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慈骑马走在京城大街上,经过周芷清的绣坊,想着自己现在换了窝,也应知会旧友一声,便翻身下马,顺道进去瞧了一眼。
先前参加国师招选被锁在景华山庄,商慈有一阵没来这里了。步入坊内,女童们跟着年长的姑姑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年纪稍长些的已能独自操使一台“三绽三线”纺纱车,有些年纪小的还在打络子,不过手法已经颇为娴熟。
女孩们看见商慈,纷纷同她笑着打招呼,其中有位叫彩萤的女孩直接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甜甜地喊:“婉姐姐。”
从人贩子手中救出的一干女童里,商慈最有印象的就是这彩萤了,她给流光送荷包的事,商慈很是印象深刻。她见到自己这般欣喜,估计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没说两句,彩萤便朝她身后张望着,问:“流光哥哥怎么没来啊?”
“他……”商慈叹了口气,“我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如果他有到绣坊来,还得请你托人给我递个口信。”
“怎么会?”彩萤脸上掩饰不住地失望,不相信地追问,“他若有什么事,姐姐怎么会不知道?”
商慈正为难该如何解释时,周芷清从大门进来,带着两名贴身丫鬟,和她打了个照面,颇为意外地拉过她的手,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参加国师的招选么?”
商慈见到她也很开心,笑道:“我找到了要找的人,便退出了选比。你呢,怎么有空来绣坊了,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
“你就别打趣我了,”周芷清拉着她往大堂里走,“今日府里来了很重要的客人,爹爹大摆筵席,我不喜那场合,索性便过来绣坊看看,顺便查查这月的收支明细。”
商慈说不容易,倒不是打趣,上回地窖被绑,虽然二人毫发未伤被救了出来,但周芷清的夫君对商慈显然颇有微词,商慈自周芷清出嫁后,也没去她府里串门,一来不方便,二来出了那档子事后,商慈更不会去沈家上赶着讨嫌,所以从那之后,要么是周芷清主动去她住的客栈找她,要么便是在绣坊偶遇过几回。
二人面对面坐下,两三个月不见,商慈观周芷清又比之前变了不少,多了几分沉稳干练之气,与初见到她时那小女儿家的作态已全然不同了,就是眼底隐隐泛青,气色不太好,想来是平日里劳累过多的缘故。
商慈劝她:“你也别太拼了,当心累着自己,虽说你现在是当家主母,管着一大家子的事,但身体是本钱,像查账这类的事能放则放,交给底下人去做就好。”
周芷清叹了口气,道理她都懂,可是哪有说说那么容易,她夫君现在被他爹培养的,一心只关心朝政,对坊间的事是两耳不闻,这些事,她若不管谁去管?再忠心的老管家也有出纰漏的时候,只有自己亲力亲为,她才能安心。
能力有多大,责任便有多大,身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得担起什么样的责任。周芷清瞧她整日里没心没肺,不用为家中琐事操心,更不用在夫君和婆婆间斡旋,心里很是艳羡。
同周芷清唠了会家常,周芷清朝她大倒苦水,都是些婆婆怎样刁难她,夫君怎样不体贴,小妾怎样争风吃醋的烂谷子事,商慈听得心累,正好这时候管家送来账本,商慈便借故抽身告辞了。
此时太阳也快落山了,商慈也没有别处可溜达,便直接打道回府。
快到家门口时,商慈远远瞧见,府门前停着一排富丽华贵的马车,从马车上下来的,要么是身穿朝服的官员,要么是锦缎罗裘的富胄,差点让商慈误以为走错了家门。
一位眼尖的中年男子瞧见她,连忙凑过来问:“诶,姑娘,你可是这万府的丫鬟?”
商慈连连摆手,一口否认:“不是,我只是个路过的。”
说罢不等那人回答,牵着马一溜小跑,就拐进了巷子里,绕了一圈,走到府邸后门,商慈一边拍铜环,小声道:“小师兄!是我,快开门!”
没过多久,门栓被人拉开,庚明把她拽进门来,接着迅速关上院门。庚明挑眉道:“你倒是机灵,晓得从后门进来,你要是在大门口嚷嚷,我指定不给你开。”
商慈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门口那些人是来干嘛的?”
说罢,听到断断续续地哼哼声,商慈望过去,只见师父的屋门半开着,师父正趴在床上,师兄正给他按着腰。
商慈似想到什么,压低声问:“师父是不是欠人钱啦?这一回来,讨债的都寻上门了!”
庚明嘴角抽了抽:“上午,师父师兄是被国舅府的人请走,现在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师父又回来京城了,门口那些人都是来求师父办事的。”
国舅?
商慈联想起周芷清说她爹今日在宴请重要的客人,这才恍然,她原以为周芷清口中的爹是指她亲爹周老爷,原来是说她的公爹。
周芷清嫁的就是国舅家的二公子,她倒把这茬给忘了,也真是桩巧合。
商慈不知时隔这么多年,师父他老人家在京城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一时间对那趴在榻上嗷嗷喊腰疼的老头,更多了几分崇拜。
这两天,前来万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热情不减。
师父发话,不准他们和那些人多话,导致商慈、巽方出门上街买菜都得绕着走,生怕被那些狂热粉们瞧见。
商慈一看这么下去不行啊,师父既不说见,也不说不见,门外那些多是些达官贵胄,一直这么晾着似乎也不太好,重点是,已完全影响到他们日常生活了。
然而师父却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管,多吃几天闭门羹,他们就消停了。”
好在,那些人没执迷到日夜坚守的地步,到了夜晚,可算是清净了些。
商慈刚泡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倒完最后一盆洗澡水,她正打算回屋,忽然瞥见屋顶上好像多了块什么东西,商慈眯了眯眼,瞧了片刻,转身把盆送回屋内。
夜凉如水,风淡星寥,一梳月牙高悬在云层星河之上,光晕和轮廓都清晰刻露。
巽方仰躺在一片瓦砾之上,枕着胳膊,也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巽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风中飘来的香味出卖了她,整个院子里会用芸香粉洗头发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商慈坐在他身边,正拢着还挂着水珠的头发,身边人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低哑沉闷:“师父有意让我进钦天监。”
商慈微愣,正在绑头发的动作顿住。
钦天监是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的官署,师父原本曾在那儿做了三十年的监正,但是……师父不是曾定下一道门规,他的弟子不准入仕做官么?
在景华山庄和师兄相认之时,他迫切地想要离开京城,似乎在防备什么人,然而回到京城和师父密谈半天后,却说要在京城住上三年。
现在师父竟自己打破规矩,让师兄入朝为官,商慈这才后知后觉,是不是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师兄,老实说,那天开天眼,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巽方知瞒她不过,道:“嗯,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想必是和朝廷有关的天灾人祸了,商慈抿唇不言。
她深知师兄是付出型人格,假如一旦有降祸黎民的灾难发生,他一定会不计后果地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商慈很担心他。
“师父让你入仕为官,是为了改变什么?”商慈问。
巽方轻笑,笑容里携着几分苦涩,像是反问又像是在自问:“一个人的命数尚可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可能改变吗?”
商慈想了一会,说道:“都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个王朝的覆灭代表着另一个盛世的诞生,历史自有它自己的轨迹运转,也许,师兄你看到的那些画面是残忍的、崩坏的,但让后人去看,它未必是件坏事,不是吗……”
见巽方仍旧遥望着星空,缄默不语,商慈低下头,轻声道:“师兄,我不希望你背负那么多,你只是比我们提前看到了某些事情的发生,如果最后……结果没能改变什么,你也不要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身上……”
商慈再次抬起头时,只见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坐起身来,半跪在自己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半尺距离,商慈看到他的眼里有柔光在闪烁,含着自责:“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让你担心……”
商慈莫名被他的目光注视得心慌,掩饰地打着哈哈:“是吧,再说天眼,连师父都没见过真正的天眼是什么样,那天眼看见的也未必是真的,说不定不会发生,只是单纯的梦境呢……”
巽方微怔,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反复低声咀嚼着她的一句话:“看见的未必是真的……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这道灵光劈开了所有的混沌,一条他从未想过的道路展现在他面前,巽方难以抑制地激动,开天眼所看到的那些景象,也许,真的有办法可以逆转!
巽方一时间卸下了所有的包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释然,瞧着师兄风云变幻的神色,商慈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小声嗫嚅:“师兄……我说错什么了吗?”
面前的人儿披着半湿的秀发,令人浮想联翩的清香散在空气中,本就水润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更显莹白赛雪,脸颊微微透着桃粉,一双清澈的杏眼敛着水光,无辜而不安地眨啊眨。
再加上此刻风清夜静,月色正好,天时地利人和……
巽方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不知怎样发泄,更不知如何表达,又被她这副模样给击中了,当下冲动漫过理智,行动快过大脑,轻摄住她的下巴,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化作了缠绵一吻。
商慈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他捕获,唇齿相接,轻柔的触感从嘴唇风驰电挚地通向全身。
商慈的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