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落下时,锤錾声渐渐又响成了一片。只是人们依然沉默着,仿佛每个人的心头都还笼罩着一片阴云。过了好一阵儿,马文瑞问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的老石匠:“石匠师傅,你的手艺这么高明,家中的窑箍得保准是庄里数一数二的吧?”“唉,这你才说错了。我住的那两眼土窑窑,还说不清是祖上哪一辈传下来的。尔格窑面子叫山水溜烂了,想接点厦子顾救一下,都接不起。
你问那些人,看我们人老几辈打石头的,哪一个住过石窑?自古道:织布纺线的无衣衫,烧砖瓦的睡露天,熬小盐的吃甜饭,种庄稼的肠饿断嘛。
唉,贫贱富贵由天定,人生命运早安排!”“可不是,”唱曲子的小石匠接过话茬儿说。“依我看,这后头还得加两句,石匠后生没婆姨,一尺的錾头子磨成三寸几!”众人听了小石匠的儿话,却没有一个人发笑。
马文瑞乘机说:“谁该穷,谁该富,其实并不是命里注定的。宣统皇帝号称是真龙天子,却被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赶下了台。我们北边有个苏联,出了个列宁,他也就不信穷人是命里注定要受穷,领导人民起来推翻了封建沙皇的统治,穷人从此当家做主。可见,咱们揽工人受穷,也不是命里注定的。咱们动脑筋想一想,一户财主剥削压迫一大片穷人,少数人骑在多数人头上作威作福,咱们农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人欺,任人骑。天长日久,辈辈相传,到头来就好像咱们穷人是理所当然的奴才,他们富人是天经地义的主子。大家想一想,假如咱们穷人有一天一齐都把腰脊梁挺直了,从此不甘心做奴才,到那阵儿,地主老财该是个什么样样?”“保准甩他狗日个渌吃天!”小石匠高声抢着说。逗得大伙儿,包括那些女学生都哧哧地笑。只有那位留山羊胡子的老石匠忧心忡忡地说:“常言道人心齐,泰山移,可这人心咋能得齐哩?”一个同学冒冒失失说:“要想人心齐,就得跟上共产党起来闹革命。”石匠师傅们一听,惊得面面相觑,随即低头打石头,谁也不再做声了。这话只要传出去,叫井岳秀的队伍知道了,可是坐班房、掉脑袋的罪呀!打石场上的气氛突然紧张沉闷起来。人们都低头想着各自的心事,锤錾撞击的丁当声里透着不安。
过了一会儿,文瑞说:“咱单说这国民革命,原本是孙中山先生号召闹起来的。孙先生主张天下为公,主张自由、平等、博爱,主张耕者有其田,主张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提倡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这一切,都是替咱们广大劳苦大众说话。只要大家都按照孙中山先生的主张去努力,人心自然也就齐了。”“这么好的主张,为什么不实行?”小石匠情不自禁地问。这回他也顾不得逗笑了,满脸严肃地瞪圆那双滑稽的小眼睛。
一位女同学气愤地说:“还不是因为帝国主义、封建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拦挡着!”“听说,孙中山把皇上都赶下台了,还能把这些狗日的没办法?”一个老实巴交的石匠师傅说。
“孙中山先生殁了,他的国民党里出了败家子。”马文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慨,一字一句地说:“那些败家子,他们嘴上还喊着国民革命的口号,口口声声要继承总理遗志,实际上却掉转枪口镇压革命。事实上,真正拥护革命的,是孙中山先生主张要联合和依靠的共产党人和工农劳苦大众。为了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我们劳苦大众要组织起来,农民参加农会,工人参加工会。这样,我们受苦人就搂成了两个有力的铁拳头,任他反动军阀、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这些王八乌龟,谁还敢欺侮咱们!”小石匠听得一激动,将锤錾重重朝石料上一丢,说:“这位学生兄弟说得对着哩,咱们石匠行当再加上木匠行当,还有毛毛匠、泥瓦匠、弹棉花的、打铁桶的,联合起来成立个工会,看他谁再敢剥削压迫咱们!”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石匠听了也点头称是。
从此后,文瑞和同学们经常到石匠住的工棚里去拉话,他们成了石匠们最能信得过的人。过了没多久,这些手工业工人的联合工会成立了。
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石匠德高望重,办事稳妥,被选为工会主席。喜好唱曲子的小石匠跑前跑后对工会的工作格外热心,当选为宣传干事。
中国革命初期,在南方诸省就像苏联十月革命一样,多是以组织声势浩大的工农兵武装暴动的方式,取得初步胜利的。但是在偏僻闭塞的西北地区,在军阀割据、普遍实行着野蛮军事统治的情况下,如陕北、陕甘边地区,革命力量开始十分薄弱,反动统治异常严酷。党所领导的数次军事暴动和兵运工作,几乎全都归于失败。唯独那种像春雨润泽万物一样,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在敌人的眼皮子下面开辟出来的地方党团工作,奠定了革命以后大发展的基础。这是大革命失败后,陕北党在白色恐怖下的一个创举。这种斗争方式一直坚持了许多年,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曰之寒”。陕北和陕甘边的老百姓,很亲切地给这种形式的“革命”,起了个很形象也很贴切的名字,叫“闹红”。革命者怀着崇高而坚定的信念,从马克思那里求得“火种”,然后悄无声息地把它传播到每一个村庄、每一孔窑洞,传播到每一位劳苦大众的心坎儿上去,点燃起反抗的火焰。这种一步一个脚印唤起民众的工作,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凡,甚至有些平淡,毫不轰轰烈烈,绝无传奇色彩,但却是极其艰辛又卓有成效的。它对革命者的意志和信念要求更高。陕北、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的坚实基础,就是这样打下的;西北红军力量的产生和壮大,主要是依靠这种方式实现的。从西北革命斗争的整个历史看,这种卓有成效的、坚持了许多年的地方党的工作的历史作用,不可忽视。这种状况到1935年大发展之后,才得以改变。在此期间,陕北党团特委的许多同志,前赴后继冒死苦斗。马文瑞从1926年一一他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那一天起,就作为骨干分子,一直默默无闻地行进在“闹红”者的行列中,数年如一曰。
1928年5月3日,发生了济南惨案。原来,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为了实现反动的法西斯独裁统治,在英美帝国主义支持下,北上攻打奉系军阀张作霖。日本帝国主义为阻止英美势力向北方发展,借口保护侨民,公然出兵侵占济南。5月1日,蒋军开进济南,日军即寻衅开枪,打死中国军民多人。5月3日,日军又变本加厉,大举进攻。蒋介石竟然下令不准抵抗,并撤出济南。日军气焰更加嚣张,在济南城内奸淫掳掠,屠杀中国军民五千余人。惨案发生后,国民党政府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前去交涉,竟被惨无人道的日本侵略者割去耳、鼻,最后与十七名外交人员同遭杀害。消息传到陕北,民怨鼎沸。
米脂三民二中党团组织在中共米脂县委秘密策划下,组织学生上街游行示威。为扩大影响,事先动员一些高小学生参加。适逢冯家渠高小的牛岗、徐登启二人来到米脂。他俩见到马文瑞,十分高兴。大家在一起拉了许多学校的情况和当地农民斗争形势。牛岗说:“眼下咱冯家渠学校,可不像你在那阵儿了,校长更反动,学生略有出格,就要遭到毒打。许多进步学生被迫离开了。”文瑞说:“关键还是要团结起来坚持斗争。他敢动手打人,你们就组织罢课!”牛岗他们回到学校,组织学生罢课,果然制服了反动校长。这是后话。
再说1928年5月5日这天,三民二中数百学生按照事先计划,突然由各班教室冲出,拥向操场集合。随后打着标语彩旗,列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新军阀!”“日本侵略者从济南滚出去!”“严惩杀人凶手!”等口号,一路冲出校门,拥向街头。惊天动地的怒吼,震醒了平日死气沉沉的米脂县城。赶集上会的农民和手工作坊、建筑工地的工人以及做生意的市民纷纷挤到街边观看,有的干脆加入到学生的行列中,声援助威。游行队伍行至十字街头,形成了激愤的旋涡。整个县城,都在愤怒的吼声中颤抖起来。
马文瑞和领队的刘澜涛、张雄飞还有常应黎(常黎夫)、师俊伟、朱敏等党团员带头走在最前列。队伍行进到城内县政府附近的广场上,就像滚雪球一样,已经聚集到数百之众。文瑞转身望了一眼那黑压压愤怒的人群,发现有许多头上挽毛巾的农民,有剃着光头的作坊伙计,有石匠师傅和戴瓜壳帽的市民。人们的脸色都是激动得涨红,神情也是同样严肃。队伍停下来集会,刘澜涛宣布开会,马文瑞和同学们先后跳上广场前面的戏台演讲。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们忘情地挥动着拳头,愤怒声讨曰本帝国主义惨无人道的侵略罪行,无情揭露反动的国民党政府软弱无能和不抵抗政策,号召民众抵制日货,以实际行动反对侵略者。人群不断发出震撼山岳的怒吼。这海啸般的吼声,惊动了国民党县政府的上上下下。
如此多的平顶子老百姓在神圣的县大衙前喧哗怒吼,这可是破天荒的胆大妄为!在这座偏远山区的小县城,门首蹲卧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的县大衙,朝南洞开着厚重朱门的阎罗殿般森严的地方,平日,老百姓路经这里,也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最低限度。而那个面色苍白、笑里藏刀的大烟鬼柴县长,把自己装扮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逢人一脸假笑,开口“民众”,闭口“民众”,其实是井岳秀反动统治的爪牙、帮凶。
眼下,竟然有人敢在“阎罗殿”前面示威喧哗。县大衙的神圣受到了亵渎,县太爷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于是平时凶神恶煞的胖警察局长同平素一样无理,挺着大肚子训斥众人是“山野村夫,愚不可及!”如此骄横之举,如同火上添油,结果引火自焚。愤怒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呐喊着冲上前去。那个整天狐假虎威横行乡里的反动政府的鹰犬头子,竟被人们不由分说拉出来当众狠揍了一顿。结果,他的“神圣”无比的大盖帽子也掉在地上,被人们用脚踩来踩去。他的黑色的制服也被撕破,露出生了毛的丑陋的胸脯。他像一头被捅了一刀又没有杀死的肥猪,躺在地上呼哧呼味喘粗气。一个赤脚的农民,把脚踩在局长的屁股上,高声问道:“按你的说法,老子们受苦受穷,受压迫,就应该忍气吞声?”文瑞认出了这个扬眉吐气的农民,正是那个请他们吃洋芋叶混饭的光棍农会主任,心中别提有多尚兴。
“说,你狗日凭借县政府的威风,背地里糟蹋了多少良家妇女?”胖警察局长无言以对,屁股上又重重挨了几脚。
众人打罢警察局长,日当正午。人们还嫌不解气,就又出发去抓米脂县城有名的富豪劣绅艾丕发。不料这家伙做贼心虚,早逃得渺无踪影。人们一气之下,动手砸了他开的银炉。砸银炉时,文瑞看见那天唱《揽工人儿难》的小石匠也挤在人群里,一手锤子上去,就把银炉铺面上的字号牌匾“发盛炉”砸成两半个。学生们都为他拍手叫好。随后,人们又拥向县政府请愿,才知县长早吓得躲起来了。
这次游行示威,从早到晚整整搞了一天。声势之大,前所未有,震动了整个陕北。
当下,柴县长气急败坏,惊慌失措,连夜差人前往榆林城,向井岳秀报告,声称“共党分子秘密煽动,无知学生带头闹事,民众盲目随之起哄,殴打警察,围困县府,气焰之嚣张,前所未有”,请求井大人火速派兵镇压。井岳秀得到报告,先是大吃一惊,心想自从解散绥师,端了共产党的老窝,再加各县通力剿共,陕北共产党的活动从此即可销声匿迹,他这土皇上从此又可高枕无忧,为所欲为了。没料想近在眼皮底下的米脂县城,又是刚刚办起的学校,怎么会冒出什么共党分子煽动闹事?刚愎自用的井岳秀,不相信这是真的,认为是几个学生娃娃胡闹,并不十分重视。
过了几天,等事态平息下来,才派一名姓谢的参谋前去“训导”。
这天,学生正在上课。点头哈腰的柴县长陪着趾高气扬的谢参谋来到三民二中。“训导”大员一进校,见到杜校长,二话没说,便瞪起三角眼命令道:“立即把学生集合起来,谢某我要训话!”全体学生紧急集合。一间大教室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全体教师也被喊来听训。
“由谢参谋训话。”杜校长声音低沉地宣布,流露出对训话者的到来并不热心。
谢参谋站在学生面前,并不立即开始训话;故意耸起单薄的肩膀站在那里,故作威严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随后还是不说话,手叉在腰间气势汹汹,跋来踱去。起初有些胆小的同学真还有点儿怯火,到后来看破他故意装出的那副样子,就觉得很可笑。人群里开始有人偷着笑,也有胆大者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
“参谋?这是多大个官,瞧他这副凶神样子?”有人小声问。
另一个回答道:“解不开,只听人说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周围的同学听得,都味哧偷笑。
就在人们冷不防时,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吼道:“胡闹!你们……”由于调门太高,听着像母鸡嘎蛋一样,格外尖炸刺耳。许多人都被惊得打了冷战。
谢参谋的训导终于开始了。
“……你们学生娃娃能闹个啥?你们懂得什么?老实告诉你们,我谢某跟朱、毛是同学,他们都闹不出个名堂,你们胡闹腾顶什么?”他跟朱、毛是同学?文瑞听得很可笑,心想这个“放屁也不响”的家伙,吹牛皮倒还挺能沉得住气。他那张瘦脸皮,恐怕比米脂县城墙还厚哩。
“……今后,你们再这么胡闹腾,我就下令解散你们三民二中!”谢参谋的训话终于结束。柴县长接着讲。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和谢参谋的风格完全不同:“黑眼(孩儿)羔羔们,娘们(你们)可不敢再胡渌日鬼啦,好好念书息(学)好……”他是府谷人,满嘴的神府带把子的土腔土调,逗得学生不停地笑。他却不笑,只是一股劲地啰嗦下去,讲了老半天,过来过去还就那么两句话。平时喜好出洋相的学生李登岳,这阵儿再也按捺不住他的调皮性格,县长大人在前面正讲着,他就在下面装腔作势地学起来,“黑眼羔羔们,娘们可不敢再胡渌日鬼啦,好好念书息好……”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柴县长居然不恼。显然他对那天的示威游行,还是心有余悸。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中秋节刚过。米脂县城一反常态,连往日最为繁华的十字街口都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由无定河川吹来的凉风,扫着满地的黄叶。大街小巷的店铺、作坊,不知何故,大天白日都是铺门紧闭。街面上没有行人。随处可见的是穿着土灰色军服的井岳秀的大兵。这些凶神,手持钢枪,捣门袭窗高喊抓人。各城门洞口,也由往日的双哨改为班哨。整个县城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时值1928年。
城西门洞,是出入县城的交通要道。如今威风凛凛站了两排持枪的兵士。一个臃肩子小军官带着个歪嘴子勤务兵娃娃专事搜身。
“站住,做什么的?”臃肩子小军官满脸凶气,高声训斥着每一个出城的人。稍有可疑,不问青红皂白,便被扣留下来。
这时,由东街里走来两个穿着破衣烂衫,肩头搭着衬垫和背绳的农民,看样子像是弟兄二人进城卖柴的。
两人来到西门口,浑身被搜了个遍,什么可疑的线索也没发现。臃肩子小军官不甘心,随即盘问道:“进城做什么去了?”“卖柴。”年长的农民说。
臃肩子军官听得,眼睛突然一亮,又追问道:“柴卖了,钱呢?”两人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