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助判断他自己真是没必要活着的,却也暂时没想好要去自杀的理由,倘若人觉得自己是猫,那的确有些奇怪,可是猫觉得自己是猫,一点儿也不奇怪。高桥助不觉得他应该是高桥助,可他会是谁呢?他反复想过这个问题,爸爸或许也只不过是一只猫吧,猫睡着了就像真死了一样。
有些事情原本那样发生了,我们与原本的我们总有一个是不复存在的,高桥助在爸爸的葬礼上仿佛陷入种种沉思,但他的内心又是何等的兴高采烈,他曾无数次把这副皮囊拖拽进家里的客厅,设法让他像现在一样平躺在沙发上,他很清楚那是一张怎样的沙发,曾经有一次他不觉太困,就在上面睡着了,醒来腰背酸痛腿抽筋,绝没有眼前这具精致的棺材来得舒服。
因为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改善,他替爸爸感到十分的庆幸,他们父子二人从此都与人世脱了干系,解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的爸爸去往天堂,而他,高桥助则留在地狱,他喜欢这么形容他的生活和他生活的地方,那年他才八岁,便向往可以像大龄孩子,那些时髦的年轻人一样,去空耗万劫不复的青春,他从来不玩堆积木之类的游戏,只是纯粹狂热的跟随那些推倒重建的快感与痉挛,爸爸死后不久,高桥助跟随祖父去到京都生活,六零年代末的京都,繁华与倾颓并蓄,偏念丛生,迷途不尽。
祖父高桥龙井依然对儿子当初荒诞不经的选择背叛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那场鲁莽的早婚续而失婚的闹剧虽则短促,却轻易的葬送掉了父子之间的关系,断臂与左眼失明的高桥龙井是侥幸的搭乘上了,从大连返回神户的遣送战俘船,才最终得以回到日本本土,在奔回家乡广岛的途中得知家人几乎已全数遇难的消息,只有寄居名古屋的儿子逃过一劫,经过战后重建的昏暗岁月,窘迫、埋怨、羞愤、愧疚,这些情绪完全取代了昔日的荣光,他拖着残疾的病体,风餐露宿的把儿子喂养成人,默默的服从命运的妥善安排,历史的洪流之中,碾碎过无数这样的细浪,高桥龙井用他那只饱经沧桑的独眼望着高桥助稚嫩的脸庞,他痛恨的发现孩子的五官很有其母亲的影子,毅然、深刻的神态也丝毫不差的传承了下来。
“喂,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傻瓜”
“强盗、杀人犯、水沟里的臭虫,还有懦夫”
“这是你母亲教说的吗”
“我如果有该死的母亲教导,可能会错把你看作英雄,事实上你是一个酒鬼的父亲”
“酒鬼不配做我的儿子”
“没有心肝的人连酒鬼都做不成”
祖孙俩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反而引起了高桥龙井对高桥助的无限疼爱之情,他表面上装作气愤不已,内心却惊喜万分,作为一种特别容易感到奇异的关联,亲情并非血浓于水那么简单直白就可以草草概括,本质上它跟人的一切情感如出一辙,毫无二致,那便是着力培养出彼此相濡以沫的嗅觉,取得观念上的一致与认同,而不是强调过多的道德约束,遭到既定思维绑架的高桥龙井被自己瞬间产生的如此莫名的情感冲动震撼住了,他无法理解他在高桥助身上找到的异常强烈的共鸣,是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其实,这无疑是他的内心深处对自己全部人生的反思与忏悔,不过就在当下,他仅把这些看作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在下一代身上找到了再延续的机会。
高桥助完全看不上爷爷布施的关爱,他本着儿童该有的稚气,可怜同时又深深的嫌恶这个缺了一只胳膊的瞎老头子,就算那真是怜悯,也并不比伤春悲秋的诗人折断一株百合的忧愁多,高桥助绷紧着自己脑海里的那根虚无的弦,毫不关心他的世界将去向何方,他用一切将于毁灭的心绪审视着京都的大街小巷里的人流,这些穿梭于未来坟场的“猫君”正紧张辛苦的忙碌着,他们经常眯缝起眼睛,竖着三角形的耳朵,忽而上串下跳的整出点动静来,忽而又极为警觉敏感的两眼圆睁着僵在原地,仿佛时间分了不同段落,随时有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号出现,也不过另起一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