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来了,曹姐这边就用不着我关心,我决定去宁夏寻找杨洋。黑蛋还是同意的,说:“既然你对她有这个心情,你就去找找,找不到心里也就踏实了。”
“找不到早些回来,不可能找到的,实话说吧。”黑蛋说。
“要注意身体,别太折腾了,你自己的身体更重要,能不能找到另说了,只要你去找过了就行。”曹姐叮嘱我。
我明白曹姐的话,她只是让我像公事公办似的去找一找,这样我内心就能平静下来。其实谁都看得出,我去寻找杨洋就像大海捞针,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可以说我太愚蠢,也可以说我太痴情,不过你要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一个热血青年对一个女孩子急于表达的一种爱。这爱似乎没有什么缘由,没什么道理,但是我就这么认真,这么执着。
曹姐没有忘记把那件羊绒毛衣穿在我身上,尽管我实在不想穿。
寻找杨洋的过程不要说了,无非是在石嘴山市游荡了十几天,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杨洋的具体家址,只知道她的养父养母在法院工作。我去了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告诉他们我要寻找的杨洋,是我的亲姐姐,多年前被父亲遗弃在这里。他们都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有一个派出所还招待我吃了一次饭,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把我带回家里住了一夜,多亏老太太家里没有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恨不得把家里的姑娘嫁给我。
天气很冷了,我游荡在寒冷的天气里,渐渐支撑不住了,最初的满腔豪情被寒冷一点点地吞噬着,剩下的不多了。我接触的人当中,像居委会那个老太太一样热情的人毕竟是极个别的,所以许多个晚上我只能蜷缩在简陋的旅店里,想着明天极渺茫的事情。
最后我逃离了石嘴山市,去了银川,然后乘火车返回内蒙古。这时候,我的心情是灰暗的,目光从窗口投出去,浏览着起伏的沙漠。我想到了死亡,是那种为了爱情而壮烈的死,我开始设想死亡的方式,假设杨洋得知我死亡的情形,以及她哭泣的死去活来的样子。到后来,我被杨洋真情的哭泣感动了,自己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火车在沙漠中穿行,像一条毛毛虫缓慢地蠕动。我的对面坐着一对西北青年男女,像甘肃人,喋喋不休地说着鼻音很重的情话。一侧有位抱孩子的妇女,总把孩子弄得哇哇哭叫,而她却不怎么理会孩子的哭声,很有兴趣地跟一个男人说笑着。我正想站起来去车厢的连接处躲避一会儿眼前杂乱的景象,火车开始减速了。
我从窗口探头朝前边眺望一眼,看到一个很小的镇子,孤零零地漂泊在沙漠之中。列车服务员开始报出站名,火车停留一分钟。我几乎没有考虑,拎着自己的小包就下车了。一个事情考虑的太久,就会改变初衷的,而那思索的结果也未必就是真理,人生的某些选择,很需要删繁就简。后来证实,我这次草率地下车,对我今后的人生道路很有启迪。
火车从我面前远去,扬起的尘沙迷蒙了我的视线,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我才看清了前面的小镇和周边一望无际的沙漠。小镇像沙海里泊着的一条小船,上面有白色的蒙古包,有红砖红瓦的房子,稀稀落落地分布在一条柏油路两边。这条公路从呼和浩特延伸过来,通往银川和兰州。公路两端消失在沙漠里,远看像一条流动的河。
我朝小镇走的时候,首先想到居住的问题,看样子这儿不可能有旅店。不过我并不慌张,只要这儿有人烟就有我栖身之地,像我一个无牵无挂的人,随便躺倒在哪里,都会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光。前方,无遮无拦的风绕着小镇盘旋,茫茫的沙漠铺上了夕阳的余晖,一起一伏的沙丘金光流泻。
这样的小镇,为何在这里落脚,从什么年代开始落脚的?四周的沙漠竟没有把它埋没,就算是一个奇迹了。我现在已经忘记小镇的名字,当时我下了火车,还特意看了看站台旁的站牌,好像叫什么图之类的。不过,如果你乘坐银川到呼和浩特的列车,在内蒙古和宁夏交界的地方注意一下那些只停留一分钟的小站,你一定会看到我所描述的这个小镇。
傍晚时分,街面上没有一个人,我走向最近的一个蒙古包,询问小镇是否有住宿的地方,肥胖的蒙古族女人指了指公路边,告诉我那里有一个旅店。我立即朝那个方向奔去,很容易地找到了小镇惟一的旅店,它靠近公路一侧,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内有两排红砖建筑的平房,像单人宿舍那样的十几间屋子,每个屋子里面有两张单人床。房间很整洁,花床单花被子,像不曾用过似的。
开店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住在最外面的套间平房内,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还看了看我的身份证,才朝里屋喊了一嗓子,里屋就蹦跳出个姑娘,手里拎着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姑娘也就我这个年龄,长得并不亮丽,却有一种独到的美,这种美与水灵灵的截然相反,虽然粗糙却轮廓分明,身段韧实而有弹性,如同生存在沙漠里的植物,被风沙打磨去娇气,留下了比较实用的女性风韵。
姑娘给我打开房间之后,那个汉子便跟过来,站在门外问我:
“你住几天?”
“几天都行。”我说。
汉子被我的回答弄得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下又问:“做什么事?”
这会儿轮到我犹豫了,想了想,说:“看沙漠。”
汉子就瞟了姑娘一眼,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很小心地走开了。
旅馆很静,好像只有我一个客人,我纳闷这旅店靠什么维系下去,如此偏远僻静的沙漠深处,有谁会在这里落脚呢?不过我刚住下来,就喜欢这地方了,甚至想一直住下去。房间很便宜,每个床位一天十块钱,我兜里的钱可以供我住一年多。
我惬意地躺在干爽的床铺上,突然觉得身边如果有个伴儿就好了,这个人是杨洋或者别的什么女孩子都行,我们在这世界上的来源生活,一定会很快乐。正想着,旅店的姑娘端着一盆热水走来,招呼我烫一下脚,她拎着毛巾站在一边。我竟然有些感动了,洗完脚后觉得应该对她表示点儿什么,就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她,算是小费了。我没想到她惊恐地看着递到她眼前的五十块钱,向后退却两步,摇头说:“不、不,我不。”
她的神态告诉我,她误解了我的举动。其实我只想大大方方充当一次男人,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我觉得好笑,这儿还是一片没有受到污染的沙漠。
旅店没有吃饭的地方,汉子告诉我,在前面的公路旁,有几家餐馆。晚饭的时候,我就沿着公路走去,看到几个蒙古包外有一块多余的木板,或者是纸箱板之类的东西,上面写着几个菜名,有手扒羊肉、鱼香肉丝、鸡蛋炒西红柿、孜然羊肉……我猜想这就是餐馆了。
撩开一个蒙古包,里面坐着一个蒙古女人,见我后站起来问:“吃饭?”
我点点头,要了一碗米饭、一个孜然羊肉和鸡蛋西红柿。这时候,从里面的屋子走出一个蒙古族男人,女人就用蒙语对男人说了我所点的食物,那男人又回到里屋了。女人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倒了奶茶,虽然我喝不习惯,但没有拒绝。喝着奶茶,我打量了蒙古包内的设施,其实就是一个圆形的房子,里面也分了几个房间。我坐着的沙发旁边,有卷起的毛毯和被子,显然到了晚上,他们就把卷在四周的铺盖在我坐着的地方展开。其实这是地地道道的卧室,白天作了餐馆。
蒙古女人手里拎着铁壶给我加了奶茶,里面的男人就把做好的菜端出来。米饭在电饭锅里,早已煮好的。我不知道这地方的蔬菜从哪里运来的,肯定不贵,因为我的一顿晚饭,他们只收了十二块钱。
走出蒙古包,小镇上的许多灯都亮起来,我还听到街道上有摩托车的声音。
回到旅店不久,我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隆隆的卡车声,打开房门一看,一辆接一辆的卡车正开进院子,熄火了。旅店的汉子和那个姑娘站在一边,招呼着卡车上下来的司机。司机们见了汉子和姑娘,都大呼小叫的,开着一些粗俗的玩笑。我突然明白了,这些从前面公路上奔跑的长途车司机,才是旅店真正的客人,他们似乎跟旅店的主人很熟悉了。像我这样的客人,只是旅店的流星,一年也遇不到几个。
院子里热闹起来,经常会听到姑娘朗朗的笑声。她拎着一大水壶开水,伺候每个司机洗脚。店主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异样的人,最初不想在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安排司机,但是后来实在安排不下了,还是把一个比较年轻的司机放在我屋子里,旅店的汉子似乎觉得愧疚,专门到我面前说:“没有空房了,没有空房了。”这些司机似乎是一个车队的,他们洗完了脚就相互串门了,我夹杂在他们当中显得很孤单,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这里的天空格外蓝,天幕显得很低,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像挂在头顶的小电灯泡,似乎伸手可得。小镇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散步,四周的沙漠倒是一个好去处,我朝着月光下那一片湖水般起伏的沙丘走去。
风过分地凉了,如果是夏天,我想沙漠上的风一定很美妙。
走进沙漠,我突然产生了喊叫的欲望,我就张开嘴大声地喊叫,杨洋--杨洋--。其实我并不一定要喊杨洋,也可以喊亚玲或者曹姐,喊什么都行,主要是喊叫。后来我喊叫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就一屁股坐在沙丘上。我叫喊的声音从沙漠上一点点退去,四周便寂静下来,只听到风声和我的呼吸声。
后来,我觉得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单薄了,就站起来转回旅店。猛然抬头,看到前面的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样子很像店主的女儿,等到我快要走近时,她一闪身子消失了。我有些诧异,快步追到旅店的院子前,却没有发现人影。
第二天清晨,我起来的较晚,院子仍是那么安静,停放的一排卡车不见了,司机们在天亮时分已经离去,竟没有留下一点儿声音。
洗刷完后,我准备出去吃点东西,那位汉子朝我走来,问:“睡得可好?”
“好,像个死人。”我说。
“他们走时没吵了你吧?我交代过他们。”汉子说。
我明白司机们走的时候为什么这样轻手轻脚的,于是感激地看了汉子一眼,说:“我睡觉死得很,没事的。”
寂静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旅店照例热闹起来,又一拨司机赶来了。就这样一静一动,我在旅店住到了元旦,外面究竟什么情况,我一无所知,黑蛋和曹姐肯定为我焦急了,他们一定呼过我的呼机,一直得不到我的回音,可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其实我对于他们来说,也未必重要,消失了就消失了,时间久了他们就忘却了。这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如果我现在死在这里,不会有一个人寻找我,我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在宁静的白日里,我就独自胡思乱想着,想累了就四处走动。后来我发现这里的许多人家房前都堆着一些甘草,最初以为他们都是做甘草生意的,后来才知道这些甘草是野生的,他们挖来当草烧,真是可惜了。对于我来说,这些东西就是金钱,他们却当草烧了。于是,我用很少的钱,挑捡了那些上等的甘草,存放在旅店院子里,旅店的汉子不知道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问我,我只说可以作药材。
住的日子久了,跟汉子和那姑娘也就熟悉了,经常在一处闲聊,他们便知道我是个生意人,有时还称呼我老板。一天,姑娘到我房间里打扫卫生,突然神秘地问我:“你能带我走吗?你走的时候?”
我有些愣了,说:“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还能去外国?”
“你出去干啥?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
“打工挣钱,看看玩玩,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们这儿许多人都走了。”
我明白这姑娘是要跟着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她出去能做什么?流浪的时间久了,就可能流浪到洗脚屋之类的场所。我看到她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回答她。我心里一阵冲动,很想把她揽进怀里,带着她一起出去闯荡,可是我自己都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把她放在哪里?
我犹豫地说:“外面很大,很容易走丢了。”
她当然不明白我说的话,只是觉得我不乐意带着她一起走,于是叹息一声,离开了我的房间。
当天晚上,我屋子住了一个中年司机,姓秦。洗完脚后,旁边屋子的司机就凑过来,跟姓秦的司机聊天,听他们的口气,是第一次在这个旅店住宿。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旅店姑娘身上,姓秦的司机就说:“这姑娘好看,咱们带走吧?”
几个司机就笑,说:“你有这个本事就行,你以为是条狗哩,丢个土豆就跟你走了。”
姓秦的司机担心耽误我睡觉,就招呼几个司机到隔壁屋子聊去了,出门的时候对我说:“留着门,给我。”
一会儿,我听到隔壁传来姑娘的笑声,那些司机正用了一些笑话逗着姑娘高兴。他们这些人长年在外跑,难免会感到孤独和无聊,姑娘的笑声可以缓解他们的疲劳。
但是,我没有想到第二天早晨,却不见姑娘的影子了,我想起昨晚姓秦的司机说的话,感到一阵心跳,就去问那汉子,汉子望着远处的沙漠平静地回答:“跟人走了。”
“把你一个人丢下,她走了?”我吃惊地说。
“女娃,早晚要给人的。”
我愕然了。那个姓秦的司机真他妈是个男人,说带走就带走了,比带走一条狗还容易。坐在屋子里,我开始为那姑娘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她这一走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是什么样子呢?其实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总之她已经走出这片沙漠了。
姑娘走后的两天,我也觉得旅店似乎太寂静了。当晚,有一辆空卡车在旅店停息,司机去银川的,要返回包头。我就跟司机商量,给了他几百块钱,让他把我和半车甘草一起带上了。
半车甘草拉到土默特右旗卖了两万多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