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马文瑞在郭福财老汉的熬盐棚子里住下来。又结识了盐工中领头的张宗贤、张建财等,和盐工党员张效良一道在十里盐滩开展工作。
白日里他和盐工们一搭里干活,黑夜就聚在盐棚子里拉话。
盐工的劳作是繁重而辛苦的。用木桶把水由大理河里挑上来,一瓢一瓢地浇在打成畦子的盐田上,等泛起了盐土,又一働一锄刮起来,堆到盐井边,再加水和成滤泥,淋到盐井中,这才淘出来,倒进盐锅里熬。由盐井中摇着辘轳绞盐水的活计苦最重,为了驱赶疲劳,盐工们便喊着号子,吼着曲子,盐滩上充满了悲壮的呐喊。深秋的日子里,盐工们一天到晚背上汗不干。这时节,掌柜的却穿着绫罗绸锻,提着鸟笼子到盐滩上来闲溜达,看见哪个不顺眼,还要吹胡子瞪眼,指手画脚骂人。
夜晚,盐工们在一起,便少不了诉说自己生活的苦难。文瑞那天听了郭老汉唱的盐工调,很受启发。当他亲身体验了盐工的困苦生活,心情很不平静,就和盐工们一道,新编了一首充满反抗精神的歌谣。歌中唱道:
盐井是什么淘?
伙计的青筋淘!盐滩是什么浇?
伙计的汗水浇!盐土是什么刮?
伙计的手爪刮!盐灶是什么烧?
伙计的骨柴烧!盐水是什么熬?
伙计的骨髓熬!熬出的小盐哪去了?
掌柜的发财了!这歌谣,句句唱的是盐工自己的艰辛劳动和悲苦境遇,他们很容易记住歌词。在摇辘轳绞盐水时,随着劳作的节奏,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唱得格外动听。歌谣唱出了盐工的苦和恨,也像一根银针,拨亮了盐工心头的灯盏,使他们明白了自己苦难生活的根源。
秋季里一个难忘的夜晚,在一间小小的盐棚里,油灯的红光在秋风里忽闪着。马文瑞面对着几个黑脸汉子坐在棚炕上。那几个受苦的盐工,他们的目光虔诚地注视着这个引导他们前进的人。就在今天晚上,这几位盐工中的觉醒者,将要成为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昔日的受苦汉,将成为有觉悟的革命战士。周围的夜是那样的安静,他们的心情却很不平静。大理河水悄然地唱着一首欢快的歌,那是他们心中的歌。面前没有革命领袖的画像,也没有党旗。画像和旗帜,是在每个人的心中呈现着、飘扬着。当他们在马文瑞的带领下,握紧拳头,举起右手时,他们每个人的眼睛,因激动而湿润了。文瑞从那有力的臂膀上鼓凸着的肌肉,看到了工人阶级坚不可摧的刚毅的灵魂。他就是在这一刻,才真正领悟了党旗上镰刀与斧头结合的分量,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开展丄农革命运动的深远意义。就这样,在党团组织的秘密发动下,爆发了有组织有领导的盐工斗争。十里盐湾近千名盐工,在一个早晨,突然高举着盐铲、盐耙,包围了三皇峁盐局。盐吏吓得面如土色,仓皇躲进窑里,像乌龟把头缩进了甲壳。
愤怒的盐工放火焚烧门窗。在火光浓烟里,平日耀武扬威的盐吏哀乞求饶,满口答应盐工们提出的减税免捐条件,答应尊重盐工的人身尊严。
寒冬腊月,快过春节时,马文瑞又徒步一百多里来到横山的五龙山煤窑,在窑工们中间开展工作。除夕之夜,落了一场大雪。他和窑工们在煤窑的工棚过年。人们在工棚当地上搭起一座火塔。炭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把整个工棚里映照得通红。人们围坐在火塔四周,啃着烧玉米棒子说笑话、唱酸曲。窑工们把这种场合戏称为:“黄连树下吹喇叭,苦中作乐哩。”可不是,这些衣衫破烂、满脸煤黑的窑工,哪个人没有一本血泪斑斑的苦难家史。这些骨瘦如柴的窑工,哪一个不是被地主剥削得债台高筑,无路可走,才铤而走险,来到这五龙山替窑主卖命的。五龙山的矿洞中,不知压埋了多少窖工的尸首;五龙山的旷野里,不知曝弃着多少窑工的白骨。正是在这尸首和白骨上面,贪婪的窑主聚集起了他们的财富,构筑起了他们的家业。就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刻,马文瑞来到了窑工们中间,像除夕夜燃起火塔子一样,在窑工们的心中点燃着无产阶级反抗的火焰。在他的启示下,以往只知道在矿洞里死受的窑工,懂得了要争取劳保和生存的权利:懂得了应该和农民兄弟团结起来,同地主、资本家斗争;懂得了只有勇敢地起来反抗剥削和压迫,才是他们自己生活的根本出路。那一晚,他和那些热心肠的窑工们整整拉谈了一夜。除夕夜将尽时,火塔子熄灭了,人们心中的革命烈火开始燃烧起来。
那些日子,经过各地党团组织的努力工作,革命的烈火,在陕北工人群众中间逐渐燃烧起来。横山、米脂的煤矿工人闹起来了;榆林兵工厂的工人闹起来了;延长石油矿的工人闹起来了;葭县、吴堡的黄河船工闹起来了;各个县城的手工业工人也闹起来了。工人运动与农民运动开始结合起来。舍生忘死的共产党人,在井岳秀的反动军事统治下,高擎着镰刀和斧头的旗帜,打破坚冰,拨开迷雾,艰难地开辟着工农革命的道路。
初夏的秀延河是清澈静默的。水面上闪耀着晚霞的红光,把倒映在水中的瓦窑堡城墙和山影渲染得通红。有两个人在水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望着水中的景色沉默着。仔细看,城墙的倒影里有几个穿灰皮持枪的官兵头朝下脚朝上地晃动在水中,与那恬静的风景显得很不协调。
“要是没有这些刮民党,咱陕北可是一块好地方。”马文瑞说。
身边的冯文江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凝神注视着静静的河水。水面上有一团白色的水沫傍着几朵柳花缓缓漂过来,漂过去了。水面复归于平静。两个人的影子又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马文瑞这才注意到,表哥的头发长了,脸显得更加清瘦也更加苍白。长期紧张的工作加之营养不良、睡眠不足,损害着他的健康。
两个人暂时谁也不说什么。夕阳在慢慢地沉落。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开始在远处的水面上升起。更远处,暮色开始由沟道里山脚下苍苍茫茫地漫溢过来,亮丽的景色开始有些模糊。革命者不会总是那样的乐观。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个人情感。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他们也许是英雄,能做到视死如归,临危不惧,那是崇高理想和坚定信念的力量。但有时候,他们的感情也会像常人一样的脆弱,情绪也会突然变得伤感和低落,就像个普通人一样的多愁善感。斗争的征途,曲折而遥远。理念上,共产党人坚信共产主义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可艰苦的现实斗争,又令人觉得那一天很遥远,很遥远。只有当意识到自己眼下所付出的一切牺牲,都是在通往理想境界的道路上垫了一掬土,一粒石子,他们偶尔出现的孤独困苦的心灵,才得到莫大的宽慰。
中共安定县地下党的县委书记冯文江,此刻的心境大约正是这样。刚刚组建不久的县委设在瓦窑堡第二高小。他的公开身分是高小教员。
眼下,面对悄然流逝着的秀延河水,他的有些伤感也有些低落的情绪,影响了他同奉命前来报到的中共安定县北区区委书记马文瑞的这次谈话。
他原打算利用这次散步的机会,把安定县特别是北区的情况详细介绍给文瑞。但当他走到河边时,最近一直困扰着他的胃疼又犯了,这突如其来的病痛,影响了他的心情。
“表哥,你是不是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好。”冯文江咬着牙,摇了摇头。文瑞发现,表兄不到三十岁的人,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比起在张家岔扩大会上面容也显得有些憔悴苍老。可以想见,他这些日子的工作和生活有多艰苦。在此之前,冯文江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需要找一个清静的环境很好调养一下。但斗争形势不允许他离开陕北。在这方面,他同一切坚定的革命者一样,一经投入了工作和斗争,就像一块煤投入炉火中,冉也不由自主,只有炽烈地燃烧。
太阳沉落了。暮霭开始降临。面前的河水开始变得深沉而令人神秘莫测。文瑞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冯文江突然回过神来,慌忙笑着说:“我光顾自个儿发呆,把什么都忘了。”文瑞感到,平素的乐观和幽默感又回到了表兄的情绪中。他站起来,随手由地上捡起一块石片儿,用力向水面投去。沉沉的暮色里,石片儿像一艘快艇,打着漂儿从水面上划过去,无声无息地沉落在远处的水中,仿佛是把一时的痛苦和烦恼抛到了河水里。冯文江几乎是轻松愉快地问:“这次调你到安定来,有什么想法?”文瑞不假思索地说能和你一起工作,我很高兴。”冯文江说:“安定目前的情况是这样,年初谢子长奉命离开安定到甘肃、宁夏一带苏雨生的军队搞兵运工作去了。前不久,我党北区区委书记任广盛被反动县长王干侯逼死了。我向特委提出,要求派得力的干部来,就决定派你来了。北区目前情况不好,任广盛死后,人心很不安定,许多党团员思想有些动摇,反动势力也开始抬头。”“我明天就到北区去。”文瑞迫不及待地说。
“先别急,在这儿先住几天,我有几本书,你可以看一看。”这天晚上,冯文江很神秘地对马文瑞说:“特委最近传达一个重要文件,你既然碰上了,可以吃顿偏饭。”说着从炕席下面拿出一本用布包着的油印小册子。文瑞接过来,是毛泽东写的《井冈山的斗争》。他立即在油灯下阅读起来。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读这本薄薄的书。毛泽东的文章,对于他有一种一时还说不大清的亲切的吸引力。他像当初在绥德四师阅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样兴奋。他反复地阅读着其中有些令人着迷的章节。到后来,许多精辟的论述,他几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一国之内,在四围白色政权的包围中间,产生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红色政权区域,在目前的世界上只有中国有这种事。”“在统治阶级政权的暂时稳定的时期和破裂的时期,割据地区对四围统治阶级必须采取不同的战略。在统治阶级内部发生破裂时期,……
我们的战略可以比较地冒进,用军事发展割据的地方可以比较地广大。但是仍然需要注意建立中心区域的坚实基础,以备白色恐怖到来时有所恃而不恐。若在统治阶级政权比较稳定的时期,……这时在军事上最忌分兵冒进,在地方工作方面(分配土地,建立政权,发展党,组织地方武装)最忌把人力分得四散,而不注意建立中心区域的坚实基础。”读着这些论述,他深深感觉到,毛泽东是一个战略家,更是精明能干的实际工作者。他的这些精当的论述,无不来自实际工作的经验总结。通过读这本书,他了解了朱、毛领导的井闪山根据地和中央红军的情况。他很兴奋地对冯文江说:“这篇文章中的许多经验和教训,很适合咱们陕北的情况。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不赶快向下传达?”冯文江说:“这篇文章,是毛泽东1928年11月写给中共中央的报告。这个报告,目前也只能私下里传看,上面没有正式指示。据说也有人并不赞成这些经验。
马文瑞感到疑惑不解。他还是认为那其中讲到的经验很宝贵,对于陕北当前的实际斗争有很强的指导性。他心想:“毛泽东这个人不简单,陕北特委当前要能按照这本小册子来指导工作,肯定很快就能打开斗争局面。”但这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是个慎重而又很守纪律的党员,组织上不明确的事,他不会轻易乱讲。