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吃过早饭以后,战教团在破晓的晨光中动身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所以本地的青年各团体参加送行的人很多,一直将战教团送到离城三里的小山丘上。从讲习班的大门口到小县城的西门外,沿街两旁贴满了各青年救亡团体为战教团送行的标语,有的墙壁上还张贴着带有漫画的壁报。这一切标语和壁报都是连夜准备停当,赶在黎明之前打灯笼贴出来的。各救亡团体利用为战教团送行的机会,向居民进行一次抗日宣传,也是向顽固派发出他们的坚决救亡的有力声音。
战教团和送行的青年们走在黎明的街道上,一路不停地唱着抗日救亡歌,十分雄壮。在一次歌声停顿的时候,罗兰情绪激动地说:
“我们这里,两个月前还是一座平静的山城,大家每日兴奋地搞救亡宣传。”林梦云截住说:“其实,那时候也只是表面平静。顽固势力本来就根深蒂固,救亡活动本来就有人反对。”黄梅说:“不过大的斗争到今天真正开始,刚刚开始!”罗兰轻轻地叹息说:“可惜我萍姐不在城里。她在乡下,还不知怎么关心城里的斗争哩!”本城各救亡团体的青年一直把战教团送到城外三四里远,到了一个小丘陵上,不再往前送了。大家虽然同战教团的同志们刚刚相聚就匆匆分别,并没有在一起做救亡工作,正如常言道“萍水相逢”。然而共同的救亡目的、崇高的革命感情,将他们的心粘合在一起。他们不忍马上分手,站在丘陵上一起放声高唱救亡歌,一支歌唱完紧接上一支,再接上一支。然后激动地高呼口号,互相紧紧地握手告别。有的女同志流出了眼泪,有的哽咽。最后送行的人们望着方中允和余新之率领战教团开始登程。本来替方教授雇了一辆平头车,但是因为继续是漫上坡的路,他不肯坐车,拄着手杖,同战教团的年轻同志们一起向信阳方向走去。被送走的同志们已经走很远了,还忍不住回头来向留在丘陵上的同志挥手。
陶春冰因为要下乡去看他的母亲,没有在丘陵上停留多久,随即回城,要赶快回自己的村庄去看望母亲。罗明兄妹同他一道回城。他很挂心吴寄萍的消息,但两次打算询问,都是刚提起就被罗明用眼色阻止。看见这种情形,他更加放心不下,在心中猜道:“难道寄萍快要死了么?”后来罗兰被林梦云喊去捉蝴蝶,杨琦和别的同志也离开他们稍远了,罗明才小声对陶春冰说:
“我两天前得到确实消息,我萍姐真是不幸!”“到底是什么消息?病情十分严重?”“不是关于她的病情。她下乡以后,生活由我姑母用心照料,空气也新鲜,每天在院里浇浇花,在树林中散散步,坐在躺椅上读读唐诗宋词,病情已有了起色。我父亲很喜欢寄萍。
家中藏了一点西洋参,还是抗战前在汉口买的,自己舍不得用,昨天派伙计送去给寄萍了。”“既然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另外是什么不好的消息?”罗明小声说:“胡天长已经牺牲了!”“啊!胡天长在什么地方牺牲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从抗大毕业以后,胡天长先到太行山区,随后又到胶东,又到鲁西。因为党认为他有组织才能和军事才能,所以总是派他到条件很差的地方组织抗日武装,开辟游击战争。他曾经给我萍姐写过几封信,有的寄到延安,有的寄到开封。我萍姐都没有收到。当然,国民党检查信件很严,从延安寄出的信,或者从游击区寄出的信,只要国民党认为邮件有共党嫌疑,就给没收了。加上我同萍姐的地址也有几次变动,所以我和萍姐始终同胡天长联系不上。”“你是怎么得到了胡天长牺牲的确实消息?他死在什么地方?”“日本人为要消灭范筑先,先派几路人马进攻聊城外围的抗日据点。胡天长很明白形势严重,恰好组织上派一位李同志从聊城往徐州去报告军事情况,路过他的驻地。他对这位同志说,倘若他在这次作战中牺牲了,就将他牺牲的消息写信告诉我。他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嘱咐将信寄给我在开封的一位好同学转给我。这从徐州寄出的信,按照胡天长写的地址寄到开封,从开封转寄给我。我收到已经三天了,谁都没有告诉,怕的是我萍姐知道。”“胡是怎么牺牲的?”“胡率领一支只有一百五十多人的游击队,驻守在一个靠运河的小集镇上,是通往聊城的重要据点。当日寇来到时候,他本来很容易撤退。但是他为了聊城的妇女老弱和积存的许多粮食能够安全疏散,他决定凭着运河岸和土寨墙抵抗敌人,拖住敌人不能够长驱前进。他们只有步枪和手榴弹,而日寇有大炮、迫击炮、机关枪,还有飞机。运河岸上的简单工事被敌人的炮火摧毁之后,胡天长利用黄昏时候,率残部退进寨内,随即被四面包围了。第二天拂晓之前,胡天长率领不足一百名游击队员和不少伤员,冒着敌人的机关枪封锁突围。胡天长连中两弹,不能走动。他命令身边的同志突围,他自己伏在一个坟头上用步枪掩护。当敌人冲到他的面前时,他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冲在前边的两个敌人和他自己同归于尽。”“胡天长牺牲的情况怎么知道的?”“那位同胡天长熟识的李同志,到徐州后就住在范筑先派驻徐州的办事处。过了十天以后,关于聊城的失守、聊城专员范筑先的牺牲经过、协助范筑先建立鲁西抗日根据地的几位共产党员的壮烈牺牲,还有胡天长的准确牺牲经过,都报到范筑先将军的徐州办事处了。到了这时,那位李同志才给我写信,所以胡天长已经牺牲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唉,我的朋友又牺牲了一个!抗战还不到一年,我的比较有才干的朋友们就牺牲了差不多十个人。单在聊城地区,截至今天,我知道已经牺牲了三个朋友,一个是最早谈‘红灯笼的故事’的那位诗人,一个名叫姚第红,曾在省立开封高中读书,我们一起被捕过。最近知道,他们都是中共鲁西特委。
今天又知道胡天长也牺牲了。这是我的第三个朋友!”沉默片刻,陶春冰问道:“那位李同志给你的信,你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放在家里的箱子底下,没有带在身上。关于胡牺牲的消息,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在我萍姐的病完全康复以前,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这个不幸消息。我要想办法,如果有熟人从陕北出来,把我萍姐的小女儿从延安带到洛阳或郑州,我可以把小孩子接回本县,交给我的姑母抚养。我萍姐不用再想念孩子,还有天伦之乐,对养病会有好处。”“很希望寄萍的病能够痊愈。”“一二·九运动时期,我姑父这位老封建,断绝了对她的经济接济,靠我的一点帮助,在北平维持读书,使我萍姐的健康受了损害。在学生上街游行时,那么冷的天气,她浑身的衣服完全被二十九军的水龙头浇湿了,还被挤倒在马路上,又被人踏了一脚。从那次游行以后,患感冒病了多日。后来常常有病,经医生检查出患了肺病。寄萍的病,既然现在住在乡下开始有了起色,所以胡天长牺牲的消息必须绝对瞒住她,首先从我的家中瞒起。”陶春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觉得感情沉重。进到城内以后,罗明忽然问道:
“你现在就回陶家湾么?”“是的,不能耽误,还有十五里山路哩。”罗明说道:“山路不好走。你下午还得早点儿回城。这样吧,你回同学会等一等,我回家去,叫伙计鞴一匹骡子送你。”陶春冰高兴地问:“有现成的骡子么?”“有!从前我父亲办民团的时候,家中养了上十匹骡马。
后来他不办民团了,把骡马陆续卖了。如今家中还留下一匹大青骡,以备不时之需。你在乎津同学会中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叫伙计将大青骡鞴好牵来。”于是陶春冰回他住的地方,罗明赶快回家去了。
下午大约四点多钟的时光,陶春冰回到城内。他刚休息一阵,罗兰就来找他,说她从家里出来找小林玩耍,她的二哥在家中等候陶先生和张克非先生前去谈话。陶春冰问道:
“你找到小林了么?”“小林回家了,把黄梅也拉上街了,让我扑了个空!”“你见到张克非先生了么?”“他正写信,告我说,清你先到俺家去,他把两封要紧的信写好以后就去。”陶春冰望一望罗兰的聪慧眼睛和含笑的脸孔,不由问道:
“小罗,你今天有什么事使你的心中高兴?”“陶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中高兴?”“少女的眼睛是她心灵的窗户,纵然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要这窗户打开,哪怕是打开一半,也会有喜悦或忧愁流露出来。你说我这话说得对么?”“唉,你真是一位诗人!”“你到底为什么高兴?”“为的我萍姐有两个好消息。”春冰心里说道:“果然罗明对一家人瞒住了那个对吴寄萍十分不幸的消息!”随即问道:“你萍姐有什么好消息?”“我萍姐下乡以后,生活上有我姑妈照料,我姑父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很好,承认了她同胡天长的婚姻,所以她近来的病情大有起色。”“她的病情有起色,你二哥已经告我说了。还有一个什么好消息?”“我家有一位表亲,你大概知道,名叫张宗景,是留德的医学博士……”“我知道,是河大医学院教授,在西医内科方面有相当名气。”“他也是一位在国内有名气的肺结核病专家。”“他不是在开封么?”“他是在开封。最近河南大学要搬家,医学院可能要搬到豫西山中。他想在混乱时候把家眷送回家乡来住几个月,等河大医学院搬迁完毕以后,再把家眷接去。他的家原是大地主,家住在深山里边,房子在‘剿共’战争中全给烧光了。他不久前给我父亲来了一封信,要求我父亲在城内替他找几间房子暂时安置家眷,房子或租或赁都可以。我父亲回他信表示欢迎,说我家有几间空房带有天井院,借给他用,不需要另外租赁。我父亲在回信中还将寄萍的病情告诉他,问他有没有痊愈的希望。昨天接到他的快信,说日本的飞机每天都飞到开封上空侦察,投弹,人心惶惶。他将在几天内就送他的家眷回来。关于寄萍的病,他很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痊愈,他说经他的手已经治愈了许多病例。万不得已,可以将寄萍送到外国人在汉口开的医院动手术,切除一部分有病的肺。他的一位留德的好同学是同济医学院的教授兼附属医院的外科主任,也是全国有名的一把刀子。他可以写封介绍信,请同济医学院的这位教授亲自给寄萍做手术,可以保证万无一失。”陶春冰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就好啦!”“张宗景的信上还说,最近在西洋已经发明了一种治肺结核病的特效药,目前还很贵,进口很少。他马上就写信嘱托医药界的几位朋友,尽可能买到一点。我父亲看了信十分高兴,说这种新发明的进口药纵然价钱昂贵,我姑父也买得起,我们家也可以帮助买药的钱。”陶春冰有点感动,说道:“你父亲倒是很关心寄萍的病。
常言道,舅甥如父子,他把寄萍看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从前还不了解。可是他同寄萍的政治立场距离很远,人的思想感情真是复杂!”“陶先生,我二哥正在等你,你现在就去俺家吧?”“走,现在就走。”陶春冰锁好门,叫罗兰再去催张克非,自己先去罗家。临走出大门时,他嘱咐讲习班的把门老头替他雇一辆往信阳去的平头土车,明天一早上路,赶到十里铺吃早饭。刚离开讲习班的大门不远,遇见黄梅从街上回来。他问道:
“黄梅,小林不是同你一道上街买东西么?”黄梅说:“小林知道你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买过东西后她回家去了。她说借了你一本书,回家去取来还你。”陶春冰笑着点点头,继续往罗宅走去。走进罗明的书房,郭心清已经先到了。坐下以后,陶春冰就向郭心清问道:
“小郭,社会上对战教团被赶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郭心清微微一笑,说道:“同情抗日救亡工作的广大教育界和进步知识分子感到愤慨,顽固派和县党部的人感到高兴。”陶春冰点头说:“这是我意料中的。”罗明说:“还有一个新情况,你不会料到。”“什么新情况?”“让小郭告诉你吧。”郭心清正要说话,张克非来了。等张克非坐定以后,郭心清说道:
“李醒亚昨天下午回来了。他一到家,以县长为首的本县党政官绅,纷纷前去看他,一致表示欢迎他在国难期间回来为桑梓服务。今天中午,官绅们都在县政府东花厅设盛宴为他接风。他这次回来,据说带有本省党政要人的几封信,要本县党政方面与他同心协力,共济时艰。到底这次回家乡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计划,我虽然没有听到消息,但已经猜到八九。”张克非问道:“你看他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目的是要在这种混乱年头,掌握住地方实权,一面反共,一面抗日。抗日是半心半意,反共是顽固到底。”张克非佩服小郭的意见深刻,接着又问:“你的判断有什么根据?”“一·二八战事爆发以后,国民政府逃到洛阳。他以为抗日战争会打下去,赶快从开封回来。因为上边有绥靖公署和省政府的要人撑腰,地方上有一部分反共的士绅拥护,他搞了个八区联合办事处,企图将各区的实权抓在手中。后来,蒋介石跟日本人签订了屈辱卖国的《淞沪停战协订》,中日战争没有打下去,他想浑水摸鱼的条件不成熟,加上前任县长跟刘峙的老婆有亲戚关系,他想将县政府架空起来,遇到县长的拼命抵制。他的野心没有得逞,只好回开封继续办私立晨光中学。现在他认为真正的好机会来到了。必须抢在日本人来到之前,将地方的军政大权抓到手里,既抗日,又反共,建立封建法西斯割椐。他打算先由一个县开始,等到站稳脚跟,再向周围邻县发展,还要同国民党在鄂东的反共势力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