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在一旁偷偷地笑着。
冯二麻子脱了鞋嬉皮笑脸地上了炕,把屁股挪到女人跟前,逗着她怀中的孩子说:“我看看,爹的这两声咳嗽声把我的强强吓坏了没有?”
谁知女人一把推开他说:“去,滚一边去,满嘴的烟味,别把孩子熏坏了。”
冯二麻子讪讪地,斜靠在靠墙的被褥上,做着一些逗引孩子的动作。
又过了很久,父亲拉拉母亲的衣角悄声对母亲说:“哎,你把那事跟大凤好好说说,明天王书记那边要回话呢。”
母亲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父亲说:“有本事,你自己去说,丫头才这么大,你就急着给找婆家,你也不看看那个王文生是个什么货色,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急着把女儿许配给人家,别仗着他爹是大队的书记,我才不稀罕呢,反正这门婚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冯二麻子坐起身气冲冲对女人说到:“你不稀罕,我稀罕,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咱们家能攀上这门亲戚,是咱们家的荣耀。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家想攀这门亲事,王文生就是看不上,王文生却偏偏看上了咱家大凤!王文生能相中大凤,是大凤的福气。那小伙子人模人样的。他咋了,他缺胳膊少腿了还是歪鼻子瞎眼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那副德行……”
女人这下不依不饶了,板起面孔扯破嗓门嚷道:“你吆五喝六地骂谁呢?我这德行咋了,没给你生下女还是没给你生下儿。你德行好得很,你跟人家的玉树比比,一个没爹的娃,人家的麦子收了十五石,而你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才收了八石,大多活还是大凤帮你干的,你看看人家……”这时怀中的强强哭了起来,女人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襁褓,“嗷,嗷,嗷”地哄开了。
冯二麻子弓起腰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小声地对女人说到:“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有话咱们好好商量嘛,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呀?”
女人瞪了一眼他说:“我和你没啥商量的余地,我看,你和那王二流子是一路货色。你趁早打消念头,别把我的丫头往火坑里推。”
冯二麻子犹豫了半天说:“我这不是为娃娃们着想吗……”
一直坐在一旁的大凤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对父亲说到:“爹,您要是真为我好,就趁早推了这门亲事,我还小,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冯二麻子又拿起旱烟锅,塞满一锅,点燃后狠吸了两口,然后语重心长地对大凤说:“大凤啊,你也不小了,今年翻过年,你就十九了,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爹也不想早早地给你找个婆家啊,现在你们年青人讲究的是自由恋爱,最近你也看到了,有不少人到咱们家来提亲,来的次数最多的就是那个王文生,那个王文生瞅准了你,以爹考虑,他家家境不错,家底子厚,他爹又是大队书记,我看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吧,你慎重考虑考虑,我明天给人家回个准话。”
大凤知道王文生是怎样一个人,更清楚他的为人。
大凤笑了一下对父亲说:“我才不稀罕呢。爹,我用不着再考虑,我已经想好了,你明天就给他回话,我不同意。如果您实在不好给他回话,您就说我还小,现在我不想考虑这事,您就让他等等吧,王文生如果能等住,就让他等上个三年五载的。”
冯二麻子把旱烟锅砍在炕桌上气愤愤地说:“你这丫头,你这不是在戏弄人家吗,是行还是不行,你得给人家个准话儿呀。”
“爹,我又没说不行,说行的话呀,我只是让他等我,看他有没有那个耐心……”
“你这丫头……”冯二麻子说着又拿起炕桌上的旱烟锅,穿上鞋气呼呼地朝屋外走去……
春雨过后,万物复苏。
春雨洗涮了一切,给人一种极其清爽的感觉。
春雨滋润着大地上的一切,田野里到处呈现出一绿的生机。张玉树看着春耕前栽下的一棵棵树苗已吐出了嫩绿的树叶,不禁喜上眉梢,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春后的阳光温暖,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冯五爷还是那样背着手,腋下夹着一张铁锨来到张玉树跟前问到:“树儿啊,你站在这儿看着树秧子想啥呢?看把你乐的!”
张玉树回过头看着冯五爷笑嘻嘻地说:“哟,是五爷啊。我在想,这儿什么时候能变成一块好大好大的树林子就好了,我们就不再受风沙的侵害了……”
“呵呵……”冯五爷笑着把铁锨插在地埂上,捋着山羊胡子笑着说:“我的树儿啊,你就别逗你五爷开心了,你五爷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从没有听人说过有人要把这儿变成一块树林子呢,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娃娃,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种好自己的地就行了。树嘛,能栽几棵是几棵,能活多少算多少。”冯五爷说着指了一下前面的一大片小树苗又说:“娃,你种下的这些小树苗,过几年能不能长成个材料都很难说啊。”
张玉树疑惑地问到:“五爷,为啥呀?”
冯五爷捋了捋山羊胡子,慢慢地说的原委。
他把故事追溯到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时冯五爷青春年少。
他回忆到,那时候这里风调雨顺,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常年滋润着这里的一切,使得这里绿草茵茵,牛羊成群,树林成片,后来由于连绵不断的战争,那些高大茂盛的林木砍的被砍、伐的被伐,这里就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了。直到最后,这里的林木最终被一场天火烧得一干二净,剩下突兀生有的沙丘。
从此,这里只要风起,就会尘飞沙动,遮天蔽日。“风沙”成了这里的第一自然灾害,人们常年遭受着风沙的侵袭,生活自然就苦不堪言。这儿时而狂风四起,时而风沙弥漫,有时风沙会吞没整个田间的农作物,甚至吞没村庄农舍。新中国成立后,这儿的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防风治沙,经过不懈的努力,稍稍得以缓解,山坡和沙丘上又有了绿的生机和希望。然而,就这一点点绿的希望,在1960年代初,又变成了以前的景象:只要风起,就会有尘飞沙动。这一切的局面还是由人们造成的,可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啊。“说起六O年,眼泪擦不干”,那时人的生活苦焦得很,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活下来,不得不挖野菜充饥,野菜吃完了,又不得不刨草根吃树皮,饥荒年过后,这里就又形成了突兀生有的景象。后来人们为了生存,又开始治沙,可是这风沙哪还能治得住啊!人们像是惹怒了这里的什么神灵似的,风沙变本加利地一次比一次凶猛、残暴,人们最后望而却步,任凭风沙残暴肆虐……
那时冯五爷年轻,一直积极投入到风沙治理的行列中,也多少对防风治沙积累了些经验。为什么要这样,其实还有一段辛酸的故事,原来,冯五爷的老婆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就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沙夺去了性命,从此冯五爷孤身一人,常年与风沙做着抗争。
……
冯五爷给张玉树讲完一些自己关于种树的经历,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张玉树的肩膀说:“娃儿啊,五爷不是小瞧你,你年轻,你有力气,你种多少树都能种上,这里的土质又好,就怕将来长不成材料,就被人砍的砍了,伐的伐了,村子里的人对‘植树造林、造福子孙’的想头低啊!”冯五爷说着拿起铁锨走了。
张玉树看着冯五爷佝偻的背影,他站在小树苗前想了很多……
炎炎夏日,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大凤的母亲怀中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来到张玉树家的院门前,看到玉树的母亲正在一锨一锨地掺拌着水泥混合料,汗流浃背,很是辛苦,就走过去问到:“大嫂,你和水泥干啥呀?”
张母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吟吟地说到:“和树儿砌水窖的墙子。”张母说着顺便指了一下附近刚挖好的水窖。
冯母走过去看着那口大大的水窖说:“大嫂,这水窖挖得可真快呀,还挖了这么大。”她看着正在水窖里砌墙的张玉树又问到:“玉树,能盛多少水啊?”
张玉树笑着说:“二婶,也就是二百多方水吧!”
冯母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到:“二百多方?能盛这么多呀!”
张母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看着冯母说:“树儿说,要挖就挖大些,一年四季都吃水窖里的水,水窖里的水干净,以后再也不吃人畜共饮的涝池水了。”
冯母叹息了一声看着张母说:“我们家什么时候能挖上个水窖呀?能挖上你家一半也成。”
张母笑着对冯母说:“就这么大的个坑,怎么会挖不上呢?等我家的水窖修好后,我让树儿帮你家挖去。”
冯母呵呵一笑,然后又看着水窖里的张玉树关切地说:“玉树,你在下面干活要操心,注意安全。”
张玉树笑着大声地“哎”了一声。
张母放下手中的铁锨,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微笑着对冯母说到:“他二婶,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过来,你有啥事吗?”张母说着又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土走近冯母,看着冯母怀中的孩子笑着说:“哟,好长时间不见,强强都这么大了。”张母说着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强强胖乎乎的小脸蛋。
冯母好像有什么事要求张母似的,她红着脸犹豫了半天笑嘻嘻地对张母说:“大嫂,也没啥事,整天呆在家里闷得慌,今天抱着孩子出来转转。”
“他二婶,那就进屋唠唠嗑,外面天热,别把孩子的嫩肉肉晒黑了。”张母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强强的小屁股蛋,转过身又跟水窖里正在干活的张玉树说:“树儿,你把下面的那些水泥浆用完了,也上来歇歇吧,妈先陪你二婶到屋里去坐坐。”
张玉树在下面大声地应道:“妈,您先去吧!我马上就上去。”
冯母不好意思地推让着说:“大嫂,你忙你的吧,我就不进去了,你这么忙,看把你麻烦的。”冯母嘴上说着,一只脚却踏进了院门。
张母谦让着说:“他二婶这么长时间不见,到屋里应该和你好好唠唠。”
冯母半推半就地进了院门,看到屋依旧是那两间快脱了土坯,被烟熏得黑黑的土屋。快一年不见,院子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鸡舍里成群的鸡在“咯咯……”地叫着,猪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在“哼哼……”地叫着。冯母看到这一切不由感慨地说到:“大嫂,快一年不到你们家来转,你们家的变化可真大呀。”
张母指着猪圈和鸡舍说:“这些都是树儿帮我修的。”
冯母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树影下堆着一堆修房子用的椽子和檩子问到:“大嫂,你家修房子的木料准备了这么多,什么时候盖房子啊?”
张母笑了笑说:“树儿说了,今年把水窖修好了,把吃水问题解决了,等过两年再盖房子。现在树儿长大了,家里的大小事情该他做主的我就让他拿主意。”
“这玉树可真能干啊!”
“没办法,他爹没了,这也是把娃儿给逼出来的。”
冯母抱着孩子跟着张母来到厢房,看到厢房炕的另一半堆着一大堆粮食,就把屁股斜跨在炕沿上,把孩子放在炕上看着张母说:“大嫂,我今天来找你,还真有件事儿求求你,请你帮帮我。”
张母知道冯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般没有重要事情从来不求人帮忙。她看着冯母难为情的样子,边沏茶边说:“他二婶,你有啥事?你就直说吧!我能帮上的一定帮你。”
冯母指着粮食堆吞吞吐吐地说:“大嫂,你,你看,你家的粮食能不能借我一些,最近我们家断粮了,孩子他爹这两天到外面去借,连一斗都没借上,秋后我就还你,你看行吗?”冯母很难为情地说着,禁不住伤心的泪就流了下来。
张母把水杯塞到冯母手里说:“行,看把你难为的,我跟前还有啥不好说的。”
冯母接住水杯说:“大嫂,这事要不要跟玉树商量商量?”
“没啥商量的,这事我做主。”
张玉树拍着手上的灰土走了进来说:“二婶,跟我商量啥呀?”
张母拿起毛巾擦着儿子脸上的汗水说:“树儿,你二婶跟我们家借些粮食……”
“就这事,跟我商量啥呀。二婶,等会儿我给你扛过去……”张玉树说着端起凉冰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妈,妈……”张玉林光着背,左手提着个空竹篮子,右手甩着汗褂子,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妈,今天我和妹妹在公路旁等着卖鸡蛋时,一位过路的汽车司机叔叔,把鸡蛋全买走了,一个鸡蛋给了六分钱,那位叔叔还给了妹妹一块花糖,还夸我和妹妹是好孩子呢。”张玉林说着把钱塞到母亲手里。紧跟着,妹妹张玉珠也来到了屋里。
张玉树在张玉林的头上拍了一下说:“小三,你今天欺负妹妹没有?”
张玉珠走到张玉树跟前说:“大哥,小哥今天没有惹我,在回来的路上,我走不动了,小哥还背了我。”
张玉树在张玉林的头上挠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说着弯下腰又在张玉林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把笑呵呵地说:“去,给强强弟弟掏几个鸡蛋去。”
张玉林瞪了张玉树一眼,然后努了努嘴跑了出去,张玉树看着弟弟笑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绚烂的晚霞映照着抽出穗头的麦苗,穗头上泛滥着一朵朵白花,在一阵微风的吹拂下穗子上凋谢了的白花纷纷飘落。不一会儿,西下的太阳已完全落了,西方的一朵云彩被晚霞染得通红,像要燃烧似的。
冯二麻子牵着那头灰草驴,悻悻地从西村来到涝池。灰草驴看到水,像是渴急了似的,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欢快地饮起来,冯二麻子拽着驴缰绳踮着小步跟在驴屁股后面也走到涝池边上。他甩起缰绳在驴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气呼呼地骂到:“驴日的,差点把老子拽倒,就把你渴死了。”灰草驴哪能理会这些,只是饮着自己的水,在饮饱喝足后,翘起尾巴响响地放了个屁,然后叉开后腿欢快地在涝池里撒了一泡尿。冯二麻子站在涝池边上使劲地摆了一把驴缰绳,又气呼呼地骂到:“驴日的,撒尿也不找个地方,偏偏撒在涝池里,以后还让我们怎么吃水?”冯二麻子说着又在驴背上狠狠地抽了一缰绳。
此时,夜幕悄悄地降临,涝池里的癞蛤蟆像是比赛似的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高地唱起来,冯二麻子顺手拣起脚下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涝池对面扔去,嘴里骂到:“我让你叫,烦死人了,癞蛤蟆没脖子,天生就是叫声大。”冯二麻子说着拍了拍手,然后牵着驴悻悻地朝家里走去。
身为一家之主的冯二麻子,家里没有了一粒口粮,急在心上,更是无颜面对家人,家里几张嘴都在指望着他,几日来全家靠大凤挖来的野菜充饥,眼看秋收还早,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冯二麻子不得不厚着脸皮挨家各户地借去粮。因他的人缘不好,再加上这个季节谁家都有些紧,连日来就没有借到一斗粮。一个大老爷们,他觉得丢尽了面子,人活得真是孽障。他今天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牢骚,就是因为到西村往日的几个酒友跟前去借,不但没借到,还被昔日的几个酒友狠狠地奚落了一顿,一股无名之火时不时地发出。
冯二麻子牵着灰草驴来到自家院门前,却在院门前转悠的半天,这才硬着头皮踏进了家门,没想到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他有些疑惑,看大凤和四凤坐在炕上逗着弟弟玩耍,二凤和三凤爬在煤油灯前看书写作业,女人端着一簸箕麦子,迎着昏黄的油灯,正在仔细地寻找着掺在其中的杂物。他心头一怔,啊,哪儿来的麦子?然后斜眼就瞅见了立在墙角的几个袋子和一袋子面粉,心里就更犯嘀咕了,不会是自己做梦吧?哪来那么多的粮食?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脱了鞋上到炕上,顺便把后背斜靠在靠墙的被褥上。
大凤看到爹回来了,忙把弟弟塞到四凤怀里,跳下炕穿上鞋说到:“爹,您还没吃饭吧?”
冯二麻子斜靠在被褥上,眯着眼看了一眼大凤,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大地“嗯”了一声。
“我这就给您做去!”
不一会儿工夫,大凤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鸡蛋拌面递给父亲。
饿了一天的冯二麻子翻起身,乜了一眼老婆,接过大凤手中的饭碗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