。她听见有人正在她的闺房里收拾着床铺,桌子,扑打着柜子和箱子上的灰尘,并且低声地谈着话。“多么滑稽!”她肚子里冷笑说,“你们明晓得我不会住那间屋子,却故意服从我伯的命令!”她憎恶那间布置得极其雅致的小屋子,正如她憎恶这座阴森的院落和阴森的家庭差不多同样的厉害,要逃走的决心一秒钟比一秒钟增大起来,最后就连这片刻的忍耐也感到无限痛苦。
李惠芳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向她说道:“兰妹,她们把你的屋子收拾停当啦,自己去看一看可以不可以。”“反正是一座小监狱,我何必看?”她气愤地说,疑惑她嫂子出卖了她。“你很高兴做禁卒吗?你希望我永远陪你坐家庭监狱?”李惠芳微微一笑,使个眼色,转向公公说:“兰妹的房间已经打扫停当啦,她的铺盖都放在学校里,今晚取还是明天取?”“今晚取,一定今晚取回来。”罗香斋向女儿望一眼,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已服从了,接着对惠芳说:“你自己带一个伙计去取,顺便把你明弟也叫回来。”“可是……”李惠芳的话刚要出口,罗兰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竭力装得镇静地说道:
“还是让我自己去取吧,免得惹你们大家麻烦。对不起,再见!”罗香斋和李惠芳大吃一惊,等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她已经跨出门槛走了。听见父亲在背后发出来伤心而激怒的呼唤,她连头也不回,更加快地向大门走去。罗香斋气得说不出话,抓起桌上的盖碗茶杯想摔出阶前,但这茶杯是清末仿乾隆瓷“百花不落地”,今天下午因县长来拜望他,临时命人取出一用,尚未收入细瓷橱中,他不忍心摔碎,拿起来又放下了。
蒋愚甫赶快趁机劝解说:
“请香翁不要生气。对现在的青年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唉唉,我带民团参加‘剿共’十年,不料我的儿女们都跟着共产党跑;有一个不跟着共产党跑的却是败家子,只知道吃喝嫖赌!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报应!”阴阳先生说:“其实,二少爷和兰小姐都是很有出息的青年,读书极其聪明,在本县是有名的。这年头,随他们去吧,香翁!”罗香斋没有理他,摇头叹息说:“我一生好强,不料上天报应,养的尽是不肖儿女!”李惠芳知道刚才公公骂的“败家子”是指的罗照,现在骂的“不肖儿女”中也包括罗照,赶快把头低了下去。
罗香斋又说:“这两个小的,我对他们自幼就悉心教育,不想他们中了共产党的迷,竟变成无父无君,洪水猛兽,唉唉!”这时,罗兰正走在大街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觉得闷塞的胸腔轻爽多了。
“又上了一次战场”,她一边走一边想道,“我又胜利了。”罗兰从家中逃出以后,不仅不觉得难过,反觉得心中十分轻快。她一心记挂着学校,竟然把看姑母和表姐的事情忘了,直等她跑到学校门口时才又想起。在学校大门口外停住脚迟疑片刻,她决定先到学校中看一眼,然后再去到她们那里。自从第一次同父亲冲突以来,学校对于她就变成一个温暖的家了。
为了一种神秘的渴望,她没有一直就跑回教室或女生宿舍,却是脚步轻轻地绕过了教务处。“我要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二哥,”她在肚子里对自己说,“还有,姑母明天就要带萍姐下乡了。”但罗明没在教务处,她看见杨琦面朝里坐在灯光下低头看书,脊背在阴影中微微晃着。仅仅只扫了这背影一眼,她那种发自心的深处的神秘的渴望立刻就得到了满足。不敢在教务处的门外停留,不敢多看,不敢做声,生怕被杨琦觉察,生怕被别人闯见,心中怦怦跳,两颊燃烧,赶快把头一低,一转身走进那座通往女生宿舍小院的角门。一种不能被她自己所了解的奇怪力量催使她一进角门就跑起来,并且大声向寝室呼唤小林。但两个寝室中都静悄悄的,她只见王淑芬在蒙头睡觉。罗兰到自己屋里打个转,向镜子看了一眼,像燕子似地飞到教室。
“小林,我又同父亲冲突了一次,冲突得非常厉害!”她俯在小林的桌边说,细细发喘,但这发喘并不是由于走得快,也不是由于提到了同父亲冲突,是为了什么呢?她自己似乎觉察出发喘的真正原因,脸颊上泛起来一抹红云,她竭力要停住喘气,然而不可能,于是她接着说道:“我又胜利了。”“你挨骂了吗?”“挨了,”她快活地回答说,“可是我胜利了!”林梦云咬着嘴唇,温柔地笑着。她一声不响地望着罗兰的眼睛,感到那眼睛出奇的光辉,出奇的灵活,出奇的美丽。
她几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罗兰的眼睛也竟有不含忧郁的时候。
但是她只能看出来罗兰的眼睛所焕发的光辉中有幸福、得意和兴奋的混合成分,却没有发现其中还有暗暗的爱情在燃烧。
罗兰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眼渡朝别处一转,避开了她,向她问道:
“你为什么盯着看我?”“你为什么这样快活?是不是因为你姑母来了?”“我斗争胜利了,为什么不快活?”“可是你上次同父亲吵架以后还哭了哩。”“……”就在这说话之间,罗兰脸上和服里的表情起了变化。虽然她依然笑着,依然眼波灵活,闪着青春的光辉,美丽动人。
但这一切同平常愉快时候的情况都没有显然差别,那“差别”就在这刹那间消失掉了。看见朱志刚向小林的桌边走来,她赶忙说道:“噢,我姑妈还在等我呢。”说完,她就走出了教室。
因为按规矩应该向生活指导员请个假,罗兰离开教室后就往张克非的房间走去。离张克非的窗口几步远她听见张克非同谁在谈话,而且提到了她的名字。她停住脚听了起来。
随即,她心中叫着:“啊,怪道在教室中没看见张茵和黄梅,原来她们在这里!”只以为她们是在同张克非谈着闲话,罗兰故意蹑手蹑脚地溜近窗外边,打算凑机会吓一下黄梅。窗里的三个人谁也没觉察到她在窗外,继续着他们的谈话。是张茵的声音说:
“罗兰虽然思想上矛盾较多,可是近来进步很不小。最好加强她在集体生活中的锻炼,劝她多看点社会科学书。关于对她的教育工作,还是由罗先生多负责任。黄梅也可以给她帮助。”“我不成,”黄梅说,“她同小林最亲密,还是叫小林多多影响她。”“用个人去影响她固然也是个办法,不过要改变一个同志的世界观,特别是像罗兰那样的……”这是张克非的声音,但罗兰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偷偷地逃走了。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跳得非常厉害,并且胸脯紧缩得几乎不能呼吸。在刹那间她后悔着不该蹑手蹑脚地蹓到窗子外边窃听,好像故意偷听别人的秘密谈话。但随即她就原谅了她自己是出于无心,而且幸好窗里人并不晓得,她自己将永远替他们保守秘密。她的心乱得很,一边跑一边想着:
“他们在开会,在开会……讨论我……”等跑到街上以后,心神稍微安定下来,她才能思索得较多一些。
“黄梅是什么时候加入了?”她心中问道,意思是指的民先。随即恍然大悟,又感到十分惊异,“啊啊,怪道她时常同张茵一道,怪道她们……”她开始回想着近来黄梅有许多与往日不同的行为,而这些都被她忽略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才得到一个明白解释。也许她不免神经过敏,但不管怎样,她认定黄梅同张茵之间有一种特殊关系,这关系使她有一点羡慕和嫉妒。这嫉妒很快地增涨起来,使她简直感觉到是一种侮辱,大为愤懑。她认为不管论学问,论聪明,她都在黄梅之上,“可是,”她问道,“为什么黄梅来不久就被他们这样看重,要她加入,而竟然那样瞧不起我,把我放在圈子外边?”她轻蔑地哼一下鼻子,愤愤地说道:
“让黄梅来影响我,哈哈,她配!”于是她呸一声向地吐口唾沫,仿佛这口唾沫正吐在张克非、张茵和黄梅的面前,吐过后又冷笑一下,胸腔中稍微地松和一点。
“难道她最近也加入了么?”她忽然想到小林,不由得把脚一停,叫出声来,“啊啊,原来她们只把我一个人扔在圈外!”对于小林的加入民先她虽然不嗤之以鼻,但越发增加了她的伤心。她一向对小林完全信赖,认为小林和她的关系最亲密,小林最能够理解她。如今仿佛刚发现受了欺骗似的,她对着苍茫的月色用谴责的口气问道:“小林,你为什么还对我保守秘密呀?原来你并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好友!”她伤心着人间并没有真正的友情,当政治关系交错着友谊关系的时候,后者就变成次要的了。“但是,”她顽固地申辩说,“只有友情才是最纯真的!人间不应该没有友情!”在这一刻,她感到孤独、空虚、伤心、愤懑,简直想跑到远远的一个陌生地方,永远不再回学校,不再见黄梅和小林。她垂下头去,继续匆匆地向前走。正走着,她忽然停一停,思索片刻,把脚一跺,在心中发誓说:
“好吧,看咱们谁在革命的道路上走在最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