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府最近人人都像霜打的茄子,府邸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
少了小师妹的院落总觉得清冷了许多。
庚明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在反省那日自己的过失,无数次地懊悔那天没有陪商慈一起去医馆。
师父说这事只有巽方能解决,不再过问,加之近日里腰痛频发,他越发把“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挂在嘴边,透着几许无可奈何。
巽方从王府谈判回来后,从未再跟他们说起小师妹的事,也未说王爷跟他提了什么条件,每日按时上朝,按时归家,好似已将这事置之脑后,但是从他这几天大减的食欲来看,师兄其实比他们都要着急得多。
三人在桌前吃着饭,空气都是凝固的,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时忽然有人敲响了院门,巽方放下饭碗,上前开门,正是肃亲王妃派来传口信的下人。
巽方怔怔地听完,猛地抓住那小厮的手臂:“你再说一遍是谁让你来传口信的?”
小厮笑回:“小的是肃亲王妃派来传话的,我家主子说她是替在端王府上坐客的一位姑娘,来向她师兄求助的。”
巽方大喜,师妹竟托人传来了口信!
巽方低着头,认真揣度着小厮捎来的那句口信,俨然是取自洪范五行水法吉凶歌诀,原句是“长生之水名贪狼,此水朝入甚吉祥”,但师妹叫人带来的口信里多了方止二字,整个句子的含义也就不一样了。
师父敲着碗喊他过来,他都未听见,连小厮什么时候告辞了都不知道,倚在门框边只顾着思索。
难道师妹想告诉她,她现在身处的方位是王府的贪狼方向?不,那样的话,涵盖的范围太大了,多出来的方、止二字也无法解释,况且,师妹困在王府,肯定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恐怕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处在王府的东南西北哪个方向……
难道,只是纯粹的字面意思?
方、止……
巽方暗念了几遍,陡然灵光一闪,他之前为萧怀瑾寻龙脉选阴宅,来过王府几次,由于职业病,他每到别人的府邸里,就会习惯性地观察门户朝向院落布局,而且他记忆力非常好,近乎过目不忘,他隐约记得经过王府后花园时,扫见过一个阴蔽的院落,上面的匾额写得就是“芳芷园”三字。
萧怀瑾看到巽方带着顺天府的官兵,冲到自家王府里时,脸色黑如锅底。
巽方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留给他,直接领着一队官兵直奔芳芷园,萧怀瑾跟身边的下人打了眼色,下人即刻追了过去,萧怀瑾对着面前鞠躬哈腰的府尹,呵斥道:“你长了几颗狗胆,敢带兵来搜王府?”
顺天府尹脑袋上挂着豆大的汗粒,硬着头皮解释道:“巽监正说其妹被软禁在王府,言之凿凿,连被困在哪处院落都说得上来,下官想王爷每日政事繁多,想必是没管好手下人,下官这才带人来探查,若是找到,皆大欢喜,王爷您交出几个手下人,这事就算了解了,若没找到……巽监正说他担下所有罪责。”
萧怀瑾听到那句“连被困在哪处院落都说得上来”,脸色更加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冷眼看着官兵绕过回廊向后花园走去,双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巽方大步流星,丝毫没有耽搁地奔走在最前面,跟随其后的官兵气喘吁吁,只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推开芳芷园的院门,只见商慈正坐在院子的廊架的阴影下乘凉,晃着脚丫子,磕着瓜子花生,旁边站着个高壮的丫鬟似在盯梢,商慈在她的冻死人的目光下,一点没不自在,吃得悠然自得。
瞧见来人,商慈眼睛渐渐睁大,迸出喜悦激动的亮光,把满兜的果壳往桌面上一洒,直接冲着那身影便扑了上去:“师兄!你终于来了!!!”
巽方被她扑了个猝不及防,但仍是稳稳地接住了,感受着怀中人的分量,展露出了这几日来久违的笑颜:“怎么沉了许多?”
商慈脸红了红,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能不胖嘛,然而左右不过胖个几两肉,他怎么会感觉得出来?
“哪有胖许多!”商慈垂着头不满地嘀咕,这时候瞥见到他身后跑来了许多陌生的官兵,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搂着师兄脖子的手。
王府的下人自然没来得及阻止这情景的发生,这也是巽方为什么得知商慈被软禁在王府,却不敢贸然带兵来搜的缘故,他们像没头苍蝇一间间屋子搜人的时候,商慈早就被不知不觉地转移了,只有确定了她的藏身之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成功救出商慈。
没过多久,萧怀瑾看见巽方牵着商慈并肩走来,商慈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连走路都连蹦带跳,恨不得转几个圈才好。
萧怀瑾的眼神更凉了,巽方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只送了他一个“明天朝堂上见”的冷漠眼神,商慈更是没注意到他,二人携手,径直踏出了王府大门。
留下了可怜兮兮的顺天府尹同满肚子火气的萧怀瑾打着交道。
第二日上朝之时,沉寂了几日的巽方上疏奏章,先是参了萧怀瑾一本,盖了他一个“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罪状,其次,他反对北伐,倒没有再提天象异动,而是道出了一个不久之后西南方将大旱的预言。
巽方领着商慈从王府里出来,当时多少顺天府的官兵都看到了,萧怀瑾想赖也赖不掉,只能尽力洗白说是手下人干的,自己并不知晓。
皇帝又不是傻子,心知肚明,于是削减了他半年的俸禄。
其实这处罚不痛不痒,王爷又不靠俸禄吃饭,重点是表明了皇上的态度,王爷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事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一来商慈毫发未损,还长胖了几两肉,二来,萧怀瑾到底是王爷,关乎着皇族的脸面,皇上怎么会因为一位民女的安危去真的重罚皇亲呢。
再说北伐一事,皇上心里是赞同北伐的,涝灾过去已有段时日,农耕水利正在复苏,天下形式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刚招到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国师,若让他带兵上战场,岂不将那群北疆鞑子杀得屁滚尿流,天时地利人和,不在此时一展宏图,更待何时?
这几日,巽方忽然消停了,不再提星象之事,原本北伐的阻力也只有钦天监,在质疑这“天时”一项,一干翰林文人和国舅沈家都是站在钦天监身后,一旦钦天监闭嘴了,他们也就没有了阻挡北伐的借口。
皇帝以为异象消失,心中还在偷着乐,谁知来了个更狠的,两年之内,天下必会大旱!
身为皇帝,独揽大权,什么都可以不听从,唯独两样不得不从,一是民意,而是天意。皇帝实在忌惮巽方的大旱之说,若是贸然出兵北伐,粮草的供应便让国库空虚了一大半,若是再爆发大旱,内忧外患,那简直是灭国之灾啊,于是,不得不取消了北伐的计划。
自此之后,朝堂之上明争暗斗,暗流涌动,两大势力更加壁垒分明。巽方带兵去搜王府,将两大权势之间的斗争摆在了明面上,巽方反而不再担心他们会对自己的家人下手了,有了前科,一旦商慈再出什么事,人们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是萧怀瑾,萧怀瑾也不会蠢到同样的手段使第二次。
这回商慈在王府悠哉地住了几日,反而为他们彻底除了后患。
一晃,看似风平浪静的半年过去。
临近小正月,朝廷终于大发慈悲地给官员们放了三日的假期。
上元节那天,商慈很早便起床了,这京城呆了两年,作为乡巴佬的她,对于这日京城里“花市灯如昼”“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场景,仍然充满了新鲜劲儿,而且这回,是真正阖家团圆了的元宵节,别有意义。
早早便和师兄约好了,今晚一定要带着她绕着整条秦淮河逛上三圈。
商慈洗漱梳妆完,溜到师兄的屋门前,只见他似乎也是刚起床,只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坐在案桌前,低头盯着手里拿着的梳篦,眼神怔忪,好似在发呆。
商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师兄,你在看什么?一会我陪你去上街买菜吧,我好想早点看看今日外面会是什么热闹样子……”
巽方被她拍得一僵,转过身来,同时条件反射地把手中的梳篦放回桌上,商慈眼神尖的很,察觉到不对,奇怪地再次拿起桌上的梳篦。
只见梳篦的密齿之间,缠绕着一根细长雪白的发丝,商慈仔细一瞧,差点惊讶到失声,发丝的根部,白色减褪,有半寸的长度竟然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