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方松开压在妇人手腕上的两指,站起身道:“她……已经去了。”
他被那拦马的少女引到这儿时,就见面前的妇人嘴唇发紫,胸口没有丝毫的起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俨然已死去多时,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俯身切了脉,才告诉少女这个不幸的消息。
少女双手交握着妇人的另一只手贴在脸颊上,眼泪珠串似地往下掉,巽方这句话挑断了她脑子里最后的一根弦,当下嚎啕大哭:“娘……”
少女扑在妇人身上,搂着妇人的脖颈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掉落在妇人的衣襟上,一片湿濡。
巽方见此忍不住劝慰:“姑娘节哀顺变,现下还是早点让你娘入土为安……”
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近乎有些失声,巽方生怕她一口气没喘上来会昏过去,束手无策地立在一旁——虽然他心心念念地急于赶路,可眼下也做不出撇开这母女、直接转身就走的事。
哭泣抽噎声渐渐低软,少女似是有些脱力,背对着他狠狠用袖口擦了两下脸,继而有些丢魂失魄地喃喃道:“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桑城城外的荒野,四处是被泥石流肆虐过的痕迹,原先的道路被掩埋,周围都是土堆的小山丘,于是这里也成了天然的坟地,几乎每隔三尺就是一块立着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城里的房屋店铺被毁了十之八九,别说棺材,能弄到块像样的木板都是奢侈了。
本能使然,巽方从这块土堆中寻到一块风水位置最好的空地,将马背上驮着的妇人抱下来,平放在地面上,扛起铁锹,就地开挖。
少女蹲在妇人身旁默默垂泪,用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一块绢帕,细致地擦拭着妇人的手和脸。
巽方仗着有一把子力气,加上泥土湿润,半人高的深坑很快挖好了。
将尸首抬放进坑内,巽方开始回填,眼见着撒下的土就要覆上娘亲的脸,少女的肩膀开始颤抖,有些不忍去看。
未料这时,巽方忽而取下戴着的黑纱斗笠,弯下身子,轻轻罩在了妇人的面庞上。
“谢谢你……”少女感激地抬头望向他。
眸如璨星,唇若暖玉,斗笠下竟是这副俊逸轩举的面容,少女的神情微怔,然而在注意到他脑后没有束起的长发时,少女眼中的惊艳转为惊愕,结结巴巴道:“你……你的头发……”
“原来你戴这个是为了遮住……”少女以为他得了什么怪病隐疾,瞄了他一瞬又飞快地垂下眼,为方才的不礼貌很有些自责,“……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用在意,”
巽方拾起铁锹,一边继续填土,一边问:“你除了你娘,没有旁的亲人了吗……”
话一出口,好似触及到少女的伤心事,她咬着嘴唇,半响才小声回道:“我爹死得早,娘亲带着我一直没有改嫁,也因为这个,娘亲与娘家里的亲戚早就疏远了往来,平时都是靠娘亲做些针线活来维持家用……”
说着说着,想起以往种种,娘亲的音容笑貌,想到以后的生活没有了依仗,还不知是怎样的颠沛流离,少女的声音又颤抖起来,好在及时止住,将快溢出来的泪又憋了回去。
“我想离开这里。”少女眼神有些茫然,语气却格外的坚定。
巽方手里的动作微微停顿:“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流民,你一女子孤身离家,太危险了。”
“家?”少女自嘲地扯扯唇角,“我哪里还有家……”
巽方默然,将最后一铲土填平。
气氛冷凝了片刻,少女忽而抬头问他:“不知公子途径桑城,是要去往哪里?”
“京都。”
少女闻言有些讶然,脱口道:“这么远,从这儿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数月呢……”
言罢,咬咬下唇,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能否稍我一起上路?我会照顾自己,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巽方低头看着这个形容纤瘦的少女:“我此番上京是有急事在身,且这一行路途遥远,你跟着我,多有不便。”
看似是婉转的拒绝,清越的嗓音却透出明显的疏离和推拒。
少女眼圈和鼻尖都是红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好似随时被风一吹就会落下来。
“……抱歉。”
巽方垂眼绕过她,解开拴在树桩上的缰绳,牵着马,转身朝桑城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这荒野更没什么人气了,呼呼的风声贯过耳畔,少女隐约听见其中夹杂的呜咽,好似有什么人在哭。少女强忍忐忑,僵着脖子地偏过头,片刻,轻轻松了口气,原来是不远处亦有几个人在挖坟埋尸。
少女身处在缓坡上的高处,方才沉浸在失亲的悲痛中未察觉,此刻展目往下看去,只见大小不一的石碑木牌密密麻麻地林立着,竟比断掉的树桩还要多,曾经美丽的桑城,现在俨然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死城。
心死大过悲戚,少女握紧了拳头,转身对着娘亲的坟头,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朝着远处那个还未消失的背影,提步追了上去。
在马车上会被周家小姐认出来,这是商慈没有预料到的事,不过好在她临场反应快,含糊应付了过去,后来通过流光向以前的小乞丐兄弟打听,才得知那位周家小姐名为周芷清,年芳十六,其父是翰林学士,在年前与沈国公府的二公子定了亲。
周芷清自从身上突长黑斑后,就变得不怎爱出门了,平日里要好的闺蜜姊妹也断了来往,平日里也只敢和唯一的知情者禄儿亲近,在发现商慈就是曾经有过点头之交的姜婉后,周芷清总是有事没事来邀她去府上做客。
放在以前,以摆摊谋生的商慈绝不会闲得隔三差五,义务来替这大小姐解闷,然现在有从葛三爷那儿赢来的两千多两银子傍身,商慈再也不用为每日赚多少银子而发愁了。
在被周芷清问及为什么会住在客栈时,商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的,只说被诬陷毒害姊妹而被父亲送到尼姑庵清修,没过两天,呆不下去则自己离开了,没提被后娘设计捉奸,亦没提那座尼姑庵是哪座。
周芷清只当她是闹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劝她早点回姜府同她爹认错。而周家老爷原以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却没想到是同僚的女儿,原打算给她些银子还了人情,可人家根本不缺这个。
周老爷有些抑郁:欠了姜婉的情,等于欠了姜芸章那货的情,这官场上的情面可不好还啊……
商慈不知道周老爷有没有在上朝的时候遇见她爹,是否谈论起过她的事,她只管自己先做好准备,以应对姜府随时会到来的风雨。
商慈每次去翰林府,周芷清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挽着袖子,眉飞色舞地问:“你看看我这斑颜色是不是又浅了?”
第五次听到周芷清这般发问,商慈忍不住泼了凉水提醒她:“这砂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完全消除。”
“三个月,三个月,”周芷清顿时丧气,闷闷地放下袖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提前消除么?”
商慈托着茶喝:“若有这方法,我不早告诉你了么。”
“这可怎么办……”周芷清十分苦恼地坐在她对面,烦躁地敲着桌案,“与沈家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五,离三个月还差十天……”
商慈莫名地眨眨眼:“这又不是你操心的事,大不了把婚期延后,你爹娘会解决的。”
“可是就差十天,十天啊!”周芷清抻出十根水葱样的手指,在她面前比着晃着,很有些不甘心。
“一天也没办法,只要你祖父的尸首没腐化干净,这黑斑会留下印子,如果你不想让沈家公子看到你这黑斑,还是乖乖地顺延婚期吧……”
闻言,周芷清彻底颓丧地用双手掩住脸。
商慈叹口气,她没有见过比她还不矜持的官小姐了,十天也等不了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嫁人有什么好?
同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却从来没待过的商慈表示很不理解。
她对未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大泽山的竹屋里,粗茶淡饭,同师兄平平安安地生活。至于师父和小师兄……人各有志,她和师兄的职责就是替他们看家,以及专业接风洗尘。
嫁人这个观念,在过去十七年里,从未在商慈的字典里出现,于是她此时能做的,只有同周芷清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立在商慈身后的流光此时突然开口问:“周姐姐,你是不是很想早点嫁给那位沈家公子?”
周府里的人都以为流光是她的小厮随从,因流光长着张娃娃脸,虽年及十五,但看着似乎还要更小些,加之是商慈身边的人,周芷清并不怎避讳,他嘴甜逢人都喊姐姐,不光周芷清,连丫鬟禄儿都很喜欢他。
他这话其实没有揶揄的意味,眉宇间一派稚气,商慈能体察她女儿家面皮薄,话都尽量拐着弯说或者不说,可流光哪里懂,自是想什么问什么了。
被直截了当地戳中心事,周芷清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别胡说,我哪有……”
分明就是有,商慈和流光同时默默心道。
流光笑了笑,没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
周芷清同商慈说了会话,又拿给她看自己新绣的花样,商慈其实对女红这些精细的活计并不感兴趣,比起给她看这个,不如给她一本《六壬课》,她还看得进去。
然作为师门里唯一的女子,商慈还是点亮了缝补这项技能的,以前没有对比,商慈私觉着她的技术还是挺好的,而现在看到周芷清手里拿着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来蝴蝶的并蒂莲,相较之下,她缝出来的简直就是蜈蚣脚,师兄当初是有多大的勇气穿着那身挂满蜈蚣的衣衫出门的?
商慈自惭形秽之下,多了几分虚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离开的时候商慈才发现,流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告别周芷清,方走出院门,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墙角。
商慈走近了,只见是流光撅着屁股,手拿一把小铲,似乎在掩埋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