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纹描金香炉内燃着的驱蚊虫的艾叶,冉冉的烟雾在香炉周围环绕。
屋内落针可闻,二人相对而坐,跳动的烛火时明时灭,烛芯炸开的声响在静谧的气氛中分外响亮,少女手捧茶盏,挺直着背,而少年瑟缩着脖子,二人明明年纪相仿,却颇有些长辈训斥小辈的即视感。
烛火昏黄,少女的肌肤却细腻若白瓷,找不见丁点的瑕疵,一双眸子较杏眼稍长,眼角平而眼尾翘,即使不笑,也给人在娇嗔的错觉,不点自朱的丰盈唇瓣有些严肃地抿着,带动两侧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皱的眉头昭示着她此刻的不满。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无气场,是即便坐在龙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压迫感的类型。
流光却不敢直视她,心里也在纳罕,为什么他就这么怕她呢,她从来没对自己厉言说过话,也仅仅比自己年长两岁而已,为何她一摆出这种架势,自己就有种想要遁地的冲动?
商慈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想要找出点他在欺瞒自己的痕迹,然而很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她不过坚持了片刻就放弃了。相由心生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纹,说明此人心思颇重,嘴唇薄而宽,说明他常妄议旁人的是非,虽然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终究有踪可寻。再风华绝代的人,若是心地丑陋,在某个时刻,从他不经意地某个神态动作下,都会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却干净得像张白纸,虽然在有意躲闪着她的目光,并非是因为心虚,而是生性的腼腆……
十二药精是巫医的代表名词,但一些小门小派出身的巫医只学其形未学到其精髓,会用十二药精来驱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诡谲,行事雷厉风行又心狠毒辣,与十二药精齐名的是他们独门炼成的蛊虫,可使人暴毙,可控人心志,种类效用层出不穷,令许多同行谈之色变。苗疆幅员辽阔,自给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认为蛊术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会踏足中原。
她很难相信,小乞丐会和那些恶名远扬的苗疆中人扯上关系。
流光没有隐瞒,将如何会使十二药精的缘故,断断续续,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说了明白。
商慈越听心里越是惊讶,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记不得我姓甚名谁,记不得家在何处,五岁之前的记忆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时候会想去试着回忆起那些记忆,但一旦起了这种念头,脑袋会似针扎得一般剧痛……那十二药精像是生来印刻在我脑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记忆中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流光总觉得在失去记忆之前,一定有个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导他这些,数遍数十遍……以至于深深地记录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的本能,包括重丧日的算法。
“所以在街上见到你亦懂重丧算法时,我才会下定决心跟着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记忆,我想知道我是谁……”此时的少年十指交握,乌鸦鸦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觉间,已脱了几分稚气。
有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没有刻意地去关注,而现在有了方向,串联在一起去看,商慈这才发现流光的长相和寻常人相比,眉毛明显更浓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体些,都趋近于苗疆人的特征,可能也是没长开的缘故,这些异于常人的棱角被隐藏了起来。
商慈双手紧握着茶盏,静默不语,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记忆,对他来说,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没过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带水淹百里,流民数万的消息便传到了京都,一时间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众人们都在谴责负责筑堤的官员必定是将经费中饱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导致涝灾的时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师兄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这几日怕是正好途径湘南。
虽然,她很相信师兄那手卜筮测凶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观瞻天象就能及时避开涝灾,但凡事就怕万一,因心里有所牵挂,所以她这几日连摆摊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爷最近比较收敛,似乎没再做借机缘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这儿大倒苦水的倒霉汉子,他兴冲冲地同她说,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阵邪乎的霉运过去,好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他那刚嫁过去的闺女有了身孕,女婿做买卖生意也赚了一笔大钱。
送走了那位来道谢的汉子,不知是不是在日头下晒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觉双眼一阵火辣辣的被灼烧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轻揉,心下纳罕,这四下无风,怎么好端端地眼里进了沙子?
过了好久,眼里异样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商慈试探性地睁开眼皮,发现一切如常,于是并没有当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摊位。
还未收拾完,就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摊位前,一只芊芊素手从帘子里伸出,继而露出一张珠圆玉润的脸。
“怎么这么慢,再不动身,这天都要黑了。”周芷清娇嗔着抱怨。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头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说好了,约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宫祈福。
“婉姐姐,你快去罢,东西我来收拾就好。”流光从商慈手中抢过签筒,商慈见状无奈地撒了手,转身上了马车。
京都的第一古刹乃是白马寺,要论第一道观便是上清宫了。
周芷清原本并不怎尊崇道佛神灵,许是因这次身染砂斑的经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徐夫人头痛实是老毛病,在家里天天闷坏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观一是诚心为娘亲祈福,二则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宫并不远,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马车停稳,二人双双下来,有站在道观前专门负责接引的小童,引着二人往观里去。
上清宫不大,主要在于精和灵验,知观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进宫讲义,后来新帝继位,很是排斥这些只知炼丹、不学无术的道士们,说黄白术是误国之术,上清宫的声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间百姓中,上清宫在所有道观之中仍是有着不可撼动的泰山地位。
拾千阶而上,过山门,来至三清殿,殿内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灵,侧供福禄寿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遥遥跪拜,结结实实地一礼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纠结,到底是拜还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着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会被门口守门的道士认为无礼,但是若是被师父知道,她不光来道观,还来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于是权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门外。
没过一会,周芷清提着裙摆出来了,扯住正准备转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边道:“拜完就回去,岂不太亏了,我们随便逛逛,听说这上清宫的景致很是不错,从灵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云海。”
商慈不太赞同:“这道观岂是随便能逛的,而且这观中尽是男道士,我们……”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纱,打断她:“谁知你我是谁?难得出来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会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终在她的摇袖大法和幽怨眼神的夹击中败下阵来。
灵官殿在整个上清宫的最顶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阶梯,阶梯两旁植着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数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荫,仿若置身林海,微风拂动,整个竹林簌簌作响,潮水一般地起伏荡漾,宛若天籁。
就在这么一派和谐的竹林声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顿下脚步,扭头问商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台阶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专注脚下的台阶,陡然听她这么说,屏息静气得听着周围的动静,果然听见了一阵异响,好似是人的对话声,细听又不像,只抬头道:“听见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于是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循着声音,朝竹林中走去。
没走多远,只见在那根根竹节之间,有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口中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
因为角度问题,商慈刚好能看清那女子的脸,淡眉细眼,琼鼻薄唇,算不上美人,顶多沾上清秀的边,就这么一张样貌平庸的脸,商慈的印象却尤为深刻。
她统共就从原主那里继承了那么几段记忆,这张脸却不厌其烦地出现了无数次,也是间接导致原主猝死的罪魁祸首——她的妹妹姜琉。
而那位正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不断亲吻着她的年轻男子,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看出他头戴着芙蓉冠,身穿着雀青色云纹道袍,腰间别着桃木短剑。
商慈睁大了眼,竟是名道士?!
受了惊的商慈脚下一个不稳,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枝枯木枝,发出一道清脆的“咔嚓”声。
姜琉和那道士顿时弹分开,皆是惊慌失措地扭头看过来。
只见两个头戴白纱幕篱的姑娘站在不远处,默默朝他们行着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